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官陶阳同霍老太君一道住在寿春堂。
可这是不合规矩的, 可霍老太君却说:“我儿孙虽多, 可到底不如儿媳妇、孙媳妇仔细。可儿媳妇是个谨慎的,一句话在肚子里来回个四遍也不见得会出口,在我面前就不显好了。”
说这话时, 霍老太君睃了霍荣一眼,见霍荣只是点点头而已, 再无其他表示,霍老太君略略有些失望, 只得又道:“而孙子媳妇里头, 老大家的,不说家里头还有两个小的没有一日是不让她操心的,就是府里上上下下没有一天是让她落空闲的时候, 对我有不到的去处也难免。老二家的, 虽是个机灵的,可到底如今身份不一样了, 外头的应酬人情一概要她应付, 家里也是有个一时半会都离不开人的佑哥儿,能早请安晚问好已是她的孝心了。三儿媳妇最是嘴乖,可到底是新媳妇,不知我这老太婆的脾气,疏忽了自然是有的, 却只得我自己去操心。也就陶儿从小我养在身边,知道的我的脾气爱好,陶儿心也细, 我想到想不到的,她都替我想到了。留下她陪我,这样不但我省心,你们也能省心,也算是你们的孝心了。”
霍老太君都把话说到这份上,家里谁要是对官陶阳住寿春堂还说三道四的,就是不孝了。
所以官陶阳就名正言顺住寿春堂了,却让宋凤兰把一口银牙都给磨碎了。
要是往日里,辰时霍老太君不过才起身,可今日辰时未到寿春堂里便热闹开了,只因?z哥儿从大皇子府回来了,今儿要来给霍老太君磕头。
官陶阳已半年有余未见过儿子了,得知今儿?z哥儿要回来了,昨儿晚上官陶阳就没歇好。
前半宿官陶阳就忙着把这些日子以来给?z哥儿做的衣帽鞋袜整理出来,还有不少霍老太君赏的,她却舍不得吃暗暗留下的,如今正好收拾出来都给了?z哥儿。
就连她这半年攒下的二十多两的碎银子私房钱,官陶阳都拿了出来,只道大皇子府里的奴才也都是些势利眼,狗仗人势的东西,?z哥儿没个银子打点,怕是会在暗地里受这些奴才的委屈。
想罢,官陶阳找来一块做衣衫剩下的边角料把碎银子包了起来,藏进给?z哥儿做的衣服里,可这到底是她的全副身家了,官陶阳一会儿藏这不能放心,一会儿藏那又怕?z哥儿找不着,就这么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半夜。
等到后夜官陶阳睡下了,却又满腹心思地愁如今他们母子分离,何时才是头?就这么迷迷瞪瞪的,鸡才打鸣,官陶阳就迫不及待起身了。
可真是可怜她那片舔犊之情。
也正是因着官陶阳起早了,霍老太君知道外孙女的心,也就跟着一块起早起了。
霍老太君起早了,儿孙们自然也不敢懒怠的,所以大伙都来早了。
就是佑哥儿,也早早地起了,因着尿了霍榷一身,父子俩大清早就洗了一通澡,就都清醒了。
寿春堂里四世同堂,霍?p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又加之年将至便同宋凤兰一道,让奶娘抱着儿子仅哥儿和女儿霍去疾一道来给霍老太君来请安。
