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两刻,福源客栈
“主公,属下刚刚查探过,据平安客栈掌柜和店伙计的描述,那一批山匪确实是直奔那里去掳人,但是他们当时伏在地上,不敢肯定对方掳走的一定是个姑娘和孩子。属下也查过了,那个叫王克的年轻人还没有回来,他房中的东西都在,没有翻乱,也没有收拾过的迹象。”
“知道了。”颜司语把手中若薇刚刚完成的画像递给手下,“去找城中所有的镖局,让他们发动人手,找到人,有重赏。”
“是。”
“山匪进城之前,这个人去过钱庄,派人去打听,包括他用的是哪家银庄的票子,钱财来源,背景底细,还有要派人守住港口。”
“是。”
“现在是申时,”颜司语看了一眼计时铜壶,“两个时辰之内,我要知道这个人的确切消息。”
“是。”
酉时正
黑林岗大门外的土路上飞过一队人马,拎着他们的战利品,大声呼喝着奔进了山寨大门,山寨里的刀疤老二从马上跳下来,顺手把马背上的一大一小左右一拎,“大哥,我们回来了!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妞?”
“放开,你们放开我!”王湘儿尖叫着连踢带踹的挣扎,而另一个小小肉票闭着眼睛,耷了着脑袋,似乎还处于昏迷或昏睡中。
“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个被称作老大的连髯大汉,踢着水牛皮靴,咯噔咯噔地一步步走下来,“你爹?钱湘儿,如果不是你爹钱胖子那自不量力攀高枝,惹怒了薛老大,你当我柴金龙稀罕翻你这骚货?”说着话,柴金龙伸手冲钱湘儿的胸脯抓了一把,撕破了衣服,露出半个胸脯,惹得钱湘儿号啕大哭。
“甭他娘的三烈九贞,私奔连孩子都生了。等着回去被关黑窑子吧。”
“那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你的?不是你孩子,你死活不撒手?”刀疤老二撇撇嘴,要不是因为这孩子,刘独眼的腿也不至于被客栈突然冲出来的那小子踢折了,奶奶的,砍下他一只手算便宜他了。
“真的不是我的孩子,就是同船的……”
“不管了,先扔一边。”柴金龙挥挥手好不耐烦的,他要的是面子、银子,他管她跟谁睡,跟谁好,跟谁生孩子?
钱湘儿众人七手八脚的捆起来,半裸的胸脯被揩油无数,哭嚎丝毫不能改变她的处境,甚至无暇顾及一旁被她连累,到现在还没有清醒的周小弟。他们闯进来的时候,她吓坏了,急忙抓住身边任何一根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救命稻草,她抱着周小弟不撒手,尤其看到隔壁住客冲出来就为救周小弟的时候,她就更不想撒手了,结果,成了现在这样。
克哥会来救她吧?
周小哥,周小哥为了周小弟,也会来救她吧?
酉时三刻
芩口港和小镇内几乎所有的贩夫走卒都知道有个大贵人正在高价悬赏找一个人出来,一个外地口音的年轻人,年纪不会超过二十岁,方脸圆眼,没有胡须。没人在乎这个年轻人是谁,干过什么,反正赏钱是真金白银,比什么都重要。
“主公,阿达回话了。”
“进来讲。”
“主公,那个王克属下查过了,用的是通利钱庄的票子,建东镖局为他做的保。”
“什么来头?”
“可能是建东镖局的少爷,听说这个建东镖局,前身也是流寇洗白。”
“一窝匪类。”颜司语心中开始模模糊糊的有了想法,“继续找。”
酉时七刻,威远镖局
“是这个人跑来说他看到了,可他说非得见到赏钱才开口,所以在下也只好请胡爷亲自来一趟了。”镖局里的总镖头把雇主胡丁请过来,指了指大堂中的另一个人,是一个衣衫褴褛,站没站相的小痞子。
“我看到那个人了,在城东。”那小痞子梗着脖子,说话带着一股唧唧歪歪的习气。
“是这个人吗?”胡丁举出画像。
“像吧?”那小痞子瞥了一眼,“哎,你们给多少钱?”
胡丁叠起画像揣好,一抬手,一个两指粗的铁棍从袖子里滑出来,猛地冲着他腿骨一击,那小痞子当场嗷嗷惨叫起来,胡丁回脚一踢,踩住他满脸满嘴流血的头,“你确定见过这个人吗?”
