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了,主子还不睡么?”白芍手持蜡烛,站在门外探头探脑。
张歆这才发现周围一团漆黑。刘嬷嬷回家去了。张歆专注于整理之前打听到的情报,沉迷于玉婕身世和相关故事,魂不守舍,晚饭喝了碗粥就撂下,不知不觉中走进了玉婕的绣房,一直坐到现在。
之前的玉婕喜欢刺绣,喜欢安静,没事时常爱独自呆在绣房,白芍早就习惯了。她心思单纯,却懂规矩,看出主子有心事,也不多问。刺绣费眼,玉婕极少在夜里做活,绣房里更是不用火烛。白芍只远远出声发问。
张歆还没摆脱看多悲剧以后的情绪,胸口有点堵,脑子里一团兴奋,并无睡意。只是这黑灯瞎火的,也没事干,况且她不睡下,白芍也不能睡。反正是胡思乱想,不如躺到床上去出神。
钻进薰暖的丝绸被子,深深吸进两口淡淡的茉莉花香,缓缓叹出一口气。还是活着好!
玉婕的物质生活还是很不错的。身边又有真心关心她的人,受到良好的教育。嫁的这个丈夫,张歆是看不上眼,可也得承认比起很多男人,还可以了。比起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人,玉婕还算幸运的,怎么就一下想不开,要往死路上走呢?
走了多少趟的路,就那么两级的台阶,就能恰好撞倒额角,摔个半死不活,在张歆看来,不可思议,不觉认定玉婕是故意的。
玉婕这样年轻漂亮,温柔典雅的女孩,手上还拽着大把遗产和家私,放在现代,就算离婚,追求者也会大把,弄得好不等段世昌开始冷落她,挖墙脚的就出现了。放着这么好的条件和资源,过得那么委曲求全,没有存在感,张歆都替她憋屈。
玉婕最大的错,就是同意嫁给自己的姐夫。虽说寄人篱下,常老爷子是个好长辈,并不想委屈她,她爹死得早,可也是个举人,有功名的,若不是玉婕同意,没人能逼她。
也不是没其他机会。比如,吴家好像是个不错的选择。开医馆的,家世比不上做过官的常家,富裕也比不上盐商的段府,可清白干净。从张歆现代人的眼光看,象玉婕这样单纯善良的女孩儿,还是嫁给古板方正一些的职业人士好。她对吴望淮的印象很好,连带地,看高吴氏一门,可惜没能在玉婕未嫁时穿过来,帮她择个好夫婿。
这讲究从一而终的时代。唉,玉婕,你怎么就嫁给自己姐夫了呢?因为玉娥辖着恩情求你?以姐妹之情打动了你?你不明白,再好的感情,女人可以轮着穿一套衣服,可以共用一只口红,却不可能和平共享一个男人。你答应嫁给她的丈夫,就是选择去做她对手,敌人。玉娥一时感激你,却在长久的后来,无数的日夜嫉妒你,怨恨自己。
你恐怕是明白的,明白玉娥的悲伤消沉里有自己的一份原因,所以才放弃尊严,隐忍退让。想要报恩,却害了恩人姐姐,你心里的苦又有谁明白?
又或者,你答应玉娥的请求,只是希望能留在常府。常家以外的世界让你害怕?
朦胧中,身边人影晃动,嘈杂喧闹,有人破口对骂,有人嘤嘤哭泣,有人哀声求情,有人大声训斥。嘭,什么碎了?嘶,什么破了?
这回是梦,还是她又穿越了?穿到了战场?还是土匪打劫的现场?