冯环萦也出了小月子,虽说脸色还不好,可到底年轻没落下什么病根,往后再补补就回来了,所以今儿她也随霍榛一道来请安来。
袁瑶是头回见霍去疾。
小姑娘一直被奶娘抱着,梳着齐整的双丫髻,大红的绸线头扎在上头,大红出风毛的通袖?纹对襟短袄,宝蓝的柿蒂?纹裙,看着挺精神的一个小姑娘,两眼溜溜地四处看,却直不起身子来,只能柔弱地靠在奶娘的身上。
这时奶娘低了身子在回宋凤兰的话,让袁瑶无意中瞧见了霍去疾颈脖处有一块不寻常的胎斑。
袁瑶觉着像是在那里瞧过的这种症状的,刚要回想,佑哥儿就闹了。
因佑哥儿瞧见仅哥儿被抱到了暖阁里,而且还有好多好玩的堆里头,佑哥儿也想过去就在霍榷腿上又蹦又蹬的,“嗷嗷……”
霍荣哈哈一笑,过来摸摸佑哥儿的头,“佑哥儿是想和仅哥哥一块玩了。”
仅哥儿腿脚不便,宋凤兰对他的看护最重,寻常人想近仅哥儿半步,她都不乐意的。
可如今霍荣发话了,宋凤兰也不好说别的,可到底不放心,就跟着袁瑶和霍榷一道过暖阁去。
袁瑶还没把佑哥儿放暖阁炕上呢,宋凤兰就把手伸了出去,先给佑哥儿和仅哥儿定了个距离,袁瑶和霍榷一愣,随后也不过一笑置之。
佑哥儿那里会懂大人们的那些心思,也不知客气是何物,还在半空他那手背上的四个小窝的小肉爪子就先出去了。
霍榷本想让佑哥儿坐着的,可佑哥儿整个人往前冲,霍榷只得让他趴着。
佑哥儿趴在柔软暖和的褥子上,两小短腿一蹬一蹬的,两手就划拉,用肚皮一挺就挪仅哥儿那堆玩具去了,伸手先抓个瓷娃娃,左手就拿陀螺,一瞧竹蜻蜓也好看,又伸手去要,可瓷娃娃却掉。
佑哥儿看看已抓在手里的竹蜻蜓,又看看掉眼前的瓷娃娃,忙又去抓瓷娃娃,这下竹蜻蜓又没拿住,佑哥儿就这么来回地折腾,最后干脆爬坐了起来,手脚齐上,把三样东西都抱在怀里了。
霍榷扶额,“好个小贪心的。”
仅哥儿已是开始晓事儿的年纪了,他看看佑哥儿,又看看霍榷,软糯糯地问道:“二叔,这是弟弟吗?”
霍榷点点头,笑着对仅哥儿道:“对,这是你弟弟,以后他同你玩,要他不讲理欺负你了,你只管来回二叔,二叔揍他。”
仅哥儿听说自己有弟弟了,很开心,道:“我是哥哥,就应该让着弟弟。”说着就把他最喜欢的小木马递给佑哥儿。
佑哥儿自然是不客气,可手没空,就胖腿往前一伸,屁股蹲一挪,再胖腿一伸,屁股蹲再挪,一点一点往仅哥儿处挪去。
霍榷无力道:“霍佑,你螃蟹吗?”
佑哥儿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把大伙都逗笑了。
仅哥儿见佑哥儿挪得费劲儿,就自己爬了过去把小木马放佑哥儿怀里。
佑哥儿对仅哥儿就是呵呵地一笑,一时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回头四处张望,“哦哦?”也不知在找什么。
到底是袁瑶生的他,知道佑哥儿要什么,让丫头拿了霍荣给佑哥儿买的鞠来,放暖阁褥子上。
佑哥儿手上没空,就脚丫子一伸,把鞠踢给仅哥儿,“哒噗。”
仅哥儿拿起鞠来,高兴道:“弟弟这是给我的吗?”
