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说笑了,”颜司语接过话题,“刚刚是小六问起臣的胳膊上的伤,臣有点感慨世事无常。”
“噢,说来听听。”
“无他,生死有命。臣经历了这鬼门关的一回才明白,任凭你多大能耐,多聪明的脑袋,真的在面临生死的那一刻,都是渺小又脆弱,老天爷开眼,就让你生;反之,就是贱命一条。”
“哪儿有你说的这么悲观?”朱六插嘴,“王爷,我们刚刚正好就这事聊起从古至今那些有名的刺客来了,观史,有的时候真是容易生出无限感慨。其实,成败之间大约只系于那么一人一事。有时候看似走投无路,豁去命放手一拼,转眼便飞黄腾达。有的看似风光无限,前程似锦,可能隔夜间就一切分崩离析。就像那史敬,整个史家,也是百年世家富贵荣华,可惜就这么一念之间,成王败寇真叫人唏嘘不已,真中了那句世事难料的话啊。”
颜司语看着福王若有所思的脸色,笑笑:“哎呀,都是臣的罪过,不过是块巴掌大的伤,却让我们两个文人无事在这悲春伤秋的,倒叫王爷见笑了。哎,王爷刚刚不是因为一通渠完工向皇上报喜么?怎么看起来心情不好,可是因皇上有什么地方不满意?”
“噢,没,没什么……”福王的心思都被刚刚这两人的那番话勾去了,此刻心神正乱,哪里还顾及明翔殿那点闲气?
狩猎场里的那件事,福王当然知道,据说当时真的是凶险万分,周维和元文能大难不死,全靠老天垂怜,好巧不巧的一片平地上出了大草窠,让俩人活下来了——算他们两个的幸运,也是行凶者的不幸。
刺杀成不成先不说,可这件事你倒过来看,一个史敬对上一个元文和一个周维,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根本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没法比!可就这“没法比”差点让史敬得手,假如他得手,有谁料到那个碎催能灭了大殷朝堂上两个厉害人物?所以朱六说得没错,这世事无常,靠的就是一点天道、运道。
这话,福王心有戚戚,若不是先皇忽然崩殂,这皇位也指不定是谁的,这是不是就是他罗颢的运道和自己的衰气?可还是那句话,世事无常……一根草,如此话赶话地就被种到福王的心里去了。
福王也不是一点实力没有,罗颢的母后早死,考虑到太子的名分问题,先皇一直没再立皇后,所以福王的母亲再受宠,最高也就升到了皇贵妃的位置。先皇一死,罗颢即位,因为宫中没有皇后,所以那位本是太妃的衔就晋升为太后,主持宫中事务,就算不是真管事,大小也是个震慑。另外,福王的舅舅握着南大营一万五千人马的兵力。
一万五千兵马攻城是不可能了,但挟持几位重要的朝中老臣或者杀掉几位死硬派就是轻而易举的事。只要皇上一死,皇子还小,后妃禁足的禁足,低调的低调,在宫里一言九鼎的当属皇太后。至于最关键的皇兄之死……福王心里开始往外冒鬼,皇上再怎么拥有百万雄兵,他也就是一个人,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两条胳膊两条腿,他只是一个人,而已!
罗颍脑子里已有了个大概的想法,但这还得需要一个精密的考量,需要一个精明的人帮着策划才行——元文,是福王脑子里闪出的一个合适人选。
一,他与自己的心腹门人朱六是亲戚,他能有今天,全是赖朱六的举荐大恩;
二,这些日子,他帮着自己,在外人眼里早就是福王一党。
三,当官的人的毛病福王都明白,现在元文是中书舍人,五品的小官,如果自己允诺事成之后封他个中书侍郎,中书令……他能不同意?
这就是战场上最重要的人和!福王自认颇有些兵法见识地开始“庙算”,至于天时地利……
皇宫肯定不行,先不说墙高宫深,就是那三万禁卫军也不是闹着玩的,最好是在外面,就像周维他们遇到袭击的那样,在荒郊野外……
离宫,福王忽然想起来一个借口,除了皇兄登基的那次,他们一直没有举行过祭天大典,每年的祭祀祭祖都是在太庙里,规模不大,如果他能说动皇兄新年伊始去离宫祭天——离宫在京城东郊五十里,斋戒沐浴净身,最少都要在那儿呆上六七天,而且,老天恩赐,这个地方距南大营只有半天路程,那五万虎狼之师的北大营,就算勤王救驾,快马加鞭也却足足要走三天,绝对的地利。
有些事一开始想,可能刚开始只是一时冲动,可当越想越可行,越想越是那么一回事的时候,心里的草就开始疯长,即使原本觉得很冒险的行为,也禁不住甜美果实的诱惑,尤其是建立在心智不坚,还有那么点自大的基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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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这个主意福王一在朝堂上提出来,赞成的人就占绝大多数。有目共睹,过去的一年是大殷帝国度过的非比寻常的一年,未来的一年,几位朝中重臣心里更明白,将是开天辟地最艰难的一年,无论从哪个方面说,祭天、谢恩、祈福,都应该!
