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启听见那声“爹”,又惊又喜,喜大于惊,本能地想要大声答应,见陈林氏青白了脸,意识到此事不妥,不敢造次,抱着小强站住,尴尬地笑,却也不想告诉小强:“别叫我爹,我不是你爹。”
陈林氏稳住神,紧紧拉住小强的手:“这是阿伯,你该叫阿伯。不叫阿伯,阿伯不同你玩耍。”
小强眨巴着眼睛,看看她,又看看程启,没觉得什么威胁,不吱声。
领头工匠的儿子不明白这些人为何神情怪异,他爹也盯着那个小孩,不理他,又迟疑地唤了声:“爹?”
小强嘻嘻一笑,发挥拷贝功能,声调语气都学得十足:“爹?”
这下,连程启都糊涂了,搞不明白小家伙是真把他认作爹,还是鹦鹉学舌闹着玩。
领头工匠觉得是自己儿子出场惹出了这场乌龙,赔笑着告个罪,把儿子拉到一边去说话。
陈林氏示意程启把小强放下,弯下腰,拉着他,指着程启:“叫阿伯。”
小强小嘴一张:“爹。”
陈林氏又气又急,往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叫阿伯。”
小强嘴巴一扁,眼睛立刻红了,虽不哭出来,满脸满眼尽是委屈。
程启心疼得不行,连忙拦住陈林氏:“阿姆,孩子小呢,不懂事,也不是有心。阿姆好好同他讲啊。”
小强一头扎过来,把脸埋在他两腿间:“爹,呜——”
程启满心想要抱他在怀,柔声安慰,却不敢动,只能扎着手脚,僵僵地咧着嘴,不知所措地看着陈林氏。
陈林氏拍了那一下,已经后悔。这么大点的孩子,还不懂事,又是阿妹捧在手里养的,哪里受过这委屈。她打他逼他,不过让他更觉得程启可亲。陈林氏叹了口气,伸手拉小强。
小强紧紧抱着程启的腿,扭着身子想要摆脱她。
程启生怕陈林氏因此更生气,再给小强几巴掌,连忙把他抱起来,陪着笑脸说:“小孩子闹脾气,哄哄就好了。阿姆莫急,待我哄哄他,让他高兴了,就忘了方才的事情。”
陈林氏想起什么,有些发怔。
程启只当她默许,连忙抱着小强走到一旁,给他擦眼泪,把他举高高,嘴里发出滑稽的声音。
小强破涕为笑,想了想,又噘起嘴巴,一会儿又笑。
程启抗拒不了心中魔鬼的诱惑,看看还在发呆的陈林氏,小心翼翼地又走远几步,悄声说:“再叫一声,小声点。”一边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小强觉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很好玩,会意地凑在他耳边叫道:“爹。”
这回可不是鹦鹉学舌了。程启心喜如狂,紧紧搂住怀中的孩子,连声答应:“哎,哎!乖,乖!真乖!”
他是“爹”了!小强叫他爹了!程启大笑出声,一把把小强举起来,放到自己肩上,负着他满园子跑,眉飞色舞。
小强高兴得咯咯直笑。
陈林氏被他们闹出的动静惊动,往这边看来,看见闹成一团的一大一小,忍不住心酸。
阿海小时候,也是喜欢亲近阿德的。阿德经常在外面跑,回家的时候不多。每次他回来,阿海总是一头冲进他怀里,非要阿德把他抱起来举高转圈,闹上一阵,才能安稳下来说话。她性子急,常有对孩子粗暴的时候。每次挨骂挨打,阿海也是那么扁着嘴,满脸满眼的委屈,眼泪却是一定留到阿德回家,扑到阿德怀里才流下来。阿德看见孩子哭,心疼得什么似的,又不好说她,就怪自己没尽到做爹的责任,在家的时候总是尽可能地陪她陪孩子。阿海淘气惹祸,遇到阿德在家,怕她着急上火打骂孩子,总是赶紧把阿海带开,哄着他玩够了,叫孩子向她认错。
阿德原本打算再跑两趟东瀛,用挣的钱给自己和两个弟弟各买一百良田,再留出给阿霞的嫁妆,和给阿海娶媳妇的钱,就洗手不干了,在家里种种地,陪着父母,陪着妻儿,过安稳日子。老天却不肯成全他。
阿德去的时候,阿海已经六岁,记事了,每天跑到村口张望,希望能见到爹突然回来。来的却是债主。
家中境况突然一落千丈。婆婆又是伤心又是着急,一下病倒了。不知阿霞对他说了什么,阿海突然懂事,不再缠着她问阿德什么时候回来。可她听见他在梦里喊爹。
昏昏沉沉地烧了几天,阿海在最后时刻醒了过来,对她说:“我见到爹了。爹要带我出去玩呢。”
阿海去了,她认定是阿德回来接了阿海去,因为她没能好好疼爱儿子。阿海跟阿德在一起,她能放心,可以专心看顾两个女儿,养大两个侄儿。熬得辛苦时,她以为撑到女儿出嫁,侄儿成人,她的精力也该差不多耗尽,可以去寻他们父子了。谁知,人贱命硬,竟是死不了。他们父子在那边,还好吧?是否也这么欢喜?会不会也念着她?
