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寒食觉得吧,以自己那不太灵光的头脑,能想通这件事,真的已经很不错了——
他就想啊,自己虽然年轻,不幸却在小夏佑眼里是个“爹爹”。
据他多年总结出的《养娃真经》,娃们有什么心事,是绝不可能第一个跟“爹爹”讲的!
但“朋友”就不同了。
小不点有什么心事,说不定会愿意跟“朋友”分享。
于是第二天清早,纪寒食便爬了起来,仔仔细细盯着小不点甜甜的睡脸瞧。
丑是真的丑了点……但总归是懂事,又乖巧,懂得多又会替别人考虑。这么好的孩子,肯定是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的吧?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小夏佑整天都待在家里,从来不出去找小伙伴玩?
再一细想,纪寒食一拍大腿,怪谁?
谁让他们月沼……根本就没有跟小东西同龄的小伙伴!
其实吧,月沼这地方不是没孩子,几十年前的时候孩子还是挺多的,那时候纪寒食也算其中一个。
然而经过几十年的平静生活,娃们都一个个长大了,长成了如今的他,还有筵晟、千化、雉羽……一群年近两百岁的青年妖。
而下一代孩子们,又都还小。比如说村口的梨花妖小梨央还有猫妖小才苗他们,还都是一群啥也不懂的五、八十岁的小妖。
估计也跟爱看书、心思细密、多少有点少年老成的小夏佑玩不到一起去。
于是乎,纪寒食努力想了半天,整个月沼一百到一百五十岁的少年,还得最好是成熟稳重一点的,又最好是识字爱看书的,还能有谁?
好像,似乎……
算来算去就只有那么一个?
“庭郁~~~”
庭郁:“我拒绝。”
纪寒食努力游说:“庭郁!你们两个都是我养的小东西,你身为大的,干嘛不跟弟弟多亲近亲近?何况你自己也说了,小佑小时候被打被骂的多可怜啊?你就对他好一点嘛!”
“师父,庭郁是一条没有感情的冷血蛇,请容庭郁拒绝!”
纪寒食:“……”
孽徒!平常没事就只会面无表情“馋哥”长“馋哥”短的。
只有在正式拒绝的时候,才肯叫他“师父”!
唉。
但想得美,别的事情也就算了,他这次绝不退让!
不退让还是有效的。
最后,庭郁捂着耳朵也抵不过纪寒食的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了尝试去跟小东西做“朋友”。
……
清风小筑一大清早,阳光灿烂。
院子里,一个青衣高挑的身影,旁边站着个白衣的小豆丁。
“这开紫花的是葛根,那边这个叫大黄,红果子的是五味子,这长须的是山药。”
夏长泽垂着长长的睫毛:“……”
庭郁:“有趣吗?”
夏长泽想了想,干干脆脆地摇了摇头。
“算了,你既不怎么喜欢药材一类,那我们来看晒干的活物——这是蝎子,这是五步蛇,你看这只蜈蚣,多大多油量,多漂亮?”
庭郁大概是真的觉得那玩意儿漂亮。
拎起那干蜈蚣时,稍稍透着些青光的眸子都闪烁了一下,甚至还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似乎拿在手里的不是晒干狰狞的蜈蚣皮,而是个什么美味小点心。
……简直吓人。
“馋哥,不行了,”带着小东西在整个晒满药材的庭院里转了一整圈,庭郁摇摇头,“这孩子一看就不是学医问药的料。”
他说罢,又将夏长泽带进内屋,打开抽屉,给他看一堆五花八门的小瓶子。
“这瓶蓝的,”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拈出来一瓶,道,“在妖集可以卖十金。这瓶青的二十金,这一小瓶白的最贵……一瓶五十金。”
夏长泽:“哦。”
庭郁从墙上拿下挂着的算盘:“来,你来算算,若我卖出去三瓶蓝的,五瓶青的,一瓶白的,该收人家多少钱?”
……
一只大蚂蚱嗡嗡飞进来又飞走,窗外秋蝉声声。
庭郁努力教夏长泽打了一会儿算盘,再度宣布放弃。
“馋哥,这孩子也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这边实在教不了他什么了。”
纪寒食那头正在庭郁灶上帮忙做饭,一头汗团团转中:“又没要你教他什么!我是让你跟他一起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啊?”
“玩……”庭郁翻了个白眼,“药材和珠算,哪个不好玩?他都不喜欢。”
纪寒食:“……”
药材和珠算哪个好玩了?
“算了算了,那我们玩点小孩子喜欢的,”庭郁叹了口气,“一起去院里种种花吧?来你过来看,我这墙角种的是野蒺藜、葡萄、合欢花和山蛇莓,都特别香,有趣吗?”
夏长泽:“……”
庭郁:“说句有趣你能死吗?”
中午,三个人一起围桌吃饭。
庭郁:“馋哥,你待会儿回去记得把桌上那些药都拿走,下次去妖集顺便卖了。卖出来的钱拿去给管账的千化补补账,上次又跑来跟我哭说沼里入不敷出了,你也别让人女孩子家家的整天为难。”
“还有,我看菊花爷爷的屋顶子都长草了,也拿一点过去帮他重新修补修补……”
纪寒食捣蒜一样点头,就往桌上看去。
桌上高高低低堆着好几十瓶蛇药——这是多少?“五十金,一百金……三百金……八、八百五十金?”
八百五十金!
八百五十金那么多啊啊!
简直壕无人性,他存一辈子能不能存出来那么多钱?
这对于好容易攒了许多年,才终于攒下不到三十金的老婆本,最近又一个月迅速被小东西吃个精光,如今全部家当不到一金的穷酸月沼大佬来说,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富庶程度!