罗颢看着福王,凝视,深思,等待……
就在福王心里忐忑,有点汗透重衣的时候,罗颢点点头:“好,准奏。卢爱卿,”罗颢叫出中书令,“回头让钦天监拟个吉日出来,小九,你配合礼部好好筹划,一切按典籍来,文武百官随行。”
罗颢后面加的这一句,正中福王下怀,福王脸上露出笑容,罗颢看见了,也少见地露出点温和的神色:“这件事小九你就多费点心。”
“臣弟领旨。”
兄弟俩对视微笑,各自肚肠。
果然,这事定下来没多久,元文就说有密报奏请。
“皇上,皇上关于祭天大典,臣请皇上要三思,福王……”元文表现得有些犹豫,是因为胆战而恰到好处的那种犹豫,然后,他忽然伏地,“臣万死……臣有密报,这次新年祭天,福王做了逼宫的打算!”
罗颢挑起了眉毛,放下笔:“起来说话。”
“是,臣因与福王府的门人朱六是远亲,朱六对臣甚是照顾,所以也时常往来,承蒙福王看得起,王府里的偶尔茶宴,曾邀臣参加……”
颜司语说的这些,两人心照不宣,罗颢当初让元文与朱六亲戚往来多走动走动,也是这个目的。
“福王询问臣的那些事情,一开始虽然没有明说,可臣就是察觉出有反常之处,心有疑虑,可不敢贸然回禀,这是国之大事,断不可旁听风声就散布谣言。直到近日,大约是臣的态度没有露出破绽,福王已经明确地向臣提出了整个计划,臣这才,这才……”
元文说不下去了,只是伏地哽咽,罗颢则良久没说话,好半晌以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再开口声音里的疲倦清晰可闻:“朕知晓了,让元爱卿受委屈了。”
“陛下……”颜司语泪流满面地抬头。
罗颢扶额低头靠在书案上,面容不清:“兄弟阋墙,朕只是想……没想到这种事居然真的有一天要发生了。好了,这件事朕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放下手,“只是要委屈爱卿继续为朕探探福王的虚实。”
“臣,万死不辞。”
罗颢挥挥手:“嗯,去吧。”
“臣,告退。”
罗颢看着元文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福王这件事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一切都在罗颢的计算内,今天的这个结果,与罗颢的姑息放纵不无关系,他担心的不是福王,而是元文。
没错,是他当初暗示元文借着与朱六的关系与福王府走得亲近一些,当皇帝的,这是一种习惯,一种有备无患的潜伏的后手,他没指望这一步棋有什么效果,可元文居然不负所望地把这件事办得极好,太好了,好到超出了罗颢的预期,超出了一般范围内需要做的程度。
从来没有人能这么快、这么完美,甚至是水到渠成不见一丝阻碍地,从一个阵营成功打入另一个阵营,可元文办到了——这就是问题,再怎么说,福王也是当今皇上仅存的一个弟弟,且实力相差悬殊,这种时候,骨血亲情总是大于权力欲望的,所以,聪明的人从来都不会让自己卷进这样的事,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发生什么兄弟冲突,最终结果也不会很严重,但办事的人就一定两面不讨好。
元文不是蠢人,而且他还这么年轻,这么有才华,原本给皇帝和朝臣们留下的印象也很好,平步青云的未来几乎可以预见,他为什么要做这件注定两面不讨好的事?他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上心,甚至可以被称作“热衷”?
唯一的解释,他有所图,一定有所图!
既然是盛大的祭天,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甚至是后宫嫔妃也有部分随行,浩浩荡荡大队人马往离宫进发,罗颢一身浓重红黑的正式冕服登在辇车上,居高临下,让他这个人看起来更加冷硬,铁血无情,若薇远远地看过去,心里有少许不安,皇城空了一半,布防的适当变更这没什么说的,可皇帝的兵符一道又一道地秘密派出去,别人不知道,整日在罗颢身边的若薇能查觉不出蛛丝马迹?尤其她对军事上的敏感并非其他文人可比。
“怎么了?看起来你似乎在担心什么。”
“没,没有,”若薇回头,看着车辇里的小倩,“只要你能一切都好好的,我就没什么好担心。”
“还好,锦绣宫……很安静。”严倩不敢说什么,只能很隐晦地提及宫里的情形。
若薇点点头,应该是吧,还有人敢惹锦绣宫么?
“别担心,无论怎样,在宫里我都会很安全的,倒是你,朝堂上别与人结怨,上次的事真的是把我……” 严倩忽然收声,越过若薇背后,“哎,那边是你的朋友来找你吗?”
