七月十五,紫金之巅,与阁下之战,理当舍命奉陪。
然吾仇敌窥伺在外,而内子于间有孕,故冒昧请以半月之缓,以安顿其母子。
望君海涵。
君既逢此喜事,余亦何能背尔?
同俟月圆,七月十五,又何妨改为八月十五。
此战绝世,紫金之巅,又何妨易为紫禁之巅!
(注:紫金是南京紫金山,紫禁就指紫禁城。)
唐眠这几天的日子过得充实。
孙秀青的身体本就是从小锻炼,峨眉派所授剑法的底子也很是不错,加上又有一个当世可算得数一数二的剑客当她的老师,她的剑术进步极快。
不过她不满足于此。练刀剑双杀越多,她就越觉得这个剑法很适合她的性子。
剑这种东西,是兵器中的君子。
她这个人,反正不能算个好人。
所以她用剑,绝对无法像西门吹雪那样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谪仙的凌厉美感和神俯瞰世人的气势,发挥出属于剑的十二分威力。单看也知道,成日和剑待在一起的西门吹雪,已经完全了解他手中所持之剑的每一分每一毫的属性和质量,懂得如何才能让它发挥最佳的状态。这种长期培养起来的对剑的直觉,除非唐眠接下来一辈子都和剑过,并不可能习得。
而刀剑双杀不一样。刀剑双杀是独孤一鹤在自己的刀法和峨眉派的剑法之上创造的,他并没有藏私,而是将它授予了峨眉派的众多弟子尤其是他们“三英四秀”,这套剑法,常人若能掌握,也必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剑客。
更重要的是,“刀剑双杀”将“刀”字放在了剑字之前,可见其中多含刀的威猛气势,有几招几乎就是以剑为刀。唐眠有时候觉得若能再反其道而行之,从中悟出一套融合了剑之长处的可行刀法,那势必更加适合她了。
刀者,豪也。无论好人坏人,只要他使刀,那多半便是直来直往的性格。
剑以世人的品评为标准,而刀则以自己的喜恶为根本。剑者替天行道;刀者,看你不爽,上来就给你划拉两刀子。
与剑相处的时日越长,唐眠就觉得剑适合孙秀青的性子,却实在不适合自己的性格。
她练峨眉剑法和刀剑双杀,想从中悟得一套适合女子的轻灵刀法,但既然是刀法,便必须要有刀的气势。
于是一半是因为练剑体悟太过劳累,一半是她想增强自己的持刀的力量,唐眠每餐都会在本就多食的基础上再吃不少糕饼点心。
今天她和往常一样,下午时分在后山的一片竹林里练剑。她本来是在自己的小院练的,怎奈仲夏将至,时日拉长,日光也更晒,每每练完剑满头大汗,就想大喝几碗冰镇酸梅汤,有时候喝得太快又腹痛影响饭食,加上皮肤也有被晒伤的危险,她最后只好躲到后山阴凉的林子里去,叫下人帮忙辟了一小块空地。
西门吹雪近来练剑很勤快,他向来在清晨和晚上练剑,但如今下午也会练上一会儿,留给唐眠的时间就更短了些。西门吹雪是个好老师,只是不善语言而多以实例,唐眠每次都聚精会神地熟记他的剑招,以便她自己课后细细地摹仿体味。
她学得极认真。所以自然就发现今天的西门吹雪难得的竟有些许分心。
“怎么了?”讨论完剑招,她就势问了句。
西门吹雪转过身,看着她的眼,目光清浅澄澈,可是良久,都没有说话。
唐眠被看得鸡皮疙瘩都扯起来了。剑神什么时候喜欢玩深情对视这种戏码了。
“喂……有话就说啊。”她忍不住提醒。
西门吹雪微愣了楞,而后便道:“孙姑娘,八月十五,我与南海白云城主,约战于紫禁之巅……”
唐眠一抬眉,有些惊讶,但转而一想,时间上也差不多了。不过她记得原先叶西二人约的是七月十五,因为孙秀青有孕才改期,甚至连地点都改了。现在她可没什么事,没想到居然还是八月十五。
她倒是挺期待若是决战在紫金山,那么接下来发生的就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故事。
“原来是是这样,白云城主与你同为世间难得的剑客,你二人要一战,恐怕谁也阻挡不了——”唐眠轻松地弯起嘴角,踮起脚来拍拍西门吹雪宽阔的肩,“别担心,我相信,你这一去必然能够回来。”
决战在紫禁之巅,则叶孤城分明已卷入皇家的阴谋,对战之刻心不诚,剑不诚,哪怕他剑术略高一筹,也已没有胜的可能。更何况现在的西门吹雪,也没有孙秀青这个妻子之累。
被唐眠一拍,西门吹雪紧绷的脸色略略松了下来,踌躇片刻,道:“孙姑娘,此战凶险,我亦没有必回的信心,因而我想请问你……”
西门吹雪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可见的红晕,然而声音还是清冽稳定,如同他持剑的手。
“孙姑娘,可愿嫁与我为妻?”
