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芍和黄芪这天比平日醒得略晚了些,一夜好眠,精神充沛。
里间静悄悄,毫无声息。二人只说奶奶和少爷还在沉睡,不敢打扰,进出走动都轻手轻脚。
半个时辰过去,里面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白芍有些不安。就算奶奶睡得沉,小少爷每天到这时定会醒来,肚饿要吃奶,尿布湿了要换。
唤了两声不闻回答,白芍心中一急,推门而入,却见床上被褥堆成一团,少爷的小被子随意地搭在摇篮边上,屋内空无一人。
白芍大惊:“不好了,奶奶和少爷不见了。”
黄芪小脸发白地冲进来:“啊,是不是昨夜坏人来了,把奶奶和少爷抓走了?”
白芍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年头也是这个,然而,到底年长几岁,立刻想到夜里她们俩在外间,一点动静也没听见,方才出门所见,庄院里毫无异常,这屋里也只有被子凌乱,外人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把奶奶和少爷掳走,不大可能。
眼光一扫,瞧见梳妆台上多出来几件东西,连忙进前观看。
当中一个信封,上书“大爷亲启”,正是奶奶的字迹。
边上两个木匣,盖上都贴了纸条,分别写着“白芍”和“黄芪”。
白芍和黄芪面面相觑,乱七八糟的猜想和情绪在脑中掠过。
好一会儿,黄芪咽下一口口水:“奶奶到哪里去了?”
白芍思考片刻:“这两个匣子想是给我们的,先打开看看,兴许奶奶有所吩咐,写了放在匣子里了。”
两人拿过写了自己名字的木匣,分别打开,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气。匣子里,面上一张纸片是她们的奴籍纸,底下堆了十几件首饰,枕套荷包香囊之类的针线活。
那些首饰少说也值个几百两。那些女红都是奶奶亲手制作。然而,都比不上那张小小的纸片令白芍黄芪动容。
虽然从小衣食无忧,吃穿比很多大家小姐都要讲究,她们是奴,生下来就是奴。不但她们,她们的父母长辈也都是奴。她们的祖父母忠心耿耿,勤勤恳恳,为常家服务一辈子,老来干不动退休时才由主人赐还给了奴籍纸,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终于可以放下压在心头的大石,百年之后以自由之身归于黄土。她们的父辈沿着祖辈的足迹,继续忠实效命于常家,期待着有朝一日也能拿回奴籍纸,做回自由人。她们自己很小就被告知,她们是幸运的,生为常家子才有这样的机会。很多人家的奴仆,勤恳本分一生,到老到死,还是奴隶,弄不好老了干不动了还没了体面,被卖去做苦力。
生而为奴,她们最不曾想,最不敢想的是自由。她们只有尽心服侍取悦主人,保住眼下的生活,保住家人的颜面和地位。钱财地位体面都是主人所赐,能给就能拿回。触怒主人,合家发卖的例子,也是有的。
今日,祖辈熬尽一生才得到的自由身,就在眼前,白芍和黄芪难以相信,不敢接受。
“奶奶怎么会想起把这个给我们?”黄芪怯怯地看着那张纸,想碰又怕一碰就不见了。
白芍盯着一旁写着“大爷亲启”的信封,慢慢地说:“奶奶怕大爷迁怒于我们。”
她们两个都是合家在这里的。拿到奴籍纸,成为自由之身,她们还是会留下,直接间接地服务于常府或者段府,生活不会有太大改变。可是,奴籍纸到手,就不用担心被发卖,没有了生命中最可怕的变数。将来,她们的孩子也不必为奴。
奶奶不但把奴籍纸给她们,还为她们预备了一笔嫁妆,能想到的,都为她们想到了。白芍眼前浮起水雾,哽咽中带着喜悦:“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替我们挑主子。我们的主子就只有奶奶。”
黄芪慢一拍地想明白,含泪问:“奶奶走了,还会回来么?”
“奶奶不是走了,只是不见了。”白芍沉吟着说道:“把匣子收起来,不要让人知道。昨日那个惠纹找上门,同奶奶说的那些话,告诉后院周家来的人知道。”
黄芪也是个机灵的,略微一想就猜到白芍的打算。绝对不能让“逃”字落到奶□□上,可是——“周老爷会为奶奶出头么?”
“他不为奶奶,也得为周家名声,再说,后院还放着那么些宝贝呢。”
黄芪抿着嘴点点头:“嗯,谢家青鸾小姐的事也该叫周老爷知道。”
做下这样的事,对大爷可算不忠不义。不过,她们的主子只有奶奶,奴籍纸在手,更是不惧大爷。
为难的是奶奶的信:“真要交给大爷么?见到这封信,大爷还能不明白奶奶是自己走的?”
