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翘捧着热乎乎的青团子,半跑半走着回涵院,不时停下来,轻嗅那股清香。
想到紫薇做青团子时的认真,银翘的心里有点酸涩。紫薇姐姐对主子的忠诚在意只怕没人能比,当初怎么就能做出让主子伤心的事呢?做下人的,最要紧忠心,有的错一次都嫌太多。虽然说是让紫薇去照料大小姐一阵,可就连银翘也看得明白,主子怕是不会让紫薇回来了。多少年情分,多少殷勤小心也抵不过那一次。
一转弯,看见前方小路上婷婷袅袅,缓步而行的主仆二人,银翘滞住脚步。那是月姨奶奶?这是去园子里赏花?花园里除了冬末春初的梅花,夏天的荷花,并没什么出色景色。这时节梅花已谢,荷叶都还没长出来,园子里有什么花可赏?不是赏花,莫非要去涵院?去做什么?
银翘脚下一转,走上略微绕远的一条路,一路小跑,抢在前面回去报信。
听说月姨奶奶往这边来,刘嬷嬷又是气急又是担心:“那狐媚子,想做什么?”
张歆笑着安慰:“嬷嬷一向最沉得住气,怎么倒被她吓着了?她既送上门来,我们就捉弄捉弄她,给嬷嬷压惊,如何?”
“不能让她进屋。”刘嬷嬷略一思考做出决定:“ 你们是不知道厉害。她们那种人爱用些不三不四的香,平日还不怎样,如今你是有身子的人,便是一丝半丝也闻不得。白芍黄芪,你们两个去门口守着,那个不要脸的若真往这院来,就说姨奶奶身子不适,还睡着,叫她改天再来。”
张歆见过月桂,只是那时忙着对应段世昌,没太留意她,听说了她的八卦,就有些好奇,想好好瞧瞧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月桂这一阵也够倒霉,要是从此老实就算了,若是贼心不死地想对付她,张歆定要连着玉婕的一份讨还。听刘嬷嬷的意思,月桂怕是经常佩着催情的香料,怕会用这一手害她。
张歆眼珠一转,笑道:“嬷嬷,不可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芍,叫人抬把椅子到院子里。今日春光好,我要坐着晒会儿太阳。”
刘嬷嬷阻拦说:“不行,今日风大,着了风怎么办?”
白芍是个淘气的,只盼见着主子捉弄月姨奶奶,忙说:“我记得后面西厢收着一个八屏的楠木屏风,又宽又厚实。叫人抬出来,放在上风口。主子坐在屏风里,又能晒太阳,又不怕吹风。”
张歆称好,便叫白芍去布置。
刘嬷嬷还怕张歆冷,非又找出一条披风把她裹住。
大红缎面,金线绣的牡丹凤凰,晃得张歆眼晕:“嬷嬷,换一件吧,这件太艳了。又不是出门做客。”
“非得这件。”大红正金,凤凰牡丹,刘嬷嬷就是要彰显表小姐身份,安心要晃得月桂眼睛酸疼。
屏风椅子小几才在院里摆好,守在大门口的银翘已经飞跑进来报告:“月姨奶奶和珠儿正是往这边来,还提着食盒。快到了!”
张歆不慌不忙走到院中坐下,吸了两口气。还是室外空气好啊!
月桂和珠儿跟着银翘走进来时,张歆已经又昏昏欲睡了。
白芍赔笑迎上前,屈膝福了一福,悄声道:“姨奶奶来的不巧,我们主子正打瞌睡呢。”
大红正金被阳光一照,分外刺眼。月桂看了两眼就掉开头,示意珠儿把食盒交给白芍:“听说鸽汤滋补,可巧得了两只鸽子,炖了些汤,想着,想着奶奶的身子也需要进补,就分了一半送来,还请,请奶奶不要嫌弃。”
难得见月姨奶奶这般低声下气,还不是在大爷跟前,白芍心情大好,就不想放她走:“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月姨奶奶有心了。”声音比方才高了许多。
闭目假寐的张歆动了动,懒洋洋地问:“白芍,你在跟谁说话呢?”