佑哥儿也高兴,“哦哦……”地叫。
宋凤兰瞧见仅哥儿开心,心就放下了大半。
小哥俩言语不通,可不妨碍他们玩得好,一时大人们也被孩子们的纯真给感染了,也起了玩心。
只官陶阳和冯环萦脸上各有颜色,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霍榛本就还是孩子的心性,见侄儿们玩得好,就有心过去凑一份热闹,可几番暗示都不见冯环萦动作,霍榛就有些扫兴,再看冯环萦面上恹恹无趣的神色,一时又心中不快了,“大年下的,你这是什么嘴脸,谁又得罪你了?我告诉你敢闹不痛快,小心我饶不了你。”
其实当日霍榛把冯环萦打伤,连孩子也因此没了,霍榛酒醒后多少都有些懊悔愧疚的,事后他不是没想过要补偿冯环萦,待冯环萦好的,还曾下过决心以后再也不打冯环萦的。
可惜冯环萦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每日打鸡骂狗,指桑骂槐的,霍榛再多的愧疚都被耗光了,才大半个月霍榛就旧病重犯了。
只要冯环萦稍不顺他霍榛的心,扬手就打举拳就捶,冯环萦这才收敛了。
冯环萦是看着别人都绕着二房转,心中不爽,就想着要不是孩子没了,如今被众星捧月的就是自己了,可见霍榛不悦,冯环萦只得又撑起笑脸来。
而官陶阳,则像不见屋里的欢快景象,一味地引颈巴望着外头。
霍老太君明白官陶阳的心,在安抚官陶阳的同时,一波一波地往外打发人,看?z哥儿回来没。
辰时四刻,自鸣钟响了八声,终于见有婆子从外头回来了,说?z哥儿已到大门外了,这就过来的。
霍老太君拍拍官陶阳的手道:“这下总算是放心了吧。”
官陶阳有些激动,一时眼眶都红了,偷偷拿衣袖润了润眼睛。
打发出去的人一波接一波地回来回话。
直到一个身穿鹅卵青通身蝠形暗纹小深衣,腰围同色滚鸦青边大带,上系琥珀色丝绦,外再罩一件灰鼠小氅衣,头戴藏青万字不断头纹的幅巾,脚踩小云头履的孩子,在身后一个约莫大他三四岁的小童跟随下,从由外头进来,官陶阳头一眼就认出是?z哥儿了。
“?z……”官陶阳想上前去迎儿子,却被一旁的彩玉给拉住了,暗暗给她摇头。
官陶阳知道不可僭越,便收住了,可这样欲进不能,欲退又意难平的,对官陶阳来说无疑是折磨。
“?z哥儿回来了。”霍荣抱着佑哥儿从东次间过来,霍?p亦把仅哥儿给抱了起来跟着。
?z哥儿神情严肃地向众人施礼。
待各人落座,?z哥儿走向放在霍老太君脚踏前的椅垫,每一步都与肩同宽,一点不多一点不少,不急不慢,仪态十足,让袁瑶瞧着一时有些难以言喻。
?z哥儿两手稍稍一提深衣下摆,双膝一弯小身子跪在椅垫上跪得笔直,稚声稚气道:“老太太福寿安康。”罢了,结结实实地给霍老太君叩了三个头。
霍老太君依旧是那副绷着脸,端着架子的模样,道:“怎么这时候才回,可知道你娘担忧?”霍老太君所说的娘本是指官陶阳,谁都明白的。
官陶阳听霍老太君这话里头多少都有些责怪的意思了,刚想要给?z哥儿开脱求个情,就听宋凤兰说话了。
宋凤兰道:“老太太说那里话,儿出门是求学为前程,我这做娘的有什么可担忧的。”说得理所当然。
不说?z哥儿如今记宋凤兰的名下,就算不是,宋凤兰也当得起这声娘,只要有宋凤兰在她官陶阳就什么都不是,所以官陶阳一时被堵得有话也说不出口来。
?z哥儿道:“回老太太的话,让母亲担忧的确是曾孙儿的不是,只是先生要家去过年,大皇孙不便相送,同作为先生的学生,曾孙儿得送先生一程,故而才迟回了府中。”
霍老太君看看宋凤兰得意的嘴脸,又瞧瞧?z哥儿的,道:“罢了,你起身吧。”
?z哥儿起身后,又一一给霍荣和霍夫人等人叩头。
当?z哥儿从霍榛和冯环萦面前起来时,霍老太君道:“?z哥儿过来,你……”想起方才的事儿,霍老太君一时又改了嘴,“生母可想你了,赶紧过来给你生母瞧瞧。”
官陶阳心下自然欢喜,只是不想?z哥儿上前一揖,道:“老太太这话有欠妥当,姨娘虽生了曾孙儿,可到底不过是父亲的妾室。嫡母正在,曾孙儿岂有侍奉姨娘跟前的道理?”一派老学究的口气。
一时在场的人都有些讶异不已。
袁瑶暗暗叹道:“大皇子府到底请了一位什么样的先生?把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教成这副模样?”事后袁瑶才知道,正是一位国子监中资格最老的博士。
就见官陶阳的脸上就是一白,看着十分陌生的儿子,她有些无所适从。
霍老太君的面上自然也不好看。
宋凤兰笑道:“果然是知书识礼了,大有进益了的。”那话中的得意,和幸灾乐祸没有丝毫的掩饰。
官陶阳自?z哥儿出生便煞费苦心的安排布置,如今?z哥儿不认她,够宋凤兰幸灾乐祸一阵子了。
霍?p偷觑了眼霍老太君和霍荣,就暗地里掐了掐宋凤兰的手,让她别太得意忘形了。
霍荣低头看看怀里自顾自玩得高兴的佑哥儿,霍荣问?z哥儿道:“书读到哪一本了?”
