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管事,你去休息吧,难得暮生回来,我同他谈谈。”沈倦穿着素色线衣,手腕戴着翡翠镯,风采流逸,正在看一本人物传记类的杂书。她随手盘子里的果脯,扫一眼委顿下来的殷朝暮,“过来,有话问你。”
顾疏跟着顾禺的车走掉,再出去也赶不上。他收收心思,只得先老实走过去坐下:“母亲请说。”
沈倦却不开口,只拿一双眼似笑非笑看他,半晌才慢悠悠叹道:“果然是大孩子了,还跟母亲生分,看来这趟大陆跑得是不虚此行咯?”
殷朝暮心中仍念着顾疏,但提到大陆,他一个警醒:那四年可谓处处痕迹,沈倦要抓他错处简直俯仰皆是。顿时把顾疏暂时放下,打点精神小心应对。“您说笑了。家里情况还好吗?”
“不错,严管事倒没冤了你,还真长大不少,终于知道要问问自家事了。”沈倦捏着手里的桃片,冷冷笑道,“老样子,你殷家那批老、人死心塌地,衷心得很呢!”
殷朝暮低垂了长而浓密的眼睫,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殷氏代代相传,向来是一任继承人与一任主厨同时培养,两者相辅相佐,主厨对继承人的忠心完全超过其他餐饮世家。这法子原本是帮助殷氏掌舵者收服人心,偏偏殷则宁去世得早,殷朝暮又年龄尚小,所以到现在殷氏官府菜主厨还是殷则宁留下的老人。沈倦虽然接掌了殷氏大部分资产,但最核心的官府菜却自成体系,里面一众拿主意的,更是对她阳奉阴违,为此耿耿于怀十来年。奈何殷氏菜系精髓都是主厨一代代传下,饶是她手眼通天,也只能僵着。
“不说这些事,没意思。我今天只和你说说大陆的事。”沈倦等了一会,不见殷朝暮有别的话,转了笑脸,摆开闲聊的架势,回忆着感慨道,“当初你父亲还在的时候,京都我们也去过两次。没想到一晃眼,你也这么大了。”
殷朝暮在一旁恭听着,已料到她下一句话是什么。
果然,沈倦淡淡冷笑一声,细长的眉挑了半边,“已经大到,能独立担下事情,让母亲一个人在家替你担忧了呢。”
清脆的掌声响了三下,她放下手:“真厉害啊,你父亲当年气势最盛的时候,也不敢放出什么一力承担的狠话。不想殷少爷你二十出头,就能对上整个内地娱乐圈,还惹出这么大事情……我儿好本事,则宁见了,恐怕也要自愧不如的。”
轻描淡写的语气,甚至最后还真的轻轻叹息,根本听不出半点讽刺,仿佛真心称赞一般。殷朝暮听了,却无话可说。
“孙金如是个老顽固,人不成,学问做的倒还马虎,你跟了他原是桩好事。只可惜……这世上就有人好好的师兄弟不做,偏要沾那些不三不四的陋习。”
“母亲!”
“乖孩子,你自小听话,妈不会跟你生这个气。只是有些事情既然发生都发生了,我这个当人母亲的,想知道些事实还不可以吗?”
“您问。”
“你和那个顾疏,是大学认识的?”
“是。”
“那他为了哄你,费了不少心思吧?”
殷朝暮听她说得冷淡,就知他母亲对顾疏看法不算好,要是再知道顾疏连蒙带骗、又抢又夺地把自己弄到手,恐怕印象更差。于是模棱两可地回答:“他对儿子认真,自然要费心思哄了。”
沈倦又笑着看他一眼,“哦?难道不是你对人家认真?”
“母亲说的是,我对他……也是认真的。”
好一会儿,沈倦才揉揉放下人物传记,揉揉太阳穴:“嗯。我家孩子是个死心眼,他能哄你动心,也算不容易。”
殷朝暮沉默,“不错。其实是儿子对不起他。”
他抬头,正碰上沈倦淡淡的目光朝自己扫来。电光火石间两道视线相触,竟一时无人再言语。
默默坐了半天,沈倦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尴尬难受,硬是悠闲自在地,一句话也没说。偏偏殷朝暮也是别的不成,独独论起执着来,真挺能忍。
她这位殷氏实际上的掌舵人,此刻也体会到当初顾疏的无力感。儿子拗得厉害,也不知是早年教育得太成功还是太失败,不管什么请况都能一步不退顶在那里,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五,仍是毫不动摇。
这种乌龟压大石的打法,当真应了四个字。
沈倦心里想着千般事,终于还是缓缓启唇,“你和他感情正浓,我何尝不知道?想来母亲若是硬逼你,你嘴上不说,心中定要恨我。”
殷朝暮还是垂着头,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沈倦忽然笑起来。本来清淡的容色加上殷则宁死后十来年苦苦经营,总有种冷肃的沉寂感,这一笑,眼角也向上翘起,仿佛整张脸都年轻了十岁,颇见年轻时少女的神采生动!
