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觉得自己可以胜任母亲一职的张歆又遇到了新的挑战。
小强突然夜里不睡,白天不醒,昼夜颠倒起来。夜里到底不同于白天,黑暗悄声,让人没法高兴起来。小强不爱睡,也没精神,蔫蔫地趴在妈妈肩上,不声不响地瞪着眼发呆。眼睛瞪得累了,就闭上,以为睡着了,放到床上,身子一沾就醒,醒了就哭,没奈何还得抱起来,再拍,再哄。白天基本上都是睡着,饿了醒来要奶吃,闭着眼吃,经常吃着吃着就睡着了。
听说很多宝宝都有这么一段时间,过了就好了,张歆只得抱定一个“熬”字。也有人说白天骚扰孩子,不让他睡,晚上困了自然会睡。奈何小强的睡功该是得自张歆本身,不睡时能撑能熬,要睡时雷打不动。
张歆试过在他耳边大声说话叫名字,没用。摇拨浪鼓,没用。钹儿罄儿唢呐都试过,小强挣开眼看看,一声不吭地又闭上,接着睡。试过用凉水给他擦脸,一样睁眼看看又接着睡。同样的伎俩使用三次以上,就完全看不出效果了。更狠的招数,张歆就舍不得用在儿子身上。
张歆数了数,发现前后两辈子,带给她最多挫折感,能把她折腾得没了脾气的,也就只有这一位。想想自己从小不让大人省心,幼时只怕也是这么一件件折磨父母的,张歆百感交集,躲进被子大哭。
白芍黄芪都慌了神。她们都知道奶奶辛苦,都想帮忙,可小强白天还好,晚上醒来一定要妈妈。瞧见奶奶疲惫,她们想把小强接过来。小强一离开母亲的身体,睡意全无,两眼亮亮地寻找母亲,一个错神看不见,就要哭。
张歆干脆只留下黄芪银翘在外间轮流上夜,让其他人都正常作息。腊月正月,节日一个接一个,迎来送往,走礼人情,正是忙乱的时候。府里外面一大摊事,她没精力管,就全落到紫薇白芍,和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婆子身上。叫小强绊住她一个,也就够了。
说实在,那些事,她想管也管不了。土节洋节,张歆都没上心过,只有几个放假的节日对她有点意义。古代的节一个接一个,习俗五花八门,规矩多如牛毛,听紫薇如数家珍地报一遍,张歆头都大了,有气无力地说:“我最近睡得不够,脑子一团糊,听人说话都是嗡嗡的。你看着办吧,有不明白的,同管家们商量,请示大爷,不用告诉我。”
饶是紫薇知道些底细,也想不到她家奶奶如今是连节也不知道该怎么过的,只当她真是被少爷累得不行,忙说:“奶奶还是让我回来吧。我在自家时——”紫薇哽咽了一下,忍着泪意说了下去:“我六七岁就开始帮着照看弟弟妹妹。带少爷,我做得来。”
张歆昏昏沉沉地靠在枕上,合着眼养神:“你回来带少爷,现在归你管的事,交给谁?怎么着,都得先过了这个年再说。”
“是。”紫薇只得答应了,还要再问年夜饭怎么安排,再一瞧奶奶已经坐着睡着了。
紫薇从床头取来毯子为她盖好,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在对面屋子找到正守着熟睡的小强做针线的白芍:“我看奶奶脸色不好,眼睛底下一片乌青,你们几个怎不多帮着点?竟叫奶奶累成这样。”
白芍冲小强努努嘴:“怎是我们不心疼奶奶?是这个小祖宗太小,还不知道心疼娘。只认奶奶一个。夜里非得奶奶抱着,还不能停在一处,要摇着或者走着,一停下来就哼哼。白日想补觉,却睡不沉睡不久,又总有些非得要报给奶奶知道,请奶奶拿主意的事。这么折腾上七八天,有几个人能看着好?前天奶奶要的摇椅做好了送来,才好些。奶奶困得不行时抱着少爷坐上去,让黄芪银翘摇着,总算夜里能打两个盹。”
紫薇想了想,安慰说:“小孩子多是这么过来的。再熬个几天,约摸就能好了。”
“刘嬷嬷昨日来,也是这么说。我只怕少爷刚好,年下一堆应酬,奶奶又要辛苦。”
紫薇沉默片刻,叹道:“还好如今只是身子辛苦。”
白芍赞同地点点头:“奶奶总算熬出头,该有的都有了。”
紫薇鼻子一酸,她的奶奶并没能熬出头,好歹,留下了少爷。
时间,白天黑夜,黑夜白天地流逝着。小强晨昏颠倒地过了十多天,突然就有了正确的昼夜观,而且知道了晚上应该多睡觉,夜里只需醒来喂一次奶,换下尿布,就可以接着一觉到天明。
又过了一关,张歆却不再感托大。谁知道后面的日子,还会有什么考验等着呢?