?z哥儿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祖父,孙儿已学完《千字文》了。”按他这年纪应该在学《三字经》才对的,可见?z哥儿聪明学得快。
霍荣点点头,让?z哥儿背诵一段来,?z哥儿朗朗上口,背得十分流利,霍荣便又问其意,?z哥儿解释起来比背诵更流畅。
见状,官陶阳与有荣焉,不禁一时又湿了眼眶。
袁瑶同霍榷却觉着,?z哥儿有些生套硬背的。
只见霍荣若有所思地看了?z哥儿好一会子,用平日里的话说了一段意思,让?z哥儿会其意,捡一段《千字文》里合乎其意的背出来。
?z哥儿立时就傻眼了,因着从未有人这样问过他,就背不出来了。
官陶阳只得跟着着急了起来。
霍荣道:“学问和武艺同理,若是只懂套路,就算把套路演练得再好,不懂随机应变,活学活用,敌前也只有挨打的分,所以融会贯通十分重要。别以为学得多就是好,贪多嚼不烂也是枉然。”
?z哥儿觉着十分羞愧,“祖父教训得是。”
霍老太君不忍心见?z哥儿受教训,让官陶阳也跟着难过的,就忙让大伙都散了。
?z哥儿缀在后,也一道出了寿春堂。
官陶阳拎着个包袱,追了出来,“?z儿。”
?z哥儿回头,见到生母他自然是高兴的,可想起先生教的嫡庶尊卑,让他又不敢放纵了,同官陶阳保持了一段距离。
官陶阳打量着儿子,一时心里是又喜欢,又难过。
喜欢是因着官陶阳发现儿子长高了,难过的是儿子没了从前那份和她的亲近。
官陶阳忙将手中包袱递给?z哥儿,“这原是娘给你做的衣裳,不曾想?z哥儿长高了许多,怕是不合身了,娘拿去改了,改日再给你。只是这些,”说着官陶阳从包袱里摸出几样东西来,“这些平日里都是难得的,回头让你奶娘加了冰糖每日给你熬来吃。还有这些碎银子,你拿去防身,日后打点应酬同窗也是好的。”
?z哥儿抬头看看官陶阳,突然眼眶就发红,他知道这些都是官陶阳平日里舍不得吃用省下来的,再想到自己和大皇孙要好,在大皇子府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只有比在家中好的,便想着官陶阳比他更需要这些,于是便推开了。
“姨娘还是自己留着吧,日后这些自有父亲和母亲给我打点。”说着?z哥儿本要一揖告辞,可又想起先生所教的礼数。
妾为庶,是贱,切不可自降身份。
?z哥儿只得打住,带上小童走了。
官陶阳怅然若失地看着?z哥儿离去,心中的期许和喜悦全部消散了,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中。
?z哥儿是官陶阳的全部,可如今的?z哥儿却要褪去雏鸟的模样,展翅离巢,飞得越来越远了。
所以官陶阳忽然害怕了,没?z哥儿她还有什么希望?
“不,不……”官陶阳边不住地念叨着,边狂摇头,一时髻松鬓散,形同疯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