若薇回头:“是元文,我的同僚。”
“那你快过去吧,你一个外臣在女眷这里久留总是不太好。”
若薇向四周看看,这是后妃的车队中,人多嘴杂,保不齐谁眼睛尖看出自己与昔日周妃的神似之处:“好吧,你……万事要小心。”
小倩笑了,伸手放下车辇的帘子:“这话应该我说才对,快过去吧。”
若薇提着马缰转身,眼睛缓缓扫过旁边低头缄默的简简和小单,拿出一个荷包:“在下的妹妹,就托诸位姐姐代为仔细照顾了,一点胭脂钱,不成敬意。”
“大人客气了。”简简走出一步接过东西,看着若薇,心里已经一切明了,可嘴里什么也没说。
“去看你妹妹?”
“是啊。”
颜司语笑了笑:“远远的,我也看不清,好像她带着面纱,是宫里规矩吗?”
“哪儿有这样的规矩?”若薇笑了,“秋冬干燥多尘,她气管不好,皇上特意为她寻的一块冰蚕纱,遮尘用的。”
“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你这个当哥哥的,应该不会担心了吧?”
若薇叹了口气:“你没有妹妹,所以永远不会明白那种心情。”
“我想我明白,你没听说过有个词叫‘感同身受’?”接收到周维的笑脸,颜司语也回了一个温柔的笑。但是笑容在不被人注视下慢慢地消褪了,颜司语看着她的背影,在这件事上,恐怕她注定要伤心了,有些事情无法避免,不受他所控制,也不是她能控制,他们的立场早就决定了一切。
周维,周维,幸好你没有成为那个“周妃”,幸好你是以男装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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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荡荡的车队行了两日,正月初八才到离宫,根据钦天监的观测,正月十二是吉日吉时,所以从明天开始,皇帝陛下将沐浴净身,焚香斋戒,为庄严又神圣的祭天仪式揭开序幕。大队人马进驻离宫的第一晚注定是兴奋、疲惫,热闹又将安静的,可对某些人来说,这一晚将成为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若薇了无睡意,虽然骑了一天马浑身酸痛不已,不过隐藏在夜色里的杀气……上过战场的人,对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敏感。
笃笃……
有人敲门。
若薇开门一看,元文捧着一套紫砂茶具站在外面,衣着整齐,神采奕奕。真是巧了,累了一天又长夜漫漫,居然有人也跟她一样大半夜不睡,而且还相当有闲情地跑来喝茶。
“外面的夜色正好,本想找你月下小酌,可惜陛下都要开始斋戒了,我们这些做臣子只好变小酌为茶话了,”颜司语抬起托盘,很有引诱味道地晃了晃,“上好的巴陵茶。”
“嗯,难得元兄肯亏出本钱请小弟喝雨前茶……”若薇转身从屋子里拿出一件斗篷披上,“舍眠陪君子了。”
加水、加碳、点火,待泥炉的火烧旺,两人都闲下来了。
“怎么忽然想起来找我品茗?”
“左右无事,今夜注定无眠,索性就不睡了。”颜司语用扇子轻扇炉火。
“此话怎讲?”
颜司语侧脸抬眼看若薇,放下扇子笑道:“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我看出来什么?我只知道,最近有些人在玩猫腻,而我就是那个被排除在中心会议之外的人。”
“呵呵。”颜司语笑了,低头重新拿起扇子,“我的头脑告诉我,这事不会瞒过你,可我的心又说,希望这次能把你骗过去。”
“好吧,那我的头脑告诉我,你是参与其中的重要的一个人物,我的心告诉我……” 若薇看着元文,他有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在火光的映衬下,发着橘色的柔和的光芒,睿智的,坚定的,温柔的……
“是什么?”颜司语在等着她的下文。
“我的心告诉我,”若薇慢慢收敛起笑容,“今夜,你特地选择守在我身边,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决定了不会让我身处危险。”
“……”
夜色下,颜司语的眼神坦然又复杂,多情又克制,久久,他才轻轻开口:“事实证明……我的猜想都是对的。”
“那我的猜想呢?”若薇看他。
颜司语抬起手,微凉的指尖从她额际的发线慢慢往下,到两鬓,到脸颊……她的猜想……
“也是对的……”
一片温凉的唇覆上了她的,言语消失。
轰——
轰轰——
几乎在同时,远处响起了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像三伏天暴风雨前的震天雷,整个大地都仿佛随之一晃。转眼间,原本寂静的小院,各个厢房间的灯火都陆陆续续地亮起来了,人声渐起。大约他们等不到水开,这一方天地的僻静小院就会挤满了一群梦中惊醒、不知所以的文臣仕子们。
一个吻,也因此而浅尝即止,颜司语微微拉开两人的距离,望进若薇的眼,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道:“今夜,是福王的逼宫。”
若薇垂下眼,继而淡淡地笑了:“不,你应该说今夜是皇上的伏击。”若薇在脑子里,已经能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一切,早有定数。”
颜司语趁人没出来前收回手,定数……他们之间也早有定数。
“维弟……”
“嗯?”
“没什么……”
他本想告诉她,刚刚的那刻,他会一生难忘,可就算说出来,又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