“我,我……啊!” 胡丁用了几分力,那小痞子的惨叫声充斥了整个厅堂和院子,让人侧目。
胡丁很平静,“我不会问第三遍,你确定见过这个人吗?”
“跟我,跟我一起住的栓子说见,见过……啊啊,在一乐茶馆后面的小巷子里。”
“带我去。”
……
“我,我不能确定……就是有点像……”栓子看到满身满脸血,吓得牙齿打颤,“他,他就从那边跑过来,躲躲闪闪的,然后就,就进了那边的院子。”
“那个?”
“嗯嗯。”
胡丁招招手,两个手下窜上去了。过一会儿,从那个小院门里出来三个人,两个彪形大汉,中间拎着一个年轻人,胡丁一把揪起他的头发,从怀里抓了一把银钱,扔在地上,看也没看栓子一眼,“你应得的。”
“回去报告主公,说我们找到他了。”胡丁抬头看了看天色,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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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司语看着面前这个额角带着瘀青,神色有点像惊弓之鸟的年轻人,挥挥手,让手下不必这么凶神恶煞的贴身站在旁边,“如实回答我的问题,你就不会吃苦头。”
“嗯,嗯!”
“你和王湘儿的身份。”
“我,我和湘儿不是兄妹,她,她叫钱湘儿,我们,我们是私奔出来……”
“这个我知道,我想问你们的家族,我想知道黑林岗人此行的目的,是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是冲着湘儿来的!”王克急急忙忙的为自己开脱,“湘儿本来有婚约,对方是雷建两州的总瓢把子……”
简单的说,一桩婚事因为新娘子的临阵脱逃与人私奔而告吹,而正牌的未婚夫却是一个真正的狠角,当场放出话来说男的见尸,女的活捉。江湖上的事,颜司语知道有限,但是听王克的意思,似乎这个两州总瓢把子是个很有势力的人,他的这一番号令,直接导致了黑林岗的土匪出手相助——也怪这两个私奔的情人太幼稚了,一路招摇,很难不形迹暴露。
事情简单而狗血,印证了颜司语最初的猜想——那些人不是冲着若薇或者孩子来的,否则不会不留下只字片语的条件,不会对一个可以留话的侍卫痛下杀手。这很好,如果罗耀阳只是无辜卷入,那么他们手里的筹码就多一成,救人的胜算就大一番,必须万全——因为若薇要求:儿子要完完整整、毫发无伤的回来。
“胡丁带上人,带上他,直接去黑林岗……”
“我不去,我不去!”王克一听颜司语说这话,立刻狠命的挣扎起来,撒泼大滚,“我去就是一个死,我不……”
“你不去,现在就是死。”颜司语站起来,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而且会死得很惨。”
入夜,二更,黑林岗
土匪窝里为即将得来总瓢把子的赏识和擢升的江湖地位欢乐半晌,喝也喝了,乐也乐了,而那边一直昏着的罗耀阳也慢慢的转醒了,醒了,所以看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和一群全然陌生的人,罗耀阳四周看了看,没有找到妈妈,有些害怕了。
好在因为他人小力微,手脚没有被绑住,罗耀阳慢慢退缩到角落里,张着大眼睛看着眼前这帮用很大的声音说话,张很大嘴巴笑,而且身上脏脏又臭臭的叔叔——跟过往他接触到的人完全都不一样。还有狗儿叔叔,他记得那个很丑很臭的人打了狗儿叔叔,还把他打得摔在地上,他们都不是好人。
“还有那个小崽子怎么办?”罗耀阳的龟缩没有逃过一屋子土匪的眼睛,其中一个醉醺醺的看到了,便大声地喊起来。
“嘿嘿,”刀疤老二走过去,重新把罗耀阳从角落里拎回来,捏了捏他那肉肉嫩嫩的小脸,“这小崽子的卖相不差呀,哎,大哥,就算这个小崽子不是钱胖子的外孙子,卖给牙婆也能卖个好价钱。”他伸手弹弹罗耀阳的脑门,也不在乎他听懂听不懂,“小子,是到大户人家里作个假少爷,还是日后卖屁股就是看你们家祖坟上的造化了,哈哈哈……”
“妈妈会来找我的。”罗耀阳奶声奶气的忽然开口,清晰的吐字完全改过了乱吵吵的环境,“妈妈会付钱给你。”他拍掉那只摸在他脸上又散发异味的脏手,“所以你脏,不要碰我。”
乱哄哄的大堂有一瞬间的安静,紧接着一片能把房盖掀起来的爆笑猛然响起,笑童言无忌,更笑刀疤老二被一个小孩子嫌弃脏臭的窘状。
“你……”刀疤老二反手就要给这个不识相的小子一巴掌。
“老二!”却被老大喝住了。
“大哥?”