张歆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弱很无力,惊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冷得浑身战抖,心中充满恐惧。
一件带着体温的斗篷轻轻落到她身上,裹住她颤栗不已的小小身子。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她的头顶。随着一声叹息,有人说:“别害怕!闭上眼,别让这些人的丑态污了你的眼。”
她没有依言闭眼,而是看向头顶声音传来的方向。
微拧的浓眉,积蓄着怒气的大眼,刚直的鼻梁,坚毅的嘴角。竟是段世昌,不过是年轻版,二十来岁的样子。从这个角度看去,高大英武,如同天神。
他开口说了什么,喧嚣渐渐沉淀。她的眼前黑了过去。
四周重新明亮起来,她看见一片的白,好半天才明白是被一个全身缟素的女子搂在怀中。
女子呜咽抽泣了一阵,缓缓止住悲声,抚着她的脸,郑重地说:“玉婕,你父亲祖母俱已不在,你弟弟也没了。我们娘俩已是无家可归。好在你姨夫是个好人,已经答应抚养你。你明日就随你表姐和姐夫去扬州。到了姨母家,要记得乖巧听话,听姨夫的话,也要听你表姐和姐夫的话。将来,要报答他们的恩德。”
她张嘴,吐出稚嫩的声音,含着不安:“娘的话,我记住了。娘,你呢?你不同我去么?”
女子悲伤地摇头:“娘不能同你去。娘是个不祥的人,一出世就害了自己的爹娘,嫁到周家又连累了你爹和你奶奶。大伯母辛苦拉扯我,我不能尽孝报恩,反累得她操心又病倒。你恨娘无情也罢,娘已经没有力气——娘要留在余家,侍奉你外伯祖母。”
场景又变了。她跪在一座新坟前,呆呆的,望着相邻并立的两块墓碑。
熟悉的温暖,还是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玉婕,时候不早。再给你爹娘磕个头吧。”
眼泪哗地流了出来。爹娘都死了,祖母和弟弟也没了,她无家可归了。娘为什么不带着她一起去呢?为什么留下她一个?让她怎么办呢?
熟悉的叹息,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轻轻拍打她的背:“玉婕,别哭!别怕!你还有姨夫姐姐姐夫呢,你的家在扬州。跟我回家吧。”
扬州,常府。常老爷看着她连叹好几气:“你娘,唉,是个有骨气的!你先回去歇歇。陈夫子三天后到,到时候,我带你过去行拜师礼。”
一个少妇走近,拉起她的手,俯身看着她,声音温柔:“定了后日在大明寺做法事,为外祖母和姨母一家祈福。妹妹陪我同去,可好?”
年轻的段世昌示意跟着的小厮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对少妇笑道:“不知道妹妹喜欢玩什么,我让重阳端午七夕到集市上买了些小孩儿家的玩意,让妹妹瞧个新鲜吧。”
她长大了,坐在窗前,皱眉望着绣了一半的梅花,不大满意。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红蔷,红蔷,表小姐在么?”
坐在她身边脚踏上,也在做针线活的苏叶抿嘴笑道:“红蔷,重阳叫你呢,还不快去。”
她丢下绣绷子,忍着笑,扬声道:“红蔷,去告诉他,找你就找你,别老拿我做筏子。小心我恼了,到姐姐那里告你们私通曲款,偏不让你们如意。”
红蔷容貌明艳,羞红了脸越发显得动人,丢下鸟食,跺脚辩白:“他来自是替大爷传话,找表小姐有事,哪里是找我?不信我去问他。”
红蔷摔帘子出去,少顷捧着两个卷轴进来,脸上有些失落:“大爷寻了两幅画来,给表小姐。”
“什么画?”她好奇地走过去,放到桌上打开。两幅都是梅花,那幅红梅还罢了,那幅墨梅——“啊,是王元章的《墨梅图》!姐夫哪里寻来的?”她又惊又喜。
重阳在门外听见,答道:“大爷听说表小姐在绣梅花,苦于不得神韵,就想着若能得幅好画,表小姐照着绣起来,大概容易些。听说夏家老太爷身前倾家荡产收集的字画里,就有一幅王冕的《墨梅图》。原想着他家老太爷不在了,家业也凋零了,兴许会卖。谁知当家的夏老爷还真是夏老太爷的亲儿子,任大爷说破嘴皮,也不肯卖。好说歹说,才答应借一个月。那幅红梅,是凑巧见到,大爷觉得有些意思,比不得王冕大家,在时下,也算好的了。虽然说的一个月,大爷说,表小姐只管慢慢绣,到时候再同夏老爷说说,多延一两个月便是。”
她心中满满都是欢喜感动:“多谢姐夫费心!一个月尽够了。我先试着临摹下来,若能画下来,将来就能绣出来。”
捧着两幅画,她心想:“都说姐夫做生意有一手,可惜出身贫寒,学识只是平平。胸中没有沟壑的人,又哪里会懂梅花,懂画,懂绣?世人毕竟还是看低了他。”
段世昌生日,她送上自己绣的《墨梅图》作为寿礼:“玉婕别无所长,只有一点绣活还算拿得出手。望姐夫莫要嫌弃!还要多谢姐夫帮着寻画。也请姐夫评判一下,玉婕的梅花如今绣得如何?”
