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春华送司马黎出门时,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一阵风灌进袖子里,吹得两袖鼓了起来。风里夹杂着湿意,亦卷起数颗砂砾,冷雨欲来。
“小姑腹中的孩儿有几个月了?”两人行至一半时,张春华才迟迟开口。
“快七个月了。”
司马黎答了一句,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回廊里除了风声,便是窸窣的脚步声。张春华似乎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她将司马黎送至房门口,两人互相虚礼了一番,一个回房,一个步调优雅地原路返回。
还记得张春华说要去给司马懿收书,而此时的天即刻就要落下雨水来。
卧房里的窗户还敞着,只因司马黎觉得有些闷。窗外对着中庭,斜对角就是司马懿的卧房了。一卷卷书摆在庭中,摊了小半个院落。司马懿的藏书之多,一时半会根本收不完。
她走到窗边张望了一眼,手伸了出去,正欲关窗,豆大的雨珠忽地砸到了她的手背上。
当真是说下就下。
雨珠纷纷争先恐后地落下,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里,斜前方的房间里窜出个人影,身材高大而敏捷。他冲到庭中眼疾手快地捞着地上的书卷,使衣袍兜住,急忙抛到廊下没有雨的地方,又转过身来继续拾着。
扶月慢他一拍踩着小碎步走出来,亦蹲下身帮他捡着。主仆二人手忙脚乱了片刻,张春华的身影才出现在薄薄的雨幕中。
司马黎在远处看着这一幕,将自己隐匿于死角中,继续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司马懿的病果真是装的。
只是没想到,戳穿他的竟是张春华。
看来他这病装得也不怎么成功,怀疑他的人并不少。
张春华一出现,气氛瞬时僵成一团,好似下落的雨滴也凝结下来。她拾起最后几本书,披着被雨水打湿的长发率先步入廊下,不等司马懿和他摆在地上的书,径自进了屋子。
司马懿抿着唇,并没有注视着她的背影太久,也快步跟了进去,留下扶月一个人在外面收拾着被雨水浸湿的书卷。
“你到底意欲何为?”司马懿进了屋,盯着张春华的背影,浑身上下的湿意都凝结成冷气,语气冰冷不善。
张春华将手上的书随手一扔,“啪”地一声砸在了案几上。她回过身来对上司马懿,见他因这响声凝起怒意,她才如愿以偿地笑了。
“你的病是装的。”张春华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陈述道。
司马懿闻言压着怒气,声线极低:“你既然知道,就不应戳穿我。”
“你不告诉我,我又从何而知?除了亲自试验,没有别的法子。”张春华别过眼去,冷声道:“既然连我都会怀疑你,更遑论曹操了。你若不想等他来试探你,就最好告诉我真相。”
“你若装病,我帮你装。你若瞒着我,我定要揭穿你。”她回过目光,正对上司马懿幽深的鹰眸,平淡道:“假如你与我之间连信任都没有,你又何必娶我。”
司马懿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将湿冷的外衣褪下,他吸了吸鼻子,似在考问道:“好,现在我装病之事已经暴露,你预备如何做?”
