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晨光熹微。
符厉睡得正好,就被叮叮当当的声音给弄醒了:“呜嗯……碾碾?你一大早的来干嘛?”
“狐狸哥哥,洗脸。”
碾碾狗腿兮兮,把热毛巾捧给符厉,眼里闪烁着期待的光。
“赶快洗脸起床,做早餐给碾碾吃,然后继续给碾碾讲故事。碾碾今天想吃甜甜的葱油饼。”
符厉:“……”
符厉:“唉,你这孩子,有的时候吧真跟‘他’还真挺像。怪不得那么多人怀疑你是他在外头偷偷生的。”
“咦,跟谁像?”碾碾不解。
歪头仔细想想,从小到大,常常都有人说他跟某个人像呢。
“你跟我师父——跟你寒食大哥挺像,从样貌到性子,”符厉叹道,“尤其贪吃又犯懒时候的模样,简直是一模一样!”
哎哎哎?
原来,好有趣,妖王喜欢的大妖怪纪寒食也和他一样又馋又懒吗?
……
“总而言之,把重伤的小妖王捡回家之后,吾师父就一天天认认真真照顾他,就这么日升月落……”
“小妖王就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继续连手指都动不了一根,就这么日升月落……”
“日升月落,又日升月落,一天又一天……”
……
夏长泽恢复神智之后,其实有过不淡定的日子。
比如刚醒来那几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看不见、动不了,更不知自己会不会一辈子就这样瞎了、哑了、瘫了,很崩溃。
那几天,几乎是时时刻刻都在绝望沮丧、抓心挠肝。
但没用。
他倒是想嚎,想发泄,想能抓个什么东西乱砸一通,问题是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也就只能生生憋着。
实在憋得难受,也会吐上个几大口血,然后继续昏昏沉沉半死不活。
但也没啥用,于是就这么折腾着,竟逐渐演化成了如今这般……
心无旁骛、随波逐流。
甚至淡定到已然觉得就算瘫了也罢、再也起不来床也罢,就每天死鱼一般躺着,心安理得被别人里里外外照顾得妥妥帖帖,也挺好的。
能这么心静自然凉,主要还是归功于一直悉心照顾他的那个人。
……
卧床不起的煎熬日子里,夏长泽唯一的安慰,就是身边那个带着缕缕青草香的男人。
正是因为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做不了,夏长泽反而更能清晰地闻见窗外的雨,听见那人急急忙忙去关窗子时砰砰砰的毛躁,亦越来越熟悉那人的指尖的温度,给他擦脸擦身时轻柔而有力的动作。
那人每日都会守在他身边,忙里忙外替他换衣喂水、梳头盖被。
夜里更会宿在他枕畔,但凡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起来查看,确认他没事才会再度睡下。
心也很细,每次都能准确在他胡思乱想、心急如焚时,适时给他安慰。用温暖的手臂圈住他轻轻拍抚,或是在抱着他在他耳边,随便哼几首走调的小曲儿。
那个人的怀抱中,有着阳光的温度和气息。
……
夏长泽母妃早逝,父皇又不待见,身为云锦太子徒占个身份高贵,寻常仙灵也不敢随意近身。因而从小到大,他被人抱过的次数实在是屈指可数。
又不敢跟人说,像这样的肌肤相触他暗地里不知贪渴了多少年,总还得装出一副与身份相匹、毫不在意的样子。
直到如今。
重伤之下,这样的抱抱终于有了,每天都有,真好。
“来,再吃最后一口,啊——”
此刻,他又被抱了,正靠在那人的胸口被喂饭。
粥不烫。
碧玉粳米本身甜糯,带着荷叶的清气和桂花的香。
放了一点点粗粝的盐,简单本味。
夏长泽虽说根本没什么食欲,但每次勺子伸到唇边,他还是会颤着无色的唇,一小口一小口地努力去吞咽。
……吃不下也得吃。
他要乖,乖才不会招人讨厌。
因为多难得……有人不仅愿意照顾他、喂他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地舀起粥时还会细心帮他吹凉。
夏长泽实在是怕自己如果不好好感恩戴德地全部吃光,以后这样亲密的喂食就会再也没有了。
不过是区区几天而已,这种被人细心照顾的感觉,就已经让人食髓知味。
只是这样靠着暖暖的身子而已,都好像是躺在云朵上一般,轻飘飘的。
……
夏长泽过去,从没被人这样关心过。
虽然当年在云锦东宫,倒也并非人人都讨厌小太子,只是大家都默契地不会太亲近他。
夏长泽的父皇云锦帝在外名声一向还不错。许多人都说他仁慈和善、勤政爱民,是个好皇帝。
然而,在对待嫡出幼子时,这位人人称道“秉佛心”的云锦帝却向来极尽无端苛责之能。
夏长泽在云锦东宫孤零零住了十来年,也有过得病、受过伤,无法下床的时候。
至今记得一次受寒,病得天旋地转、下不来榻,父皇难得百忙中抽空过来瞧他一次,却只是站在隔床一丈的纱帐外,问了太医些话而已。
夏长泽那天浑浑噩噩起不来身,实在无法行礼。
云锦帝大概以为他睡了,临走前竟吩咐左右仆从道,若是这般小病小伤都挺不过去的话,云锦没有这般的废物太子也罢,你们一个个不准惯小太子的娇气毛病,便是病得要死也得他自己去用饭喝药,用不了便饿死算了。
为帝者一言既出,仆人们不敢不从。
倒是也有新来的单纯小侍女,看小小的太子在病床上冷汗森森瑟瑟发抖着实可怜,出于不忍偷偷去后厨煮粥。
结果粥还没煮好,便被侍卫人闯进来砸了碗筷,受罚后赶打出宫。从那以后,无人再敢擅自亲近小太子。
许多年后,夏长泽始终都弄不明白,他究竟做错了什么、哪里不好,才会使得生父待他如此心硬。直至如今劫后余生瘫在床上,才忽然想了个明白,继而几乎要哑然失笑——
大概不是别的,就只他父皇眼光老辣、三岁看到老,一早便瞧得透彻他这个太子不当大任、是个早应被狠心换掉的小废物。
不然,又为何会是今日这般?