憨仔比阿海更可怜,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不认得亲生父亲,渴望父爱却是孩子天性,父亲还是男孩的榜样。阿妹再怎么爱他,周围人再怎么疼他,没有爹,他的世界总是不圆满。程大爷是个难得的好人,真心想要帮阿妹,疼宠憨仔,也难怪孩子会把他认作爹。
虽然情有可原,爹又怎是可以乱认的?今天的事若是传出去,叫阿妹怎么做人?同程家的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想到阿妹这些日子,在那个酒楼上花费的心力,陈林氏打定主意,要把刚才的事压下来。
虽然被人在头上堆了一堆溢美之词,塑造成妇德的榜样,陈林氏没读过书,对礼教的本质却有清醒的认识。礼教是吃饱没事干,满脑子算计人的老爷们琢磨出来,不让人好过,尤其不让女人好过的东西。
卫道士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祖孙三四代,邻居加亲友,都为填肚子发愁的人家,顾不上这样的大义。贫苦百姓任何时候都是把争取活下去,争取活得好,放在第一位。闽地山多田少,朝廷有海禁,海上有倭寇海盗,大多人家活得都不容易。男人出外谋生,不定什么缘故就回不来了,留下孤儿寡母。心性没那么坚强的,觉得前途无望,选择好死的投海,选择赖活的改嫁。大部分人会为投海的感叹几句,却也不会为难改嫁的。还有的人家,为了减少吃饭的人口,分家的户头,劝守寡的媳妇改嫁,甚至帮着找下家。
陈家林家都有改嫁的女人,就陈林氏所知,差不多都有苦衷难处。陈林氏守寡带大女儿,养大侄儿,得了表彰,却也没觉得自己就高出那些女人一截。熬出头了,回首这些年,多是不愿触及的伤疤。
寡妇门前是非多。陈林氏自己年轻时,就有过几回被人口头占便宜吃豆腐的不快经历,早不在乎虚名,还怕张歆年轻脸嫩,想不开。今天这事,纯粹巧合,小强年幼不懂事,胡乱喊人罢了,也不是程启有意占便宜,更不是张歆做了什么。妹花了那么多心思力气,才打开局面,若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一时想不开,与程启与程家闹翻,实在不值得。陈林氏准备把这天的事瞒住瞒紧,连张歆都不让知道。
程启不是就要出海去?要去好几个月呢。小强这么大的孩子,正是一天一个样的时候。有这么段日子不见,慢慢教他认人说话,让他长见识。等程启回来,小强还认不认得他都难说。
主意既定,陈林氏去找领头工匠说道。刚才那回事,除了程启,只有他们父子看见。程启是老实人,大家子,料想不会出去胡说。只需叮咛这对父子缄口就好。
那工匠也是半百的人,有家有口,有阅历,有分寸,就算陈林氏不嘱咐,也不会把孩子一时的错话放在心上,更不会出去宣扬,听出陈林氏意思,立刻发了个誓,并保证他儿子也不会乱说,又劝道:“阿嫂不必多心介怀。小孩子刚说话,乱叫人是常事。我那大孙子,刚说话时,见到女的就叫娘,见到男的就叫爹。大家听了也不过笑笑罢了。”
陈林氏黯然道:“那是有爹的孩子。我家憨仔是没爹的。”
想到她家两代寡妇,实在不易,名声大了,要防的事情更多,工匠心里越发同情,一抬眼瞧见程启负着小强兴高采烈的样子,迟疑着开口:“阿嫂,我说句实话,你别生气。程大爷是赤诚男子,真是把那孩子当作亲生的在疼。你家侄女倘若愿意多走一步——倒是一对佳偶。”在酒楼那边做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程大爷对张氏动了真心,又是个真懂得疼人的男子。就算他有个克妻的名声,倘若程大爷看上的是他家女儿,他也会劝女儿嫁了。
陈林氏这一向只想着要让张歆安顿下来,经济上自由,再把孩子平安养大,猛然听这一说,再看小强那高兴劲儿,也有些心动,再一想,却是摇头:“我家阿妹,有儿有女,有田有房,哪里就需走那一步?再说,程家什么人家,哪里能娶个寡妇作嫡妻?我那孙儿孙女又怎么办?”
工匠再一想,也是,张氏不是需要仰仗男人的平凡妇人,有钱在手,有儿可依,上有余家撑腰庇护,下有陈家搭手帮忙。程大爷有父母在堂,婚事哪里就轮到他自己做主?就算程家老爷夫人疼爱儿子,许了,还有整个家族呢。张氏就算进得门去,将来的日子也不好过,还连累儿女。还不如现在这样,虽然辛苦些,自己做主,万事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