“那小子过来,叫我看看。”
是好奇,这么大丁点儿的孩子,有多少是话都说不利索的,居然这个不但能说,还能有板有眼的跟他们讲起条件,见到这个仗势不哭不闹,看起来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回头若把珍珠卖成鱼目价,就枉他柴金龙纵横分水岭多年。
当老大,除了狠,也得有脑子。
柴金龙抓起这个孩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仔细扫过一遍,衣服是很普通的青麻,简单的甚至看不到什么绣工,不像有钱人家的小孩,柴金龙刚一皱眉,就看到内衣里面一闪而逝的金光,心下见喜,一把扒开这小子的衣服,就看到他脖子上带着一条金链子,还有下面一块金镶玉的牌子。
爷的乖乖!
“老大,这是什么啊?”
那玉,白的剔透,好像握在手里能融了一样,那链子,纯金的,造得那叫一精细亮眼。虽然链子坠子都是不起眼的小小一点儿,但是多年的抢掠,柴金龙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土鳖,这东西凭料子也是好货色,搞不好一出手,恐怕一块金锭子都不止。
“老大,这个东西好像是个稀罕货!”刀疤老二看得眼睛也直,伸手就要上去扯,却被柴金龙拦下来了,“确实是稀罕货,”他举起那个牌子就着火光仔细看上面的字——他看不懂,“那个谁,叫酸秀才过来!”
土匪窝里出一个能识文断字的不容易,所以大家都满怀希望的看着酸秀才的时候,酸秀才研究了老半天,说,“我不认识。”
“哎,你怎么能不认识?”刀疤老二叫起来,“你不是识字吗?”
“链子上的是古体字,它跟我们现在书上的字已经很不一样了,”酸秀才看着周围这帮一脸茫然的粗人,直接明说,“虽然我不认识,但是我知道,能用这种字的人家,非富即贵,而且家世相当古老。”
那链子,是大殷皇室的每位皇子一出生,就会由皇帝亲自为他们带上的身分标识,从制作选料、到工匠、到经手人、到最后佩带它的皇子,全部都会记录在皇室卷宗中封存,成为标示身份凭证的‘名牌’,其重要和珍贵性不言而喻,而罗耀阳这一块,因为他是皇太子,所以更为珍贵,他的身份在这个名牌上写的明明白白,可惜,这帮土匪看不懂。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也不用懂,他们只需知道链子是个稀罕货就足够了,因为如果链子是个宝贝,那带链子的孩子就等于一座金山,他们只想确定这次他们真的撞倒狗屎运,他们要发大财了!
“报——老大,有人叫山门。”
狂欢从前一刻开始清醒。
“是什么人?”
“他们说是买卖人,要与咱们做生意。”
“哟,”柴金龙喝在兴头上,很高兴,“这……今儿真实诸事大吉的日子,居然有人找我们黑林岗做生意?带上来瞧瞧。”
……
来客有四人,一个在前,三个在后,那个站在前面的人像是个说话管事的,他身后站了两个伙计架着一个头上罩了层黑布的人,都不是善茬,从身形脚步一看就是练家子,柴金龙一眼就能看出几分,当下心里就更有兴趣。
“柴寨主,在下是来代表我家主公,想与寨主做一笔合算的买卖,不知道寨主有没有兴趣。”
“我柴金龙一向喜欢做没本的买卖,不知道你家主公打算做什么?”
“柴寨主说的没本的买卖,也同样可以说是人命的买卖,您赚的是钱,拼的是命,其中艰辛也不见得有柴寨主说的那么轻松,您说是不是?”
“有意思!”