青色的竹林,绿株杆杆如莹润青玉,幽静恬然。风起,竹叶相互点头致意,枝干憨憨摇摆。阳光穿透这片青竹林,一片金色倾泻在眼前这个长身玉立的白衣人身上,边角描出柔和的粗糙线条。
他的声音夹杂着一丝激动的颤抖,更多的却是诚恳与确信。
他的眼里唯有她的容颜。
“可愿嫁与我为妻?”
唐眠震惊地看着西门吹雪,手中的剑都差点握不住,嘴唇张了张,最终蹦出一句话:
“喂,西门吹雪——你发神经病啊!”
“…………”西门吹雪只感觉一阵狂风吹过。
“你自己都说你这一去不一定回得来,你这是想让我嫁进门做寡妇给你守节啊?”唐眠翻了个白眼。
其实眼前的西门吹雪要是换成叶孤城,说不定她就答应了。人家可是打赢了都确定回不来了的,到时候她成了真遗孀,一个白云城都是她的,又安全,还吃喝不愁。可是西门吹雪不同,他是要回来的呀……
大脑七拐八拐地乱想,唐眠终于叹了口气。其实她无论怎么样都不会随便去占这两个人的便宜,因为她没法将自己的便宜建立在这两中一人必死的基础上。
西门吹雪却以为他找到了原因,声音里竟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恳求:“我知道你不愿意嫁我这个杀师仇人,但你一个姑娘带着孩子多有不便之处,而且腹中的胎儿也需要一个名分……你放心,我们成亲这件事不会张扬,之后我会把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若我不能回来,以后你也……”
“停!停停停停停!”唐眠及时打断了他的话,瞪大了眼睛一脸不置信,“西门吹雪,谁有你孩子啊?我们两个什么都没做过哪来的孩子啊?”
“你——不是……”
记忆里还存有当时的柔语温存,青妙和朱好的对话也历历在耳。
西门吹雪难得的觉得云里雾里了。
唐眠一摊手:“好啦,我承认我给你下过合欢香,但绝对没有动过你。至于孩子,我今天早上才来大姨妈,你说有没有?”
合欢香?
西门吹雪一脸僵硬,良久,转过了身。
“如此,便最好。”他确实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此便没有负担,可不知为什么,他却也无法不承认自己内心涌起的失落。原来她从未把他当做可以托付之人,而他此去若是死,便和她永无交集了。
脚下的黄叶铺到了小路一边,看着西门吹雪离去,唐眠只觉得那背影比以前多了几分萧瑟落魄。
难道他真的对她有情?她呢,对他可有意?
唐眠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是应该走了。
手中的剑再次挥起,剑锋之中,青色竹叶纷纷而落,落地时已断为两截飘散东西。
剑如刀,斩断情丝不复。
当代绝世的两个剑客的比试,究竟因为介入了政权的相争,没有达到期待中的纯粹。
回想起叶孤城冰冷的尸体,西门吹雪只觉得心头寂寥;然而回想起他最后那一剑,天外飞仙,他却觉得胸中似有滔天剑意欲呼啸而出来再次对抗那一剑。
白云城主,一代剑客,被权力游戏所沾染,落得四面楚歌之境,而最后那一剑,却是如此出尘绝伦。
孤舟出海,他依照白云城的习俗,将叶孤城葬在飞仙岛之外的海中。而与海滩之上,舞剑七日不息。
直到九月十六,一身疲惫的西门吹雪才回到山庄,却没有见到孙秀青。
留下的,只有一封信。
西门吹雪,见信如晤。
此二月间在贵府多有叨扰,得贵府上下照顾,诚为感激。
然吾漂泊之人,无德无才,实不敢妄居贵府一世而无所为作。
吾曾信言君可归。想君绝世一战,于剑一道必有深悟,他日必得成至道。
……
古文甚迂矣,还是大白话跟你讲了。
西门吹雪,他日娶妻,我觉得你还是找个像我一样贪图富贵享乐也不怎么喜欢你的人比较好,随便生个娃养养大这一辈子也就算圆满了,不然你整天和剑腻歪,你老婆要是真喜欢你,一定伤心死,毕竟和剑争风吃醋的女人必输无疑,输了伤心了还不能说,说了就是无理取闹。
其实我觉得嫁给你不错,但我不能嫁你。因为以后如果我换了一副完全不同的相貌到了你眼前,看你还是和这个女人卿卿我我,万一我一个怒火攻心砍了你老婆,我们也从此变作仇敌,你天涯海角地追杀我,就不美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君住山头,我行小舟。相忘江湖,各自不愁。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