白芍连忙答道:“是月姨奶奶,月姨奶奶来给主子请安。”
月桂暗暗咬了咬牙。月姨奶奶是不必向周姨奶奶请安,可如今大爷发话,眼见嫡庶分明,不但每日请安,就是要姨娘月桂给大奶奶倒马桶,也不出格。不甘心不情愿,月桂也清楚拖了三年,躲了三年的事还是要发生。可恨之前周氏的人暗中为难,葡萄又趁机落井下石,致使她失了大爷欢心,不得不忍气吞声。
珠儿环儿劝她早些低头,送些小殷勤改善与周氏的关系,以免将来受辱。
听说周氏命人暂不改换称呼,仍唤她姨奶奶,还以为她要装贤惠,多半不会为难自己,却不想她在自己院中已是这般张扬。
精于刺绣的玉婕有一双好眼睛。离着一段距离,张歆还是分辨出月桂极力想隐藏的怨愤不甘,暗觉有趣,眉毛微扬,嘴角微翘,不言不语地望着月桂,等待着。
月桂不得已上前来,弯身行礼:“月桂给奶奶请安。”
不是说周氏听人称呼“奶奶”,总会让把称呼改回去么?为什么只点头“唔”了一声。
这一声算是嫡妻认可了庶妾的身份?礼貌到了,她是否就可以起身?张歆不知如何做当家奶奶,月桂更不知在当家奶奶面前怎样才能恰如其分,不算失礼,也不太委屈。想起身,一接触刘嬷嬷冷冷扫来的眼刀,又觉得必须等周氏发话让她起来,以免落下话柄。
张歆的目光上下左右地围着月桂打转。刘嬷嬷称之“狐媚”,仔细瞧瞧,月桂长得还真有点像狐狸。在哪里听说过,漂亮女人长得都像狐狸。玉婕长得也算漂亮,就没这感觉,只觉得端庄可亲,看来还是像由心生。单论五官,玉婕确实还略强些,可月桂身上有一种风情,令男人失魂,女人害怕的风情。
月桂的腰肢纤长柔软,伸手投足无不动人,眼波颦笑莫不传情,更有诸般女人不齿男人不舍,不能对人言的妙处。好一件精心训练打造,专攻男性市场的高级奢侈品和致命武器!
张歆还沉浸在终于开了眼的兴奋中,刘嬷嬷平淡的声音响起:“表小姐,月姨奶奶第一次请安,照理是该磕头。风冷地硬,月姨奶奶又还病着,今日且算了吧。”
“唔,好,你起来吧。”张歆这才发现月桂还保持着弯身行礼的姿势。
张歆坐着,刘嬷嬷站着,都有屏风当风。月桂却是面向风口,额前鬓角都被吹得有些乱了,咬牙保持着容易腰酸腿疼的姿势超过五分钟,不露声色。
果然外表娇娆妩媚,内心却很坚韧,张歆暗暗点头。念头略转,想到她的坚韧是以从前的玉婕,现在的自己为敌,就好似被一条毒蛇盯住,再也欣赏不起来。
院子里只有张歆坐的那一把椅子。张歆不请月桂坐。其他人更不会想到给她搬个椅子凳子。
有的没的说了几句,冷场了。
月桂提到她拿来的鸽子汤,请张歆趁热喝。
听见刘嬷嬷用力咳了两声,张歆满脸堆笑:“难得你有心,多谢了!午间吃得太饱,没有胃口,叫她们先隔水温着,我晚些再喝。”
“我竟忘了,奶奶这院现有了小厨房,倒是方便。”月桂笑得有些勉强。
“确实方便,也放心。”张歆笑眯眯地:“哎呀,我贪着晒太阳,倒叫你站在风地里说了这半天话。我这里没什么事,倒是你身子不好,多静养才是。怎么只带了一个丫头出来?白芍,回头帮我送送月姨奶奶。”
“躺了些日子,正想走动走动。不敢打扰奶奶休息,月桂告辞。”杨柳风吹面是不寒,吹久了也让人头疼,月桂有些受不住,巴不得告辞。
张歆好整以暇地看着月桂腰肢款摆地走出院子。单以今天所见,也算得恭良俭让,不大符合原先的印象呢。无事献殷勤,月桂这又打的什么主意?
“表小姐,那汤你可不能喝,快叫她们倒了去。”
“嬷嬷别怕,先让李嫂子看看。就算她有什么算计,也得先投石问路,这鸽子汤料想是好的。倒了,怪可惜的。”李嫂子父亲是吴家药铺的药工,母亲是吴家医馆的药婆,丈夫是常家茶叶铺子的伙计,于药材茶叶都有些造诣,是吴家大哥暗地里安排进来照顾玉婕的人。
李嫂子验过,果然没查出什么。刘嬷嬷还是不放心,张歆也不想冒险,月桂送来的鸽子汤最终便宜了嘴馋的黄芪和银翘。
“不过请了个安,行了个礼,吹了吹风,都是她该尽的本分,主子就要放过她了么?”白芍不满意。
张歆有些好笑:“白芍姑奶奶要怎么着才肯放过她?”
张歆站得高看得清,月桂也是个可怜人,玉婕的不幸其实并不是她造成的,至多是一点催化作用。然而,从刘嬷嬷到丫头们都不这么看。也许并不是真的不明白,只是那个“真凶”是一家之主,难以对抗,是玉婕和她们以及她们的亲人不得不仰仗的对象,她们不能也不敢正面抗争报复,只好把怨恨和怒火倾泻在“帮凶”身上,打落水狗。
不过呢,她愿意同情放过月桂,月桂就能领情,就愿意放过她吗?
沉吟片刻,张歆笑道:“后面一进院里那株樱花开得正好。回头挑两枝没怎么大开的好的,折下来,叫个会说话的给月姨奶奶送去。就说,鸽子汤我喝了,很喜欢,多谢月姨奶奶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