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后, 京城迎来了第一场雪。整个京城一片银装素裹,府里的玉兰树枝头缀满了沉甸甸的霜雪, 冬风一拂,扑簌簌地洒下漫天雪花。
若是以往, 我兴许还会煮上一壶酒,慢悠悠地边品酒边赏雪,只可惜现在我的心里头都是柳豫的病况,我压根儿就无风花雪月的心思。那一日之后,我便日日夜夜地陪伴在柳豫身侧,想来明润也是晓得的,他托人给我带了个口信后, 我们便再也无交集了。
宫中的太医最近都宿在公主府里, 他们看起来皆是愁眉苦脸的。我也不晓得究竟是什么原因,明明柳豫已是愿意就医了,也很配合地喝下每一碗药,可是他的身子却是每况愈下, 吐血更是成了家常便饭之事。
昨夜赵太医甚至是直言不讳地道:“公主殿下, 驸马爷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寒冬了。”
我闻言,大怒:“治不好驸马,你们通通都给本宫诛九族!”
太医们面有惶恐之色,唯有赵太医垂头叹息。
赵太医在公主府里已是待了数年,想来他也是极为清楚我的性子。我方才的话不过是气话,柳豫的身子如何,这些日子以来我自己心里已是明白的, 只是病入骨髓无药可医八字委实比外边枝头上的霜雪还要沉重。
云舞此时捧了个红色锦盒进来,悄声在我耳边道:“陛下命人送来了千年人参。”
我问:“驸马醒了没?”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柳豫开始越睡越久了,甚至有一回,柳豫一睡就是三天三夜,我险些就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云舞回道:“还没有。”
我扫了眼跪在地上的一群太医,蹙眉道:“都愣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想些有用的法子?”
太医们都退下后,云舞眉目含愁地低声问:“公主,种子驸马是不是病入膏肓了?”
我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有天下间最好的大夫在,就算是病入膏肓也能药到病除。”
云舞咬咬唇,神色犹豫地道:“前几回驸马爷病得这么严重,最后不都是翠明山庄的明润公子医治好了么?”
我何尝不愿明润能治好柳豫,可是这一回明润也是束手无策。
我正在心里默默地叹息时,有侍女匆匆进了来,对我道:“公主殿下,驸马爷醒了。”
我一听,慌忙起了身,急急地往柳豫的房间里赶去。一踏进柳豫的房门,就有极为浓厚的药味飘来。柳豫病怏怏地半躺在床榻上,整张脸像是凹了进去一样。见着了我,浑浊的目光里闪了闪,多了几分清亮。
我心中只觉凄凉万分,可面上却是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唯有扯出一抹笑容,轻轻地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这一握,心中更是噫吁戏,短短数日,柳豫的手竟是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我轻声道:“这几日天气颇冷,我已是让人添多了几个火炉。待会云舞会把药端来,等凉了些你再喝。”
柳豫淡淡一笑,“我和娘子成亲后,似乎没有哪一天是不需要喝药的。我肚里的药汁估摸比盐还多。”
我道:“等你病好了,就不需要喝药了。”
柳豫道:“有蜜饯么?”
