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强总的说来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就像一出生表现的那样,不爱哭。只要吃饱了,肚子里不胀气,就安安静静的,不睡的时候也静静地看世界。
张歆进过的婴儿房,婴儿床头都挂着床铃,想来那是小婴儿普遍喜欢的玩具了。电声音乐做不来,小挂件却不是难事,转动的机械也好解决。以这里女子的灵巧,做些小布艺,手到擒来。最后两个月,张歆一声令下,没几天就收了好几套回来,飞禽走兽,花鸟鱼虫,都按照张歆要求的,样子简单朴拙,颜色鲜明对比。
张歆自己做了一套,黑白对比的几何形状,相比之下简直拿不出手,目前,却是小强的最爱。
小强不睡的时候,经常研究头顶这些东西,偶然有些感想,便依依哦哦地发表两句。
看了几天,除了母亲,身边来去的几个丫头婆子也看得熟了,遇到她们对他说话,也会咧咧没牙的小嘴,附和两声。
众人爱得不行。黄芪银翘两个恨不得时时守在摇篮旁,看小强各种各样的模样表情。张嫂子李嫂子得个空就要问一声,看两眼。刘嬷嬷喜上眉梢,说是来服侍奶奶坐月子,大半时间倒是花在小强身上,简直爱不释手,不时祈求老天让她媳妇肚子里那个孩子有小强一半聪明乖巧。府外,小虎晚妹搬着手指头数日子,盼着满月了可以看见娘亲口中乖得不得了的小少爷。府里,专职给小强洗尿布的婆子都觉得有与荣焉,说话比平时大声起来。
身为乃父的段世昌在外奔忙应酬,分外精神,逢人带笑,整个人比往日都要柔和三分。早上出门前,必要先过来看一眼宝贝儿子。回到家来,再累再晚,洗手更衣后,还要过来看一眼。多半的日子,段世昌早出晚归,每每过来都赶上小强在呼呼大睡,父子眼对眼的机会不多,小强偶然看见他,还是如同陌生人,不动不语。
相形之下,却是张歆的日子最惨淡。奶娘走后没两天,小强象是突然醒悟过来,把吃奶当作了他人生的第一桩事业,干劲十足地做起来。
张歆的奶水不是很足,小强有时只能吃个半饱,睡上半个时辰就饿醒了。没事是不哭,可挨饿是小婴儿人生的头等悲惨大事啊!小强那份委屈,动天撼地,闻者无不恻然。
张歆不知多少次,刚刚摸到周公的所在,就被拖起来给孩子喂奶。这种事,要在从前,张歆定要发飚,大大发泄起床气,如今却只有满怀抱歉,只求勤能补拙。谁让她不是一头合格的奶牛呢?又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把奶娘“赶”走了。
刘嬷嬷和段世昌心疼她,赶着又请来两位奶娘。
张歆如今心有余而力不足,唱不上去高调,只好让小强到有奶的怀里去。
小强却是个挑剔的,大概是饿极了,第一下没顾上辨认奶源,猛吸了一大口,发觉味道不对,立刻吐出来,大哭着要求换回原来的奶源,原来的味道。
这位奶娘立刻被打发出去,换了替补的进来。小强这下学乖了,先抽了抽鼻子,发现不是妈妈的气味,不论奶香如何诱人,坚决不吃。
替补奶娘是个急性子,生怕一份好工作溜掉,趁着小强张嘴大哭,硬是塞进他嘴里,紧紧捂住。
银翘一直盯着小强看,发觉小家伙脸憋得又红又胀,连忙制止:“快拿出来,别把少爷闷坏了!”
奶娘强笑着解释:“姑娘年纪小,没经过,不晓得。少爷这是饿极了,发脾气,只消吃上一口——嗷!”
小强虽然没牙,下狠劲一咬也有些分量,又是敏感部位。奶娘惨叫一声,身体本能地往后一缩。小强的嘴巴自由了,震耳欲聋地大哭,好不可怜!好不委屈!
刘嬷嬷心疼得掉眼泪,一边抢上前把小强抱过来放到张歆怀里,一边骂奶娘不懂事,造次了少爷,不容分说赶了出去。
小强终于找到妈妈的怀抱,哭声立刻小了,改为抽抽噎噎地控诉。张歆又拍又哄,又是道歉又是保证地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委委屈屈地吃了点奶,趴在张歆怀里疲倦地睡了过去,睡着了还不时一抽一抽,眼角挂着泪珠,偶尔呜呜两声。
黄芪银翘两个在旁边跟着抹眼泪,小声骂奶娘不好。段世昌看见了,心疼得直后悔。
经过这一下,上下都明白了,如今已经不是奶奶不肯用奶娘,而是小少爷认准了亲娘,不吃别人的奶。
没奈何,只有设法把不合格的奶牛培养成为合格的奶牛!