“知道这件事的人不会超过三个。不只你买通了给你诊病的医生,我也买通了他,不把郭嘉引走,我不放心。”张春华垂下眼睑,心中早已有了计划,藏在袖中的手攥了攥,指甲嵌入掌心,又松开。她道:“我与你一荣俱荣,若你得罪了曹操,我也不会好过。”
她有几缕散落的发丝沾了雨水,还贴在面颊上,衬得肤色如杏仁冻般莹白。司马懿垂眼瞥了一下,心中起了帮她拢发的欲念。只是她却先他一步抬手,同样白皙的手指在耳边一划,零落的发丝皆被她藏于耳后。
“你躺着吧,我去去便回。”张春华扫了他一眼,不似嘱咐,更像吩咐。
她撂下话后,转身出了卧房,重新将门紧紧关上。
司马懿又吸了吸鼻子,似乎受了凉。张春华方才的语气,好似只是去端碗药,他没有多想,上床翻身睡了过去。
他刚才只顾着看书和张春华,全然忘记了院中还有一人。
扶月趁司马夫妇对峙的期间,已将书移得差不多了,待张春华从卧房中走出来时,她刚把最后一摞书安置好。
“随我来。”张春华经过她身边时,留下一句淡淡的话,转而往回廊尽头走去。扶月仅仅怔了一下,便跟着她向黑暗中行进。
司马黎一直躲在窗后没有离开,她等了半晌才见张春华出来,又见她领着扶月往偏僻处去,心中起了疑心。
她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脑中倏地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她死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扶月说过的话无预兆地在耳边回荡着。
坐立不安了好一会儿,她再次朝窗外望去,刚好瞥见张春华重新走回来,只不过这次她是一个人,还换了件衣裳。
若是方才被雨淋湿了衣服,换一件也没什么好惊奇的。
可是司马黎不这样认为。
她见张春华回了卧房,过了半刻也不曾出来,遂起身出门,往她们之前所走的方向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件旧屋子。自打司马黎住到这府里之后,就没进去过。不仅如此,自司马懿此次回到河内之后,院里的侍人就只留下了扶月一人。此刻除了司马黎自己,这庭院中再也没有别人了。
门没有锁,一推便开。
房间里只有一扇窗和一扇门,又是正值阴雨天,甫一开门,入眼的是一片昏暗。一丝似有若无的腥气飘入鼻中,反倒比屋内的霉味更易察觉。
司马黎定了定目光,起初落在正对面的书架上,被帷布盖着,却只盖了一半。她踏进屋里,反手关上门,室内的光线又暗了下来,几近黑夜。
胃里突起一阵不适,她抬手掩了掩鼻子,费力地看着室内的布置。
和寻常的卧房差不多,只不过少了几丝人气。
她缓缓地向前走着,直到一脚被一个软物绊着。
也是在这时,她确信那丝腥味,是血的味道。
心中原本的预感似乎被证实了。
她强忍着不适弯下身去,伸出手触了触绊住她的障碍物。
滑腻的肌肤半温不凉,再向上探去,则碰到一捧柔软的发丝。
她……似乎碰到的是扶月的头。
司马黎不自禁地动了动喉头,彻底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扶月死了。
虽早就做好了这个心理准备,然而亲自确认时,心底仍忍不住惊骇。
司马黎收回手的瞬间,一丝光亮从背后投射而来,映在扶月毫无生气的面容上,她的美目紧紧闭着,好在去的并不狰狞。
也正是因为这道光亮,司马黎看到了扶月的致命伤在何处。
扶月的胸口一片暗红,有个巨大的血窟窿。她身旁垫下了布,还有一件沾满血迹的衣裙,才不至于让血流了一地。
司马黎看到那衣裙的样子,心渐渐冷了下来。水色的衣料,暗青色的衣缘,是张春华方才穿的那件。
与此同时,一道影子也覆了上来,立在门前,纤细窈窕。
“你准备何时将她处理掉?”司马黎叹了口气,背对着她站起来。
张春华关上门,走到她身旁,也不看那地上的尸首,口吻干涩道:“雨停之后,夜里。”
司马黎转过身,才见她手上拿着一把匕首。
是扶霜用过的那把,如今也结束了扶月的性命。
“我帮你。”司马黎又叹了一声,换来张春华狐疑的审视。
“你一个人要想把她埋了并不容易,两个人快些。再者,这附近或有曹操的眼线,你不怕吗?”司马黎神态自若地扫了她一眼,见她紧抿着唇,睫毛微颤,多少还是有些心悸的。
起手刀落这样狠厉果决,丝毫不像个未及笄的少女。
纵然如此,她也是第一次杀人。
张春华闻言,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刀锋上一丝血迹也无,早就被她清理干净,她却一直将刀握在手上。
她知道扶月是曹操放在司马懿身边的人,却不知扶月是戏志才送给曹操的,只知司马懿不敢除了她。
若是由她这受了冷落的妒妇动手,一切都变得“情有可原”了。谁都知道他们二人闹得很不愉快,也知道司马懿与他的婢女“亲密无间”。
司马懿也万万没有想到她会动手杀了扶月吧,否则方才他看见那带血的匕首也不会惊讶了。
这就是她解决问题的方式和诚意。
“司马懿,这个人,我是为你而杀的。”她垂下眼眸,一边说着,一边拿绢帕拭去了刀锋上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