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 纪寒食搂着自己家的小妖怪,极少有的彻夜难眠。
月光通明, 透过窗子和竹影打进来,皎洁照映在床上。
怀中是少年的睡脸,棱角分明中也透着苍白与疲惫。
纪寒食暗暗叹气。
想起他睡前的话,心脏之处隐隐发酸、发涩。
【寒食哥哥,我一个人在下界过着幸福的生活,会不会……遭天谴?】
不会。
不会的。
可除了一遍一遍安慰, 努力收紧手臂努力去拥抱他,纪寒食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才能叫他不那么难过。
纪寒食好歹是个两百来岁的老妖怪。
按说日子活得也不短,吃过的盐比夏长泽吃过的饭还多。
奈何前半辈子过得太逍遥快活、没心没肺。
师父纵容, 月沼众妖和睦,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心伤,从没有人敢欺负他。
因而小妖怪经历过的恐惧和痛苦,他不曾承受过。
因而小妖怪小小年纪就有的脆弱偏执与谨小慎微, 他就算再怎么心疼、再怎么想要呵护, 也始终无法真正地了解、彻底地感同身受。
“……”夜色中,纪寒食叹了口气。
双眸深沉, 手指缓缓掠过夏长泽冰凉的黑色发丝, 露出黯淡月色下少年不安的睡颜。
怀中少年则像小时候一般轻呓了一声,蜷缩着闭着眼睛向他怀里靠了靠,头顶重重地抵住了纪寒食的胸口。
纪寒食收紧手臂,一阵淹没般的酸软。
从今以后, 他一定、一定……一定得对小东西更好才行!
哪怕一辈子无底线宠溺呵护、千依百顺。
因为他的小佑,过得实在太不容易了。
明明学会了笑,也懂得了伸手求抱抱,可为什么心底永远还是……那么苦,那么多的深沉复杂。
若我不那么笨,再聪明一点、透彻一些,像庭郁一般洞察人心,该多好。
纪寒食暗暗想着。
是真的……不想他再受一点点的苦了。
……
第二天清晨,纪寒食醒来时身旁是空的。
好在厨房袅袅飘来粥香,跑去一看,小竹桌上碗筷已经摆好。
碗里是他最喜欢的软糯碧玉粳米粥,粥旁边,包子和咸菜也摆放得整整齐齐。那种一丝不乱、井然有序的摆盘方式,一看就是小妖怪平日里的严谨做派。
一切如常。
纪寒食这才略略松了口气,坐下来大口吃包子喝粥。
那么好吃的粥,软糯香甜。
是只有小佑才做得出来的味道。
大妖怪边吃边恍惚地想着,自家小妖怪果然是聪明,明明煮粥本事还是不久前跟庭郁学的,这么快,就已经比庭郁做得还好吃。
吃完早饭,纪寒食照例换上粗布衣便照例去村里溜达,到各家各户帮帮忙。
爬到树上帮小梨央家收果子的时候,刚好可以遥遥看到“土地神庙”。
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小妖怪。
庙楼的二层轩窗正开着,遥遥可见夏长泽长身玉立、黑发一丝不乱。
正拿着书、背着手,一如既往一脸严肃,认真教习着什么。
对面,一堆大小妖怪们则坐在另一头,摇头晃脑功课在跟着整齐诵读,从轩窗只能看到整齐转悠的头顶。
与他以前每天教习这些大小妖怪们学琴、学画时的情景毫无二致。
“……”
纪寒食坐树上发了一会儿呆。
顺手啃了口果子,汁水很甜,他略微心安的同时,又浅浅的一阵心疼。
……谁能想到,小东西一大清早起床,便是跑去照例来教小妖怪们学习。
还教得那么认真投入。
仿佛前段日子被白狼掳走之后弥乱辛苦、担惊受怕,以及去上界求药的辛苦,还有昨晚向他求安慰时的一切惶惑、委屈、不安、纠结,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真是的,小小年纪,又何必那么懂事。
纪寒食摇摇头,又回过头去,从树上望向另一边庭郁依山傍水的清风小筑。
日上三竿,小筑还关门闭户。
而隔着半边水潭,符厉暂住的石头小屋也同样门窗紧闭。
是啊,这才对吧。刚从上界那种地方奔波回来,几个孩子应该都累坏了。还是庭郁同和光老实,都知道多睡睡休养休养。
哪像他家小妖怪,那么傻傻的。
……
那日,夏长泽在外忙了一天。
纪寒食怕他饿着,做好饭送过去时,却发现土地神庙是空的。
路过的千化姑娘表示,好像刚才见小神仙拉着一大堆月沼的青壮年妖怪去后山林子里习武了。
但,习、习武?