我一愣,“你现在想吃么?我去唤人拿来。”
柳豫神色黯然地道:“我也是怕苦的……”
我听出了柳豫话中的埋怨之意,心中微微一紧,顿时明白了柳豫是在怨我不了解他,我酝酿了一番,方道:“我记住了,以后你喝药我定会让人备好蜜饯。”
柳豫展眉一笑。
我亦是回以一笑,随口就道:“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呢,等你病好了,我们可以出去赏雪,还可以煮茶煮酒……”
柳豫忽然重重地咳了数声,他单手捂住了嘴,另外一只手胡乱地指了指,这些日子看侍女们伺候柳豫多了,我立马就反应过来柳豫要什么。
我弯了身子,连忙将床榻边的痰盂捧到柳豫身前。
柳豫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睁开眼时却是松开手自己捧住了痰盂,微微偏过身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着急地道:“瑾明,可是又吐血了?我去叫太医来。”
柳豫又咳了几声,他拉住了我的手,“不要。”
我停住脚步,他扭过头来对我道:“只是吐痰,不打紧的。”
我探过身子想将他手里的痰盂放回地上,不料柳豫却是偏过了身子,低声道:“我来。痰盂脏,娘子金枝玉叶,不宜……”他咳了咳,两腮上一片酡红。
我晓得柳豫心里在想些什么,遂转身去倒了杯水,回到床榻边时柳豫已是将痰盂放回去了,他捧着茶杯,带着虚弱的笑意,“娘子陪我说说话吧,我喜欢听娘子的声音。”
我给柳豫说了个民间里的故事,我的故事还未说完,柳豫就已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我盯着他毫无生气的脸,手微微颤抖着去探他的鼻息。
柳豫忽然睁开了眼,我来不及收回我的手,“娘子怎么不继续讲了?”柳豫顿了下,目光落在我的手指上,他淡淡一笑,从棉被里伸出手拉下了我的手指,轻轻地按在被上,“娘子,我应该能熬过今年的。娘子继续讲吧,娘子的声音真好听。”
我忍住心里的酸楚,继续讲未完的故事,柳豫又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回他是真的睡着了。
云舞轻手轻脚地端了药进来,我对她摇了摇头。云舞的眼眶立即红成了一片,泪珠也在不停地打转。我站起来替柳豫掖好被子,方是出了去。
我压低了声音对云舞道:“等瑾明醒来了再让他喝药。”
云舞红着眼眶点头。
赵太医说柳豫如今是久病成患,心病积压太多,以至于无药可医。我愈发感到愧疚,柳豫会变成今天的模样,我是罪魁祸首之一。
可我也是自私的人,我知道柳豫的心病是什么,但我无法做到柳豫所希望的。我唯一能做到的是派人重金遍寻名医。公主府的来客开始络绎不绝,只可惜没有一个人能治得好柳豫或是能让他不再吐血。
渐渐的,柳豫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醒过来时整个人也是浑浑噩噩的,甚至听不进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有一回,我经过府里的花园,听到扫地的两个侍女在小声地说府里是不是准备要办丧事了,我心中很是酸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虽是不能将柳豫当成我的爱人,但在我心底里,我是将柳豫当成了我的亲人。
柳豫似乎感觉到了自己快要不行了,某一日的夜里他忽然惊醒过来,直呼我的名字。自从柳豫这一回生病后,我就睡得极浅,再加上睡在外榻上,我很快就奔到了柳豫身边,他抓着我的手就说:“娘子,我可能熬不过去了……”
我鼻子不由得一酸。
他开始断断续续地说:“我……原本以为……我……能熬过去的……可是我没有……想到我的身子竟是……比我想象中的虚……弱……若是我死了……娘子……你会怪我么……”
我握紧了他的手,摇头道:“不怪你。”
他虚虚一笑,“……真……好。”
话音未落,他又昏了过去。
我急急地唤了太医过来,太医们皆是跪着道:“微臣无能,还请公主为驸马爷准备后事吧。”
我忽然觉得我也有些浑浑噩噩了,可我知道必须保持冷静。如今在这偌大的公主府里,能主持大局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一方面让人暗地里去准备后事,一方面又希望会有奇迹发生。我晓得若是柳豫当真死了,即便温衍和我在一起不会受罚,我和他这辈子始终都会有根永远也拔不了的刺。
柳豫回光返照的那一日,正值冬至,我醒过来时就见到柳豫站在我的榻边。我当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柳豫微微一笑喊了我一声娘子,我方是梦从中醒。
他轻声对我道:“雪停了,我已是吩咐了侍女在亭子里备好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就只等娘子能饮一杯无。”
我心底一颤,已是隐隐明白此回是柳豫的回光返照了。
我忍住鼻子的酸楚,无声地点了点头。
公主府里今日特别宁静,也不知是不是凑巧,从屋里到亭内,我竟是连个侍女也不曾瞧见。银装素裹的雪地中只有我和柳豫两人慢慢地行走着。
我们之间什么话都没有说,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走着。
柳豫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安然,他牵着我的手,毫无悲哀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死亡。
路很短,可是我却觉得走了很长很长,内心极为煎熬。周围白茫茫一片,清风拂来时,我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
我在铺了金红锦缎坐褥的石凳上坐下,他对我微微一笑,转身将锦心纱帘打了下来,挡住了亭外的冷风。柳豫又为我倒了一杯酒,方是在我对面缓缓地坐下。
柳豫也为自己倒了杯酒,他举起酒杯对我道:“不知娘子是否愿意陪我喝一杯?”