也亏得小强这么一折腾,年下节下的事都没怎么让张歆操心,就连应酬也被段世昌以她熬夜熬坏了身子需要调养为由推掉了一多半。
这个年,段府过得喜气洋洋,过完年,就开始预备小强的百日宴。
段世昌不是第一次当爹,却是自己立府后第一次得子,落地不凡的嫡长子,当然要热热闹闹大办一场。
就算不信假道士的吉言,段世昌身家日渐丰厚,玉婕娘家周氏眼看复兴有望,扬州城商家聚集,精明人多,很多人看好小强的未来。还有人有意结娃娃亲,都被段世昌含含糊糊地婉拒了。且不说现在提这事太早,在段世昌看来,还没那家闺女将来能配得上他家小强。
大请客就要唱戏,还是借的汪家小戏班。这回却是汪少奶奶笑眯眯地送了戏班子过来。她刚刚诊出身孕,特地过来抱抱名声在外的神奇宝宝小强,希望沾点光,这胎也生个大胖儿子。
花脸老生两个跟在汪少奶奶身边。汪少奶奶还向张歆道谢,谢她推荐了两个得用的人。原来,花脸老生两个已经是管事大丫头,同府中管事的婚事也定了,不久就会变成管事娘子。花脸管的第一项就是戏班这一块,清楚其中门道,革除弊端,令戏班子气象一新,又省下不少银子,大合汪少奶奶心意。老生是个牌精子,手脚麻利,眉眼柔顺,又会说话,被知人善用的汪少奶奶派去服侍陪伴府中老太太,哄得老太太喜欢不已。有老祖宗撑腰,就是老爷太太也不敢刁难,汪少奶奶在家中才能真正当家主事。
花脸老生本已不再唱戏,却是听说段奶奶喜得贵子,大办百日,特特求了汪少奶奶,要过来最后再唱一回,以示祝贺,并感谢段奶奶提携。
汪少奶奶是个厉害人,原本有些看不上玉婕的绵软性子,倒是很赞成张歆这一年里做的几件事,私下里后悔先前看错了她,满心想做个闺中知己,又欢喜她两个重情念旧,自然答应,还特特跑这一趟。
张歆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又恭喜,忙忙让紫薇预备了两套头面首饰给花脸老生二人添妆,又找出几样珍贵的补药送给汪少奶奶。
百日宴,刚卸任的周璜偕夫人也来了。因为周璜的缘故,扬州也有几个官员送礼,甚至亲自捧场。
段世昌满面红光,穿梭应酬,与周璜之间曾经的小小恩怨,早已烟消云散。
应段世昌之请,周璜给小强起了大名:段乘云。
“直乘青云!好名字,好名字!”众宾客争相奉承:“听说这孩子落地不凡,大气有福,再得周公赐下这个好名字,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哪里,哪里。小儿顽劣,不堪教化。我夫妇见识浅薄,还需伯祖大人多多指教。”段世昌欢喜非常,口中仍不忘谦逊。
小强之顽劣,玉婕之见识短,周璜也听说了。他如今还真十分看重这个侄孙女,也看好这个婴孩,少不得要帮着说几句:“世昌啊,子孙之事乃是传家继业的根本,子女教育便是一个家的头等大事。虽说多子多福,养出不分是非不识好歹的畜生,连累父母家族,断送祖宗基业,才是天大的祸事。不是老夫偏帮自家女儿,不辞辛劳,自己照料孩子,事必亲躬。有这样的母亲,是乘云之福。有这样的主母,是段氏之福。段氏自你二人在此开府立足,规矩传统便由你二人来立,也不必太过小心。”