纪寒食皱眉,小佑他……要教月沼的大妖怪们习武吗?
可是,那群家伙们能习得会?
纪寒食自己身为一个还算厉害的大妖怪,这数十年来也不是没教过月沼里的年轻妖怪学些武功身法。
但谁叫沼里面像是筵晟、雉羽等的一干青壮男妖,一个个皆笨又懒?
每次都是才学个半炷香的时间,没蹲一会儿马步便哭着喊着腰酸背痛,隔日更要装病闭门不出。
以至于时至今日,整个沼里还是只有纪寒食一个人能打。
如今,却怎么小佑叫去习武,就都乖乖去了?
总不至于是他这个老大当的那么失败,那么没有人缘。而小妖怪人见人爱,一叫那群懒东西们便全转性了?
纪寒食怀着这样的迷思,咬了个草叶子,一路不解走到了月沼后山。
树林子入口处,竹妖筵晟正守在那儿。
“哎,老大老大,这会儿不能进林子的!小神仙正在里头教大家上界的法术呢,雷鸣闪电的,危险啊!”
危险?
纪寒食尚未来得及细问,就听林子深处轰然一声雷鸣巨响。
随即噗啦噗啦,惊了飞鸟一大片。
筵晟:“看吧看吧,小神仙他啊~真不愧是夷平了白狼山的小神仙,法术实在是高强!”
话音未落,只见雉鸡精雉羽亦颠颠从林子深处往这边跑了出来。
跑出来的雉羽,看起来很不像样——满脸的灰,就连尾巴毛都烧焦了,整只妖却毫不在意的样子,只顾着红着脸兴奋地直跳脚:
“筵晟筵晟,小神仙的雷电法术好厉害,那么大块岩石都击碎了!真不愧是上界仙人,比我们妖族的厉害好多!呃?哎呀,老大你也在啊!”
筵晟眼睛也亮了,忙抢着问他:“那,你学会了吗?小神仙的雷电法术,你学到了吗?”
“没学全,但多少学了一点点毛皮,你看!”
雉羽说着,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倏然指向旁边一颗青松,只见一道紫光闪过,树干上便打出了不深不浅一道烧焦的印痕。
阵阵糊味和着松木香传来,筵晟:“哇,真的是雷闪!”
他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又很不服的样子:“不行不行,你都学会了,我这都还八字都没一撇呢!赶紧的,换你在这儿守一会儿,我过去跟小神仙学学!”
说着,便一溜烟跑回林子里去了。
留下雉羽守在林子口,笑眯眯、喜滋滋地反复练习他刚学会的雷电小法术。
轰,一片焦黑。
轰,又一株小草被紫光砸断。
雉羽得意极了,沾沾自喜地嘿嘿笑道:“老大老大你快瞧,我厉害吧?小神仙说了,我雷灵方面的天赋非常好,这才第一天就能烧出那么大一块来,之后一定很能将雷闪之力运用自如的!”
“所以啊~老大,你就放心吧!”
“很快我们就都能练会厉害的法术了,到时候啊~一个个修得比狐仙、比白狼还强,就能跟小神仙、跟老大你一起好好保护月沼了!”
纪寒食闻言,心里微动。
“小佑他说……把你们集结起来学妖法,是为了保护月沼?”