“奶奶的意思,当然要照办。这事,原也瞒不住大爷。大爷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怎么说怎么做又是一回事。”白芍看看窗外的天色:“七夕今日要过来,等他回城,你跟着回去,去趟常府,当面把前后那些事都告诉四爷。四爷会设法帮奶奶周全。”
七夕到达庄院的时候,扬州城,金鱼巷,陈家第二进院子的正房里,张歆正捧着一个大碗,呼噜呼噜地吃面条。
手擀的面条很筋道。鸡汤不够浓,加了青菜苗,自有一股清香。面上渥的鸡蛋还是溏心的。唯一的问题——实在太咸。难道是因为这年头盐值钱,为了表示待客的热情,特地多洒了两把?
张歆吃两口,吹吹舌头,喝两口茶。
坐在她对面,抱着小强逗,欢喜得眉开眼笑的白大娘终于察觉她的怪异:“是不是盐放多了?”
“还好,是我吃惯了淡的。”此刻,张歆口中吐出的是后世纯正的普通话,听在白大爷白大娘耳中是官话,并无半点扬州口音。
“哎呀,忘了这茬,孩子是你自己奶吧?可不能多吃盐,下回告诉老头子,少放一半。”
“呃,盐也得花钱买,正好我吃不得咸,一成就足够了。”
起得早,一路步行,进城后丢了蓑衣斗笠,换作女装,这才雇了辆车,坐到白衣庵附近,再从那条少人知的窄巷穿行过来。这一天走的路说不得抵她到这个时代以来走路的总和,那双本来有缺陷的脚又疼又肿,怕是已经起了好几个水泡。
进门时又累又饿,听得白大娘热情地问要不要吃面,张歆连忙称谢答应。此时,吃了大半饱,饿劲过去,困劲乏劲上来,恨不得关上门,好好处理一下脚上的伤,上床补觉。
可惜,白大娘等了几个月才等到租客,不知攒下多少热情和担心,又几乎立刻地爱上了虎头虎脑的小强,抱着不愿意松手。
张歆声称是京郊人氏,过完年与丈夫婆母一起到扬州探访谢二老爷,原本请表哥帮忙在近处租下房子,不想谢二老爷盛情邀请在他家中住下,故而没有直接往这边来。只是他家人口多,原本不宽敞,又有病人。孩子小,动静大,也怕吵病人休息,也怕病气过到孩子身上,虽然丈夫婆婆都觉得谢家好,最终还是自己带着孩子住到这边来。
照这么说,她就是从附近谢氏家族聚居之处过来的,就是走,也没几步路。白大娘当然想不起要体谅她走路辛苦,需要休息。
张歆那番话,其实颇有漏洞。好在白大爷白大娘都是老实忠厚人,活了这么些年,经过见过的事不少,极会看脸色,见张歆一个妇道人家,还有个不到四个月的孩子,随身只带了不大的两三个包袱,一脸疲惫,离开丈夫,独自搬到陌生人家租房子住,就知道她必定遇到了不得已的难处。哪一家没有些不能对人言的难处呢?她不想说,白家夫妇就不问。
虽然匆匆一面,白大娘对那日来下定租房的“张平”还有印象:“你那个表哥也姓张,眉眼与你有些象,要不说,还当是你亲哥哥呢。”
张歆镇定地回答:“是我姨母家表哥。我二人都肖像母亲。我母亲姐妹二人都嫁了姓张的,却不是一家,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表哥在常家做事,大多时候却不在扬州,一家子都在南京。”
白大娘点头:“常家生意做得很大,在南京也有不少铺子和分号。你父母都还健在?”
“都去世了。南京的姨母还在。”
“离得不算太远,真有事,也是个依靠。”
闲谈中,张歆说起丈夫是做生意的。谢家二老爷和大少爷在京城时相识,很赏识她丈夫。婆母与谢二太太是表亲,一向往来不少。二老爷一度还惋惜她丈夫早早定了婚,本想招做东床快婿的。
谢氏家族很大,白大娘在近旁住了几年也没搞清有几支几房多少个二老爷,料想张歆更不明白,也不细问。只是话语中听出来她同丈夫之间有了矛盾,这矛盾恰与那个谢家有关系。想她生完孩子没多久,就车马劳顿地陪着南下,到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扬州,又受气受欺负,瞧瞧怀中幼小不知事的小强,白大娘又怜又爱,已决定这段日子要好好照顾这母子俩。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居然聊到“段奶奶”身上去了。
腊月里,如尘让人把张歆留在她出的银两给白氏夫妇送来。虽然还没人来住,此前,“张平”来过,预付了半年的房租,白氏夫妇手头宽裕,就把那笔钱退了回去。最后,如尘拍板让白氏夫妇不要辜负段奶奶的好意,收下一半,另一半买了香油,在佛前为段奶奶祈福。
因为这个缘故,白大娘也很关心段奶奶,提起说好心的段奶奶生了个健壮的儿子,同小强月份差不多。
张歆淡淡一笑:“我们穷家小户的,哪能同那样的人家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