这番话出自肺腑,有感而发,带着对自己人生的自豪和悔悟,说的真诚,坦率,又极有见地,听的众人无不附和称是。
段世昌恭恭敬敬地答应:“世昌受教,谢伯祖赐!”心底里第一次对此人生出尊敬亲近之意。
女客这边,张歆也在周夫人和几位长辈跟前恭听了好一会儿教导和建议,还是因为小强要吃奶才脱开身。
小强吃饱睡着,张歆理容更衣,还得到宴席上招呼客人。
“小厨房做的几道菜,在席上,可还受欢迎?”张歆边走边问白芍。拿不准这时候的有钱人会不会喜欢后世的一些烹调方法,接着这次大宴宾客,张歆指导张嫂李嫂推出几个新菜,做个实验。
“两个辣菜乏人问津。其余的,都是一眨眼就没了。那两个辣菜也不是没人喜欢,一位钱太太,一位宋奶奶,就盯着那两个菜吃,还让人来打听做法。”
今日来客太多,很多张歆压根没见过,依稀记得这两位不是本地口音,象是两湖四川那边的人。
说到宴席上的菜肴,白芍想起:“奶奶一直忙着招呼客人,陪人说话,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被你这么一说,倒觉得有点饿了。叫人瞧瞧,那鱼羹还有没有,有的话,给我盛一碗来。”
宴会女主人想坐下安生喝碗汤,也不是那么容易如愿的。好容易在座位上坐下,面前摆上一碗温度适中,清香滑爽的鱼羹,张歆刚舀起第一勺,又有人凑了上来:“给段奶奶道喜。”
张歆满怀遗憾地看了一眼鱼羹,放下汤勺,挤出一堆笑:“谢谢太太吉言!”
记得这一位是同谢三太太一同来的,也姓谢。谢氏一族人实在多,本族人都互相认不全,外人更搞不清谁是谁。瞧这位的衣着打扮,家境应该最多中等。不过,谢氏也有几位清儒。
以衣取人总是不对的,张歆还是笑脸迎人。
这位谢太太一屁股在张歆身边坐下。接着,张歆就觉得眼前唾沫星子飞舞,自己脸上也不知沾了多少,瞥见一口也没能喝上的鱼羹,更是心疼可惜。
谢太太巴巴找上来同张歆说的,不是小强,而是她的小女儿。此刻正站在谢太太身后,娇羞地低着头,又不时悄悄抬眼打量张歆的谢氏青鸾。
从谢太太口中,张歆知道了,谢青鸾小姐年方十六,知书达理,读过几本烈女传,三从四德,女红出色,最重要的是性子和顺,吃苦耐劳,善良纯洁得象一只小白兔。
张歆有种错觉,以为对上了二十一世纪的推销员,还是没保底工资,只有提成的那种。谢太太推销的自然是她女儿。可是,小强还在吃奶,谢青鸾那样子也不象能当保姆丫头,难道谢太太想把女儿嫁给常正鸣?
谢太太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常府主母啊,张歆哪敢拍板答应什么?只得忍受着唾沫星子洗脸,直到白芍谎称周璜夫人叫她,才得以告罪脱身。
常正鸣还是孩子呢,也到议亲的时候了么?张歆放心不下,悄悄吩咐白芍让人打听一下那对母女是什么来路身份。
晚些时候,白芍面带古怪地凑近她耳边:“那个谢家借大爷的钱,好多年了,还不上,想让他家小女儿给大爷作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