“这当然啊!”雉羽一本正经道。
“小神仙晌午的时候把我们叫出来,可好好说教了我们好一通呢。”
“他说,如今月沼周围的雾瘴不再,外头又众妖环伺,处境危险的很——仔细想想,他说的确实是很有道理啊。如今没了雾沼,还好有符厉的狐仙替咱们在外头驻狐火守着,但狐仙毕竟不能在这住一辈子。”
“哪天符厉走了、狐仙们撤了,咱们又该怎么办啊?沼里的老大你没一个能打的,真遇到什么危险,也总不能靠老大你一个保护我们所有人吧?就算老大你想保护,也护不过来啊。”
“综上所述,我们都商量好了。”
“从今以后好生跟小神仙学法术,将来一起好好保护月沼,老大你就看我们的吧!”
……
……
夏长泽一旦开始训练青年妖怪们修习法术,便绝非是说着玩而已。
从那日期,日日将他们操练至黄昏,一众月沼青壮年每每七歪八倒的从林子里被放出来,都个个灰头土脸,眼可见的个个□□练得筋疲力尽。
可放那群大妖怪们回家之后,夏长泽却仍不会闲着。
按说也累了一天了,却总是在晚上时分又会在土地神庙那边点灯教起书来。
连着数日,土地神庙就那么从薄暮就一直亮着烛火,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纪寒食做好晚饭,他不回来吃。
半夜又热了几次宵夜,小妖怪还是不回来。
纪寒食知道他是在忙正事,自不愿打扰他。可连着数日,着实又有些想他,便就时常那么等啊等,等他回家,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等得睡着了。
半梦半醒间,总有人将他抱到床上,继而竹床会吱呀一下,身边有人躺下。
熟悉的气息,冰凉的发丝缠绕在他的指尖。
……
可惜,早上醒来的时候,身边又总是空荡荡的。
只有厨房里热腾腾的碧玉粳米粥,证明少年确实曾回来过。
纪寒食没想到,像这样的日子,竟一下子就过了大半个月。
少年早出晚归,日日不辍,不分昼夜潜心埋头教化众妖读书习武。纪寒食跟他住一起,反而落得连着十数天碰不到一次面、说不上半句话。
唯一的一次照面,还是在某个午后。
纪寒食去妖集采买回来,正好迎面遇着夏长泽带众妖去林子里修习法术。
数日不见。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打在少年的白衣之上。
墨色长发高高束着,一丝不乱。他皮肤本来就白,因而这般打扮,周身本来只有黑白两种肃穆的颜色,却因为沾染了艳阳和树影,变得明媚、生动。
微风拂过。
纪寒食呆住了。手中布袋缓缓滑落掉在地上,刚买的梨子滚了一地,竟都没有觉察。
那是一种,从未有过,难以形容的感觉。
眼前的少年分明熟悉,又似是从未见过。纪寒食瞧着他,缓缓的,像是有小蚂蚁爬到了心口,酥酥麻麻啃噬着,痒痒的、又有一丝丝的痛,让他忽然局促、手足无措。
这太奇怪了。
纪寒食恍恍惚惚,有点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
眼前,确实是他的那只小妖怪没错。虽又清瘦了一些、虽然眉眼已藏不住疲倦,到底仍旧是那个熟悉的少年。
所以,为什么呢?
这种陌生的、奇怪的感觉是什么?
几日不见,大概夏长泽也想他了。见到他狭长的黑目中沾染了暖阳的明亮,就连脸上带着浅浅如和风一般的笑意。
“寒食哥哥。”
他走来,蹲下身一颗一颗帮他捡梨子:“寒食哥哥,你怎么啦?”
