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但钱,真的不是万能。
“它真漂亮,是不是?”历经两个月,第一件成衣终于制出来了,周维操刀设计,很符合楚国宽袖长裾,裙幅迭迭的特点,宽宽层层的饰带配得衣裳整体绚丽且华美,衣服的全身上下都是素的,除了袖口用丝线绣了一个“w”型的抽象王冠,就再无任何绣工花纹,所有的瑰丽色彩都出自布料本身,可谓繁中化简,简中有华,华中带素,素中有雅。周维、严暄、严倩一起看着这件成品,都被深深迷住了,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对异国服装的样式并不是很适应。
不,不是嫁服,公主出嫁,嫁服当然要符合楚国的皇室传统,也肯定要有特殊意义才行,不会从外面商行购买的。这是为公主出席婚后宴会设计的礼服,既不失楚国浪漫多情、衣裳特有的飘逸华丽,又不会让地处荒凉西北,习惯朴实的梁国人不适应。
一件衣裳加同款一男用的“情侣”腰带,一起放在周维花了二十金订做的金丝沉香木的盒子里,明天就要被送走了。严暄看着那盒可谓他们全部的家当,患得患失,他拉了拉周维的袖子:“你说田叔那人可靠么?”
“你不是说他跟你父亲很熟,关系很好,可不可靠你自己心里没有数么?”
“以前是很好,这一年都靠他接济我们,可是……”严暄经过长时间接触商圈,还能不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什么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件衣裳是卖到皇家的,一旦卖出去,带来的也许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巨大的名声。是的,他开始明白周维曾经跟他说的卖名声的问题了。通过这些日子的经历,他明白了名声对一个商号有多重要,一个出色的名声得来的有多不易。
金钱、名声,这一切也许都能通过这一次交易赢来。可万一,他是说万一,在这种巨大的诱惑面前,田叔拿了他们的东西据为己有,拒不承认东西是他们交给他的,他们可就是辛辛苦苦砸锅卖铁地为他人做嫁了。
周维看严暄那包子脸上的俩浓浓的黑眼圈,有点明白这孩子因为啥事失眠了:“那你告诉我,当初为什么我们要用田叔帮我们卖这件衣裳?”
“他人好,老字号的商号可靠,有门路、有眼光,他在楚国有铺子,也是应邀去楚国王宫提供采办的商号之一。嗯……因为爹爹的关系,他会尽力帮我们卖吧。”
“好,那你再说说田叔为什么会答应帮我们卖?”
“他顺便的,而且我们还答应了给他两成佣金。”
“笨蛋!”周维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我看你还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田叔做生意这么多年,东西好坏他看不出来?他只消一眼就能明白三重锦的珍贵之处,聚集在邺城的商号那么多,他想脱颖而出,手里没有点奇货怎么能行?再说卖出去了,他也能得一大笔钱,本来就是彼此互利的事。”衣裳被他们定了八百金的高价,两成佣金也有一百六十金,仅仅是代卖就能有这么高的收益,他干嘛不做?
严暄眨眨眼睛,放心了,不过放心没多久,又紧张了:“可是万一他把衣服占为己有,卖了大价钱然后推说绝无仅有就这么一件……”
“哈,万一我们回头再弄成一件卖出去,他这行为于买家卖家都叫失信,还惹了皇家,那以后还做不做生意了?”
严暄眨眨眼,又放心了,然后没一会儿又跟踩了猫尾巴似的窜起来:“那他万一知道了三重锦的织法……”
“你有这种可能么?”周维打断他。
唯一的一块锦现在躺在盒子里被制成了成衣,新的三重锦,原丝刚刚完成染色,还没开始织呢,天底下也只有严倩一个人明白织法。严暄没言语了,然后这个小土财主想了想,还是改变不了他疑神疑鬼的毛病,“那也不能保证肯定就没有人日后偷学了去……”
当然会有,这个周维心里有数,即便是再保密的手法,三五年后也肯定难免流露出去。不过时间已经足够了,等他们一旦创出了名声,有人仿制也由他们去吧,就好像lv的手袋,即使能花二十五块钱买到同样高质量的一模一样的东西,也肯定有相当数量的人只会去专门店买那个标价二千五百英镑的原品货,且沾沾自喜。虽然周维很不喜它总是在自己的产品上印满了商标的张扬做法,不过,不屑归不屑,这种品牌策略是非常好的主意,也让周维学了个十成十,要不然那件衣裳上也不能出现唯一的王冠。
“严小弟,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风险与收益总是相伴的。认准了,就要有一种决断的魄力。还有,你永远不可能一个人做完所有的事情,你需要有人帮你,那么除了要记住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之外,只要确保你们的利益一致,这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同盟。”
严暄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真记下了,然后才反应过来,又忍不住跳脚:“我说过了,不要叫我严小弟!”他至今依然非常怀疑周维的年龄,他说他有十八了,他们要听他的,要叫他哥哥,可是……他看起来根本好像还没有姐姐大,而且哪有十八岁的哥哥还像他那样还个子小小的,要是下了征兵的号令,严暄毫不怀疑,自己都比他有资格被拉走当兵丁!
严暄脑子里想的这些,碰巧周维也在想,虽然是从另一个方面而言。他有一块心病——兵役。
起因就是严暄、严倩这两个小笨蛋守不住周家的田产,让他不得不以周维——周家继承人的身份,去伏城衙门里亮出周家祖产地契,有田有地有名有实。周维,这个在衙门报辛子年出生,现在十八岁年轻男子就明正言顺的继承了周家的祖产,要回了被其他人霸占的耕地,但同时也代表他被登上了中山的户籍,有了户籍,那么兵役徭役就算摊到了头上。
徭役倒是没什么,可以捐钱躲过去的,但是兵役都是必须的。中山规定,每家每户出兵丁一名,年过十六、不足四十五岁的成年男子都要服兵役。周家的这一户,就周维一个人,按人头算,他肯定避不过去。可这是什么世道?这是几国混战的乱世!真要上战场,就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样还不是死路一条?