我低声道:“愿意。”
柳豫听罢,展眉一笑,低头将酒一饮而尽,我忍着哽咽的冲动也喝光了杯里的酒。柳豫放下酒杯,笑眯眯地看着我,他又道:“我晓得娘子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讨厌我的,我做了这么多坏事……”
“瑾明……”
柳豫摇头,打断了我,“娘子,你听我说完吧,这是我最后一回同你说话了。娘子你一定不晓得,我做过些什么……我知道娘子只有在我生病时才会将目光放到我身上,所以之前我病了这么多回,甚至包括受伤都是我自己自作自受。温凡从来都没有伤害过我,一切都是我自己做的。就连上回放温凡出翠明山庄的人也是我,陷害温衍的人也是我……我从来都不是娘子口中善良的人,我是个恶人,一直在利用娘子内心的愧疚感。娘子你才是这世间最善良的人,你明明不喜欢我,可是仍是对我这么好,不舍得我受到伤害,还会关心我,甚至答应我这些如此无理取闹的要求……”
他忽然咳了咳,我哽咽着道:“瑾明,我们回屋吧,这里太冷了……”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我也赶忙站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迈到我身边,然后伸出手拥抱住我,他的头搁在了我的肩上,我的耳畔传来他的声音。
“我知道我体内有情蛊,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也是喜欢娘子的。是柳豫喜欢娘子,不是因情蛊而喜欢娘子……”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能够认识娘子,能够和娘子成亲,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的事了,即便这辈子我过得很苦,但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也不后悔当时救了温衍……只是如果有下一辈子……”
我屏住呼吸。
“……但愿我不要再遇见你……”
我的心一颤,柳豫的手缓缓地从我的腰间垂下,宛若一片枯叶从树枝上落了下来,寒风一卷,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眼泪从眼眶里泛了出来,我的全身冷得宛若腊月寒谭。
蓦然,我忽闻若干道急促的脚步声和一阵车轮滚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眼眶里眼泪还未散去,就已是有人掀开了帘子。
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阿蛮,如意和……温衍。
温衍仍是坐在轮椅上,样貌依旧如初,他神色冷静地看着我,眼里有让我安心的温和,“公主,把驸马交给我。三日后,我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驸马。”
我松开了手,阿蛮上前背起了柳豫。
我看着温衍和背着柳豫的阿蛮迅速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忍不住想追上去,如意截住了我,她笑嘻嘻地上前对我道:“美人公主,如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如意可想你了。美人公主放心啦,师父是无所不能的,他说能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驸马就一定能做到。”
我心里自然是信得过温衍的,可刚刚我是真的感觉到柳豫断气了,温衍若是逆天而行,他又会受到何种惩罚?
我蓦地想起温衍之前和我说的三个月之期。
之前我忙着照顾柳豫,竟是将这事给忘了。如今算起来,今天似乎刚好就是那一日温衍口中所说的三个月的最后一日。
“美人公主,如意可是千里迢迢赶到这儿的,肚子饿死了。如意想吃好多好多的糕点。”
如意拉了拉我的手,我回过神来,如意又重复了一遍。
我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