怎么了,纪寒食自己也想知道怎么了。
为什么,动不了。
为什么喉咙会突然发涩,为什么说不出话来。
……或许,或许。
或许,是眼前小妖怪这一袭白衣,太过纤尘不染。
又或许,是因为他那墨色长发凌乱散落下来,有些不羁,特别好看。
又或许是他袖口沾染的淡淡书卷香很是好闻。
再或许……
是因为他此刻的模样,一身白衣风华绝代,清气出尘。
眼中带着浅笑,目光却平静如水。
分明、活脱,已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界仙君。
……
……
那日回了小屋,纪寒食恍惚呆坐了好一会儿,反应不过来。
半晌,有些纠结地出了门。
他的小屋里是一向没有镜子的。因为自觉长得乏善可陈,干脆眼不见为净。
门口的榕树洞里,放着有全村最大的水晶镜,那还是当年和光同小狐狸订婚时的嫁妆之一,因为太重了搬不走,就留在了这儿。
镜子里映出的那只大妖怪,一如既往、一成不变。
古铜色的皮肤,尖尖耳朵上挂着绿色的萤石坠,长发凌乱地扎起来,普普通通,粗布衣,獠牙不尖。
纪寒食左看右看,越瞧着自己,越觉得不顺眼。
眼前又浮现出白天见到小妖怪时他那仙衣翩翩、出尘惊艳的模样。
那样的小妖怪,让纪寒食整个儿陷入了茫然。
当然,小佑本来就是仙。
这点纪寒食倒是门清的——好像不仅是仙,还是个身份特别尊贵的仙。
可是纵然知道,以前……还是从没有真的觉得,小神仙和小妖怪到底有什么必然的区别!直到今天,才终于彻头彻尾、醍醐灌顶地真切感觉到了。
原来,差别那么大啊。
简直大到可怕。
大到他五雷轰顶、至今仍旧回不过神来的地步。
甚至!就连紧跟在夏长泽身后一路去学法术的月沼年轻妖怪,都被那小神仙出尘的清气,给带了个鸡犬升天。
竟也不走路东倒西歪、也不驼背慵懒了,更不松松散散、嘻嘻哈哈了。
纪寒食认识他们那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人都原来还能摆出这般一本正经的样子!
擦身而过时,俨然仿若一位高高在上的上仙,带着一众肃穆严整、训练有素的天兵天将。夏长泽一个人,怕不是把整个月沼的妖怪都带成小神仙了!
“……”
纪寒食又偷瞄了一眼镜子,里面那个乏善可陈的大妖怪。
他当年,也曾领过筵晟雉羽他们一起去妖集采买,整个月沼乌央乌央倾巢而出的。
结果如何呢?他欢欢喜喜叼个甜草叶走前头,身后跟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傻妖怪。逛街时可是没少被猴王一顿笑话,说活像一个笨蛋山大王带着一群乌合之众的小毛贼巡街。
猴王虽然嘴毒,话却没错。
他这幅模样,可不就像个笨蛋山大王吗?
小佑却是上仙。
……自带风华韵度、气质出尘脱俗。
只是靠近、只是站在眼前而已,就让人不敢逼视。
不敢出声、不敢动,更不敢碰触。
是真的不敢碰。
想都不敢想,生怕自己傻兮兮伸出手,会染脏他那雪白的衣袖。
……
云泥之别。
可笑的是,这个词儿纪寒食还是从庭郁那里听说的。而且今日之前,他从来没真的弄懂过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庭郁说,你有一天看到了,自然就会懂了。
呵,纪寒食苦笑两声。
一个人闷闷地,在榕树洞里抱着膝蹲了下去,表情有点痛苦。
庭郁这人素来说话有个本事,那边是没事儿就会一语成谶。
如今果然,纪寒食是真的看到了、弄懂了到底何谓“云泥之别”,甚至心悦诚服,觉得这词儿编得……也真太贴切了。
却反而宁可,从来没弄懂过。
……
纪寒食妖生二百年,从来就不是个喜欢自怨自艾、自惭形秽的大妖怪。
妖生也是第一次这样,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总归蹲了半天,回不过神。
好在,他还是有优点的。
从小到大,纪寒食最大的优点就是总能找到理由穷开心——本是还郁闷兮兮地回到家,一回到家发现小佑今儿竟然早早回来了,就又一扫阴霾开心起来了。
夏长泽今日回来得早,倒不是因为别的。
实在是连天这么操劳太过疲惫,撑不住了。快累死了。
回家以后饭都没力气吃,趴在床上半昏半醒。
模模糊糊,似乎有人替他细心换了衣,梳了头。很奇怪,那手指那温度明明非常熟悉,动作却似乎比记忆中要笨拙、僵硬许多。
就好像,一直在犹豫。
想碰他,又不太敢碰他。
唉,真是的……他又不是什么精贵的琉璃灯盏,怎么还不敢碰了。
难不成是怕打了么?夏长泽困到哼不出声,不妨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作者有话要说: 诈,诈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