云锦被魔族所灭,举国倾覆,他得以偷生,却一星半点也没有想过要复国报仇。
反而整天就这么躺在床上吃药喝粥,被人喂饭照顾还挺怡然自得。
好在父皇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否则,看到他这般没志气,只知贪图一丝丝的关怀、好意与垂怜,怕不是活着也得被再气死过去一回?
夏长泽慢慢喝完了今儿的粳米粥,又被照顾他的人里里外外给细心擦了遍脸。
擦完了,那人端着水出去换。
……
夏长泽如今,已经完全不会再害怕听到远去的脚步声。
一开始会怕。
每每竹门的轻响,都会让他心生恐惧,生怕那人走出去之后便再也不会回来。
那他便又会落得像曾经住在冰冷的云锦东宫里一样。躺在病榻浑浑噩噩绝望地胡思乱想着,想着自己是不是最后会一个人孤零零饿死在床上,等人发现时身上已经爬满了可怕的腐虫。
可如今,在这陌生新环境待得越久,他越深知此处不是幽冷的云锦东宫。
尽管褥子硌人、被面粗糙,整个屋子似乎还有点漏光漏风,时时能闻到外面的青草味儿、听到小鸟喳喳叫,却颇有种四溢的暖和气和人情味儿。
照顾他的男人亲力亲为、不眠不休注意着他的身体,会换着法子喂他好吃的,会用暖暖的手心试他额头的温度。
更像是知道他一个人待着会不安、会害怕一样,就算出门打水、烧饭,也总是速战速决、很快便会赶回来陪他。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日子一久,夏长泽发现自己对这样的陪伴逐渐变得越来越依赖,越来越习以为常……幽幽想着之际,那人已经推门回来了。
应该是提了很重的一桶水,夏长泽先是听得木桶落地一声不轻不重的响声,继而便听见那人呼吸一滞:“呃,嘶——疼疼疼,疼疼疼!”
好像真的很疼。
隔了好一会儿,男人狠狠顺了几口气后才终于缓过来,跌撞从旁边托了个凳子坐了,声音苦兮兮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唉……奇怪,这都两三天了,怎么还没好全?”
夏长泽仍旧动弹不得、也吱不了声,但心里其实是十分愧疚的。
因为那人身上的伤,似乎……
全是他一手所为?
……
那是前几日的事情。
那天照顾他的男人一反常态,竟消失了整整大半天不曾来看过他。
直到夜凉下来,夏长泽等得可怜兮兮又委委屈屈,才终于听到脚步声进了门。
比平日里略微沉重。
手指还是熟悉的温度,只是那人一番梳洗擦身也比平常慢得多。
收拾完,又喂了他些吃的,才端了凳子在他身边坐下,长叹了一声,像是捏小肉包一样捏了捏他的脸颊:
“我说小不点。你昨夜发疯的事,自己可还记得?”
他如果不说这话,夏长泽多半会以为,“昨夜”只是自己做过的一场噩梦。
梦中,一轮冷月,树影森森。
冷风割喉,耳边是剧烈的喘息声。
夏长泽拼命地逃,恍惚之间只以为是那进犯云锦的魔族大军正在身后追杀他。他只知道自己身为云锦小太子,一旦被发现尚留活口,那些人必定不会放过他!
可是,连父皇都不是那魔尊的对手,他又如何与之抗衡?
只能没命地逃。
身子越来越重,伤口牵连得骨头痛。脚下突然一绊,夏长泽重重跌倒在树根边,回首只见层林森森影影恍恍惚惚,张牙舞爪如同鬼魅。
忽然,惊恐的双瞳里赫然倒映出一双豹子一般金色的而野性的瞳。
是人?是鬼?还是兽?
他不知道,又看到一只绿莹莹的宝石,穿在那人尖尖的耳朵上,幽魂一样一晃、又一晃。
夏长泽吓坏了,努力想要凝聚仙气却三翻四次凝聚不起来。
绝望,混乱,恐惧,他尖叫,继而天旋地转,世界陷入一阵迷乱。
等到回过神来,他似乎正将一个男人压在身下。
周遭业火熊熊。而他,正在将人开膛破肚。
……
……
碾碾听到这儿,叼着的葱油饼差点没掉在粥里。
“所以,被突然发疯的小妖王儿开了膛破了肚的那个倒霉鬼,该、该不会就是寒食大哥哥?”
符厉叹气,点点头。
白白照顾了人家大半个月,等人一醒差点就被“农夫和蛇”。像这种命苦的老好人,不是他家师父——苦兮兮的月沼老大哥纪寒食还能是谁?
“所以,第一次他救妖王、妖王咬了他;第二次他救妖王,妖王差点杀掉他?”
符厉再次点点头,碾碾的总结能力很出色。
“哇,都这样恩将仇报了,要是换成碾碾,碾碾肯定不养这只小妖怪了,可是,寒食大哥最后还是养大了小妖王?”
符厉第三次点点头。
碾碾叹道:“他可真是只好人,不,好妖!”
“哎,那怎么会好妖不长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