府里事有紫薇撑着,院里事有白芍管着,小强有刘嬷嬷照顾着,为了儿子不挨饿,段府当家奶奶专心做起奶牛,除了喂孩子逗孩子,就是睡觉,喝催奶汤。两位嫂子深知她的口味,总能把汤煲得恰到好处,把浮油撇个干干净净。
努力了几日,终于,供需关系达到平衡。小强饱喝一顿,可以睡上一两个时辰不醒,小身体飞快地圆润起来。满月时,已经是个虎头虎脑的胖小子。
段世昌的家人全都丧于洪水。玉婕最近的血亲是镇江的两位舅舅,向来不亲近,匆忙间也赶不来。
给小强洗三的仍是方婶子,只有刘嬷嬷等人见证,没有客人。
满月酒要摆,但不大办,只请几家近支亲戚和友人。预备元宵过后,小强百日之期,再大宴宾客,昭告段府喜获麟儿。
满月这天,小强晨睡醒来,被装扮一新,戴上虎头帽,穿上小红袄。刘嬷嬷给挂上长命锁。张歆拿出那面福寿玉牌,也挂到他脖子上。
刘嬷嬷瞧见那面玉牌,神色有些激动:“这是?”
张歆笑着给小强拉拉衣袖:“长辈们会保佑这个孩子。长辈们没享到的福寿,会报在这孩子身上。一定会!”
刘嬷嬷鼻子一酸,勉强忍住,笑着点头:“这孩子一定能长命百岁,福寿双全。”
不多时,七夕来请。客人已经来了,请奶奶带小少爷过去相见。
来客不多,方便起见,宴席就设在上房,外厅男客,内间女客。
镇江余家来了一双表哥表嫂,带来几位舅舅的贺礼和祝福。
常正鸣的礼物极厚,看见小外甥稀奇欢喜得什么似的,被几位兄长好生取笑了一番。
常家两位姑太太也派了儿子儿媳过来送礼。
盐帮帮主次子携妻子来了。赵刘两位义兄也来了。
最难得的是远在徽州的知府周璜也派了新近取得秀才功名的幼子携带重礼来贺,言谈中说到周璜近来病了几次,体力大不如前,告病致仕,已获批准,一家人预计年前就会回到镇江老家定居。
厅上众人,除了常正鸣,都是阅历深心思敏锐的人,很快想通其中缘故。周璜是举人出仕,靠妻族关系爬上去,在北方可能还不怎样,到了人文荟萃,仕子众多的江南,必然不自在。先前行为有失,被弹劾了一次,已是惊弓之鸟。两个嫡子,一个已是举人,一个中了秀才,都还年轻,又有外家势力,假以时日,金榜题名,进士及第,才是周氏家族真正的荣耀。大明科举官员,首要家世清白,倘若周璜不小心得罪了哪个大头,犯了事,两个儿子的功名就要被革除,仕途再无指望。周璜在徽州连了两任,想必捞足了好处,及时抽身,也免得连累了儿子们的前程。
话说周璜确实因为这个思量,决定辞官。为怕被人捉住痛脚,这些年在徽州本地不敢放开手捞,除去走礼孝敬,剩下的不多。主要所得都在扬州,玉婕那个陪嫁庄子藏着。周四爷走这一趟,给足玉婕和段世昌面子,表达修好之意。一来,强龙不压地头蛇,段世昌在镇江也颇有势力,将来少不得还有借重之处。二来,要同玉婕商议,取出那院里收的部分浮财,先在扬州镇江两地置办产业。
张歆看完周夫人来信,不露声色地对周四奶奶道谢:“劳动叔叔婶婶跑这一趟,我心里甚是过意不去。先前听说伯祖父身体不佳,我购置了些药材,收在庄子上了。还请叔叔婶婶回去前,派人过去一趟,取了带给伯祖父伯祖母,略表我夫妻心意。”
周四奶奶明白她这是应允了,让他们自己去拿,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满面笑容,不住口地夸赞起小强来。
论辈分,周四爷周四奶奶要长一辈,年纪却轻,都是随和的性子,言谈有趣,不拘礼节,有心结交,很快让众人忘了他们是“长辈”,自在攀谈起来。
孙老夫子也来了,见到张歆,可惜无缘攀谈。小强倒是给送到他面前,供他仔细验看打量。
离开熟悉的房间,妈妈又不在身边,小强有些不适应,却用他一向的安静忍耐住了,静静地看着出现在他头顶上方的一张张面孔。
孙老夫子看着他,他也看着孙老夫子,一眨不眨。
孩子的眼睛清澈明亮,好像什么也没有,又好像藏着宇宙和生命最深邃的奥秘。望着望着,孙老夫子觉得自己被吸引住了,心中似乎觉悟到了什么。
小强许是累了,许是看腻了他,慢慢闭上眼,侧过头,要睡了。
这般安静沉着的婴儿,众人都是啧啧称羡。
段世昌嘴上谦逊,心中得意,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孙老夫子的说法。
“这孩子,”孙老夫子思考着方才的觉悟,由衷称赞:“大气,有福,将来不论做什么,都能有所成就。若是修道,想必也能得证仙缘。”方才,在同婴儿的对视中,他突然察觉自己这些年来自认为逍遥随性,自在无拘,其实,还是拘泥矫情了。大道在哪里?真的非要往经典丹炉里寻?一草一木,生死境遇,人世间的平凡琐事,处处可见道法。
众人自动忽略老头后面一句话,纷纷附和,称赞小强大气有福,将来必成大器。
段世昌欢喜之余,开始考虑怎样才能早些给小强添弟弟妹妹。一个好汉三个帮,小强再有福气,一个人也是辛苦,还要有亲兄弟扶助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