“情情爱爱,年轻气盛的时候最是引人。你当母亲老古董吗,我也是过来人,你这孩子心中想什么,我都经历过。说起来倒不怕你笑话,当年我与你父亲,遇上的阻力比你还要大。”沈倦提起殷则宁,容色显然安宁许多,看着殷朝暮的眼光也带上了温柔,“则宁相貌平平,殷氏顽疾缠身,当初我俩彼此心许,你外公却瞧不上他。”
殷朝暮知道父母伉俪情深,但殷则宁故后沈倦一直黯然,家中也从没人敢提起这些旧事。如今沈倦突然主动说起,他虽打定主意不被母亲打乱阵脚,还是忍不住竖了耳朵。
“大概你殷家人脾气都是倔到死。则宁什么也没说,只天天去我家里。你外公不好赶他,他也沉得住气,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硬是什么活儿都肯做,磨了几个月,你外公实在烦了他,这才允的。”沈倦脸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泽,显是重温旧梦心情激荡:“殷氏那些老人也跳出来阻七阻八,哼。平时不干活儿,别人家私事倒干预起来。要我说直接辞了就是,偏他念旧情。不过当晚仍是不顾你那些叔公伯公的反对,将我的名字舔在你家家谱上。”
殷朝暮恍然,难怪她与殷氏众人不睦,看来当年就埋下由头。沈倦停下话,仔细瞧瞧他,温言道:“你之前与则宁差了很多,我心里确实失望,因此忽视了你,母亲这里给你道个歉。”殷朝暮一惊,正要开口,却见沈倦神色倦怠,一手止住他:“不过现在看来,你与他倒真不愧是父子俩,一样死不悔改的臭脾气。结局大概也差不太多。”
殷朝暮见她神色沉下来,似乎想起不好的事,下意识反问:“结局?”
沈倦望了望窗外,静静道:“是啊。父子两个,都用情过深。可千万别像则宁一样,毁在最爱的人手中。”
殷朝暮默然。其实他心中早有察觉,心中也未尝没有因此埋怨过沈倦,此时一看却觉得沈倦心中,只怕比自己还要难过。他一直坐在一旁听着,见沈倦露出伤感,才将目光收回来,“顾疏不比母亲,我也不是父亲,您过虑了。”
沈倦双眼微阖,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一般:“少时的信誓旦旦,等将来惨淡收场,就会知道不过是年少轻狂过眼云烟。乖孩子,你听母亲一句话,顾疏豺狼习性,单看他今天行事,就不是个肯低头的软耳朵。”沈倦说到这里,想着自己与殷则宁当年相知相许,如今却被抛下一人苦守着殷氏与这个孩子,心中不由苦涩,说到动情处,更是牵动心肺:“他今天不肯因为你而对我低头,可见极有信心将你攥在掌心。我只你一个儿子,怎能放心交到他这样厉害的人手里、任人鱼肉?”
“母亲,”殷朝暮坐过去,替她整了整靠枕,扶她靠在上面,徐徐道,“您做的事,都是为儿子打算,儿子心里怎么会不明白?顾疏出身不好,性格有缺陷,这些我都知道。但母亲不该怀疑,若这世上有一个人绝不会害了我,那个人,肯定是他。”
沈倦眯着眼冷笑:“你这是打定主意不听我的话咯。”
殷朝暮沉吟一会儿,微笑道:“母亲说的一点不错,顾疏的性子,就算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为了他放弃自己的计划。何况现在被接回顾家,正有地方大展拳脚……”
沈倦满意点头:“不错。情情爱爱,徒惹人伤心。”
“但顾疏,我不能放。”
沈倦眼皮一跳,脸色彻底阴下来。
与自己肖似的脸上还是那副不容动摇的表情,眼睛很像殷则宁,说到某些事时,就定定看住你,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这拗到死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从小到大,都不能硬着来。
这是造了什么孽。
就四个字:冥顽不灵……
沈倦斟酌着,只能顺着来,顾疏野心不小,不用她动手,这两人自己就有心结。“顾疏就先放一边,等下医生来了,你先留在家里养病。”
殷朝暮形状姣好的眉微微蹙起,沈倦舒口气,“你若非他不可,母亲也不是半点情理不通。但你要先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沈倦面容更倦怠,“帮我把你父亲的东西取回来。他宋大厨师不服我这个‘外人’把持殷氏,哼,老顽固,恨我到死,我是懒得修理他。如今你大了,正好去会会他。”宋大厨正是殷氏官府菜的主厨,也是殷则宁同辈表兄弟,地位超然,他小时候就很怕这位主厨,犹豫道:“母亲,只怕宋伯伯认父亲,不认我。”
“那就让他认。我的儿子,何须说这种丧气话!”沈倦话锋一转,徐徐吐出一句带着暗示的话:“要知道,你若能掌握殷氏官府菜,就等于掌握了殷氏的核心,到时候就是母亲,也拦不了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补更王道。
为什么你们会误会殷爹有同性倾向呢?这让沈倦痴情喂了狗。
只有一对同性cp,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