绝对是……那种可以拿蜡烛当柴烧,拿珊瑚砸着玩儿的富!
“只要会点手艺,赚钱又不难~”
庭郁这边是凭本事行医卖药,整条蛇年纪轻轻的就有钱惯了,闻言略得意地勾了勾唇角。
瞟了身边低头吃饭的小东西一眼,突然坏兮兮地眯眼道:“其实馋哥要想有钱,也是可以有钱的啊。”
“别养这种费钱的小东西,钱不就攒下来了?对啦,庭郁听说最近隔壁羽族因为小一辈生的太少,正在大肆采买外族的小童养媳呢~好像说是男女不忌、美丑不问,肯卖就行。”
“馋哥你说,咱把这小东西插个草标拿出去卖,大概能卖多少银两?”
“虽然没什么优点倒也算得上细皮嫩肉,指不定也能卖个三五十金?”
“……”夏长泽嚼鱼的动作停下来。
一脸无辜弱小、五雷轰顶状。
纪寒食马上一把抱住他:“不行不行,小东西我可绝对不卖的啊!”
嗯,不卖不卖!
夏长泽马上点点头,往纪寒食怀里缩了缩,伸手环住人家脖子抿着薄唇回头瞪那只蛇妖。
蛇妖这边不紧不慢:“五十金当然是不能卖了,毕竟馋哥你单养活他,这个月就花了近三十金吧?这还不算一开始投进去的那些名贵灵芝药材,就算卖,也总不能亏本是不是?”
“不过这妖集人来人往的,说不定还有别的冤大头能看上他,肯出五百金、五千金买呢?就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要是能卖个几千金,嗯,赚了赚了~”
夏长泽瑟瑟发抖。
纪寒食:“庭~郁!你赶紧的,吃饭吃饭,别胡扯!”
刷刷七八筷子的,各种肉菜把庭郁面前的碗堆得满满的。
庭郁不疾不徐扒拉了几口:“馋哥,只不过是建议而已,不卖就不卖,也不用生气,嗯?”
“你还说!”纪寒食瞪过去,顺腿就从桌子下面踩了蛇妖一下。
被踩了尾巴的蛇不甘示弱,马上直接桌子底下还了一脚,踹的却是夏长泽。
夏长泽:“呜!”
庭郁:“你行了啊,少又装可怜,简直欠揍!”
“庭郁!”纪寒食这下可真的不愿意了,怎么还踢我家小不点呢?
到底是为什么!庭郁明明也不是个坏孩子啊?打小聪明伶俐的,什么东西都一学就会。当医者的时候明明也妙手仁心,跑大老远不要诊金,远近妖族是人人称道,提起他都要竖起大拇指。
所以到底是为啥,单单和小不点儿天生八字合不来?
不,不!等等,不止小不点。
想当年,他跟小狐狸也处得很不好!
纪寒食犹记那时候小狐狸符厉在的月沼,庭郁跟他就跟俩一见面就水火不容,每次两只都是脸红脖子粗的斗鸡一样成天逮到功夫就互啄。
那段日子,小狐狸日常哭诉庭郁欺负他,庭郁则抱怨说那狐狸表面一套背地一套太狡猾。
纪寒食身为大家长,按说该有个评断。
无奈俩小家伙每次都是背着他撕,他至今都搞不清楚到底是谁欺负谁。
只是过去一直偷偷猜,多半……不可能庭郁先挑的事吧。
毕竟小狐狸刁蛮任性人尽皆知,而庭郁则是整个月沼年轻人面最成熟、沉稳的一个,感觉云淡风轻出尘脱俗的。
而如今……
不是庭郁先挑事,还能是谁先挑的事?!
不行!他今天必须得摆出师父的架子,好好教育教育教育这条翘尾巴的小蛇!你平常欺师灭祖也就算了,欺负小不点算什么本事?
默默存上几句严辞说教,正准备拍筷子谆谆教诲,忽然却看到庭郁一脸不耐烦地夹了一筷子肉,生猛地塞小东西嘴里。
“还装,好好吃饭!”
小东西委委屈屈,吃了。
庭郁“啧”了一声,于是又夹了一筷子豆芽,小东西因为听说吃了长不高所以最不爱吃豆芽菜,结果还是扁扁嘴又吃了。
“真是的……”庭郁翻着白眼,一筷子一筷子,俩人喂食倒是喂得很有默契的样子。
纪寒食就不明白了。
这这这,算是什么诡异的……亦敌亦友、兄友弟恭?
……
这段故事是庭郁讲的。符厉在旁边烧着饭,全程冷哼了好几次。
“碾碾你看,”庭郁抱着碾碾道,“你狐狸哥哥又小心眼了,连长泽的醋都喝呢~~”
那边一个汤勺飞过来,符厉恨恨道:“庭郁,你说句良心话,当年我俩处不好,究竟是谁之过?”
“当然是我了。”庭郁蹭在碾碾耳边道,“那时候啊~我天天欺负你狐狸哥哥,在馋哥面前讲他坏话。”
“不过他也笨,身为一只狐狸居然脑子不够用,被我气得天天哭着到处跑,又觉得实在太丢人了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去。”
那边,符厉已经亮起了明晃晃的菜刀。
幸而碾碾反应快:“那庭郁哥哥如今……怎么又喜欢符厉哥哥了?”
符厉暗暗收刀,脸一红,那边庭郁想了想:“尾巴又大又蓬又毛绒绒,都恨不得偷偷剪下来铺毛毯子用,这样狐毛出在狐身上的小狐狸谁会不喜欢?”
符厉默默,又举起了菜刀。
今晚咱们吃蛇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