当然,周维怎么可能让事情糟糕到那一步才想对策,所以,这些日子大家都在忙织布、忙裁衣的时候,他一直在找自救的门路。
就在三重锦的衣裳被福元号的田老板带去楚国之后的第五天,门路终于被他找到了!
江野刘都督家里缺一西席,在周维广泛撒网的前提下,终于被他捞上来这么一个机会。有了这一纸委任,进了读书人的士人之列,还用怕兵役?只是又要说分别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似乎永远也不能在一个地方得到安稳。
周维把整个身体都浸到温水里,不知何去何从令他感觉到很迷茫。跟周老狐狸在一起的日子很充实,可是莫明其妙地就被老狐狸撵出来了,虽然他明白,老狐狸是不会让自己一辈子窝在山沟沟里,混吃等死的。也许,周莫老狐狸也希望他能把所知所学发扬光大不致荒废,但就此孤身一人是不争的事实。所以他一出山,就直奔了伏城这个目标,原本想得还挺简单,在这里亮出身分,取上一包银子,然后去周游这个世界。去看看楚国的绿水,卫国的高山,看宋国的山岩壁画,看梁国的大漠孤烟,去殷国看看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也可以在中山吃遍四方美味。中山这块地方虽小,但是商业发达,有花不尽的钱,享不完的福……
可这一切都变了,谁能想到严家变成了这个样子?不得不承认,跟严家姐弟在一起的日子虽然不长,但感觉特别舒心,可能是因为他们三个年纪相若,经历相似,也可能是因为白手起家、同甘共苦的经历,或许也只是因为使坏的感觉特别好,整日耀武扬威气得严暄那个小子直跳脚……不管怎么说,莫名地喜欢上这里。有了牵挂,要离开的话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周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隐隐约约听到了外面有人在大呼小叫,便呼一下子从浴桶里钻出来,正对上一张脸,一张恼怒的脸,严暄站在洗澡桶旁边,正被扬起的水花浑身泼了个湿,本来就是愤怒而来的严暄,此刻更是瞪大了眼睛对他怒目相视。
严暄手里拎着一封信,正是周维故意留在书房几案上江野刘都督的对他自荐西席的回信,从严暄愤怒的模样来看,明显的,他已经看过了,大约也已经明白了周维的打算。严暄有点被气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结巴:“弄、弄了我一身水……你,你,你还想离开?”
“啊?”周维只顾着拨开垂在额前的湿头发,没听仔细。
“我问你,你,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严家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是不是如果我没看到这封信,你就不声不响地走了?”严暄指着周维的鼻子,噼哩啪啦的一阵倒豆。
周维头上顶着一大片棉巾,连颈带肩裹着坐在浴桶里做蒸汽香薰,无奈看着严暄在外面蹦高跳脚:“严小弟,你难道非得堵住我的浴桶说话么?”
“……是不是衣裳会卖亏,你提前要跑路……”被打断的严暄,才顾及左右看了看环境,大约这会儿从愤怒中清醒,意识到状况,脸色由青变红,由红变紫,色厉内荏地先声夺人,“你,你……你这么大男人洗澡居然还用花瓣?我,我我……一会儿出去你跟我说明白!”
小豆包脸红到底,落魄而逃。
起来穿好衣服,周维到了前厅,正看到严暄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想什么,像是发呆,一看见他进来,脸顿时又红了:“你……你,我……”
“怎么?”
“你,你……居然洗澡用花瓣!”吭哧了老半天,脸红得好像快脑溢血,严暄才挤出这么句话。
周维叹了口气,拿起手边的茶盏,翻眼望天:“那是香薰浴,用来舒缓神经的,别总像个土包子似的什么都没见过,怎么了,叫我来,就是讨论我的洗澡问题啊?”
“不是,”严暄想起了正事,直奔目标,把那封信往桌子上一拍,“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到的这样啊,我要去给将军的儿子当老师。”
“你要离开……”严暄有点失神,“可是为什么?你还没有拿到钱,我们的衣裳刚刚才拿出去卖,我们还有那些丝也要染完了,我们以后不再会受穷了……”
“严小弟,”周维把严暄拉过去,“还记得你父亲是因为什么去世的么?”
“是打仗。”
“现在我的年龄也到了,外面的局势那么不好,我若被征兵征去,恐怕也没有活路的。就算不打仗,军营那种苦日子我怎么能捱过去呢?就像你看到的,我可吃不了苦啊。”
“那你,你可以去人牙场上买家奴,”严暄拉着他的袖子出主意,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把周维看作这个家的一分子,一个重要的主心骨,他离开了,那自己和姐姐怎么办?“……只要你买了家奴,他成了你的人,你就可以让他去替你服兵役!我爹本来也可以不去的,可他不忍心看玉婶唯一的依靠也被拉走了,所以才亲自去的……”
周维揉了揉严暄的头发:“你看,你爹都不忍心,家奴也是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如果有更好解决的方法,为什么一定要人去战场呢?再说,暄儿,我的身分暴露了,本来,我是不该跟胶从周家有瓜葛的,胶从的周家是不能有后人的!”
严暄接收到周维语气里的认真,也不禁慎重起来:“为什么?”
为什么……
周维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