段世昌仔细欣赏一番,含笑赞扬:“极好,已是神形俱备。”
她欢喜之极,抬头望去,正好他也看过来。双目相对,她在他眼中看到似水柔情,心中又酸又甜,两颊飞红,垂下头:“姐夫过奖!”
听见那声“姐夫”,段世昌眼中闪过不易觉察的尴尬酸痛。
屏退吓人,玉娥拉着她坐下,垂头沉思良久,在她的疑惑不安中,下定决心,开门见山地问:“玉婕,你看世昌如何?你可愿嫁他?”
她惶惑地眨眨眼,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惊得跳起来:“不,姐姐,他是姐夫。我,我——”
玉娥拉住她,笑得有些勉强:“我明白你敬爱他有如兄长,况且,也委屈了你。不过,我看着,世昌对你倒是真心喜欢,听说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总会设法弄了来。”
她惊慌失措,含泪跪下:“姐姐,你弄错了。姐夫疼我,不过因为我是姐姐的妹子,不过爱屋及乌。”
玉娥拉起她,眼中滴下两行泪:“他对我哪有什么爱?他是要强的性子,若不是当日处境不好,若不是为了出人头地,若不是看上爹爹的钱财势力,他哪里会肯娶我,哪会给人做上门女婿?当日,爹爹虽看中他,也没想到他竟这般能干。如今,爹爹年事已高,我的身子已经垮了,图儿还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我们常家如今都握在他手里,万一他——”
她连连摇头:“姐姐,你放心,姐夫不是那样的人。”
“我并不是不信他的为人。只是如今这样,身为妻子,不能侍奉丈夫,更不能为他段家传宗接代,我心里愧对他。妹妹,我这些话埋在心里,除了你,也没人可说。我兄弟俱亡,爹爹老迈,除了你,也没人帮我……”
玉娥说了很多话,流了很多泪。她默默地听着,明白了几件事。
姐夫和姐姐的关系,名存实亡,危机潜伏。姐夫的才干开始让姨夫和表姐顾忌又无奈。姐夫似乎有意另立门户。
姐姐希望她嫁给姐夫,替姐姐拉住他的心。她是应该报恩的,眼下就是她报恩的机会。
她无家可归,是常府收留了她,给了她一个家。如果常家散了,她再也没有家了。
她能感觉到,姐夫在意她,尽量不着痕迹地讨好她。也许真像姐姐所说,他暗暗喜欢她,并不是为了姐姐的缘故。
她也是喜欢姐夫的。听说自己的婚事将被提上议程,不止一次暗自祈祷将来的夫婿能像姐夫。世上有几个男人真的可亲可靠?她真能有幸遇上一个么?出嫁,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命运?象外伯祖母?象母亲?还是,更加不堪?
留下吧,留在这个家里,留在姐夫身边,报了恩,也成全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