“没什么意思,说实话,纠正柴寨主的错误想法而已。”胡丁四两拨千斤的压完了对方的气势,“不过,这次我家主公想给柴寨主做的生意,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没本买卖,就看寨主有没有兴趣。”
柴金龙坐在座位上前倾了身子,用肢体语言表示了心里的意愿。
“你们今天无意中绑了一个孩子,”胡丁开门见山,“而我们需要那个孩子平安无事的回到他娘的身边!绝对无本的买卖,柴寨主可以自己思量。”
果然是天大的好买卖!柴金龙心里差点没乐开花,就算他们不来找他,他柴金龙也是要尽快要找上他们的。肚子里得意的笑,表面上却歪头装模作样地问旁边的人,“今天你们打秋收……里面有一个孩子?”
“嗯……老大,好像……是有!”他的属下也是装模作样。
“柴寨主,那个孩子对你们无用,同样我手上有一个废人,但他对你们就是步步高升的金不换,咱们一个换一个,柴寨主,你说这是不是没本万利的买卖?”
柴金龙忽然明白那个被架着、戴黑布头套的人是谁了,他迅速权衡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不,我柴金龙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你们手里的小子对我们没有用,他活的也是死的,死的也是死的,没人在乎,没用!可那个孩子白白嫩嫩的,卖给谁都能卖一大笔钱哪!做买卖,最重要的是真金白银。”
“好,说的好!做生意,你情我愿,咱们在商言商。”胡丁丝毫不为对方的贪婪动气,“我们可以花钱赎人,但是我要先知道孩子无恙。”
柴金龙拍拍手,罗耀阳被带上来了,小家伙凶得很,已经把柴金龙手下的一个马仔抓得满脸花,可他现在等于贼窝里的散财童子,是柴金龙的宝贝金疙瘩,小喽罗再生气,也不敢真的把他怎么样,总体来说,还算不差。
胡丁确定了孩子的无恙,“很好,柴寨主,我们现在谈谈价钱吧!”
……
第二天,申时正,福源客栈和字号房——这是双方前一宿讲好的时间地点,就待一手交钱,一手放人。
颜司语带着人准时到达,对方已经先一步到了,“孩子呢?”
柴金龙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文弱书生,吹了一个口哨,挥挥手,身后有一喽e判u馄弊叱隼矗拖褡蛱旌〈蹩艘谎抟舻耐飞弦脖幻勺藕诓肌
“叫人!”那喽罗不客气地晃晃他。
“……”
“耀阳。”颜司语开口。
“妈妈?”声音透过头套显得模糊不清,但是能听出来精神还好,大致无恙。
“人,我们带来了,钱呢?”
“先让孩子过来,我要仔细看看。”
“不,不不,小相公……”刀疤老二刚开口,被柴金龙伸手挡住了,“把孩子给过去。”
这个和字号房虽然是对方定下的地点,除了这个前厅,后面还有卧房内室,但他们今天早到一步,里里外外全检查过了,空空的,什么也没有,派人守住了门窗和紧要位置,对方一个书生,带着一个孩子,就算还有两个护卫,自己这边六个出生入死的兄弟,还怕大鱼跑了不成?
颜司语接过孩子,解下头套,罗耀阳浑身上下除了手脚有被绳索勒过的青紫之外,一切都好,甚至没有什么被吓坏了的样子,果然是他爹的儿子。
“妈妈拿钱来赎我了?”罗耀阳不太懂得金钱概念,不过听得多了,好像又有点明白。
“妈妈在等你,叔叔带你换上干净衣服就去找妈妈,好不好?”颜司语扫了前厅每个人一眼,然后抱着罗耀阳往内室走,跨过门槛儿,顺手对罗耀阳用了一点迷香并带上了门。
在关上房门的同时,前厅的房梁上一排排冷箭从天而降,密密麻麻的箭雨轻巧地收割着坐在下方的人命——血雨腥风不适合让小孩子看到。
当若薇看到颜司语抱着她睡熟的耀阳出现在面前的时候,终于无力的跌坐在床上,“我不知道,不知道该怎样……谢谢你,谢谢……”
“不,不用说谢谢。”颜司语的指尖划过若薇这两日来苍白的脸颊,“对我,你永远不需要……”
若薇望进那双迷雾苍穹一样的眼睛,从现在开始,她欠下他一笔债,一个赔进她一生,都无法还完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