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妻
陈林氏亲自去余家, 对余老夫人讲明这桩婚事的前因后果。
余老夫人还记得船上的事, 明白张歆的苦处,虽然不喜,倒还能体谅, 只是背地里对王氏叹说:“小强那孩子,极是聪明, 若遇个好老师,蟾宫折桂是迟早的事。母亲这一再嫁, 这孩子的前途生生给断送了。陈林氏的眼界到底差了点。”
王氏的丈夫便是为了“蟾宫折桂”的梦想, 生生熬坏身体,早早去了,丢下她们母女。王氏心里倒是赞同张歆的选择, 只是不能明说:“这也是没法子。妹妹缺个遮风挡雨的人, 要把孩子平安养大都不容易。若是那个陆千户继续纠缠,闹出事体, 坏了妹妹名誉, 不但小强的前程受影响,母子三个立足都难。”
余老夫人想了想,只好怪自己体面不够,儿子官职不够高,又不肯尽心庇护义妹, 以至于张歆为求平安,不得不嫁给一个不起眼的海商,听见余同知责备张歆心志不坚, 有失体统时,就没好气地顶了回去:“你想让歆儿怎样?带着一双儿女,以死明志?才全了你的体面,合了你的体统?你若肯替他出头,先参陆千户一本,把他踢出闽地。我就叫歆儿不嫁,守寡明志。”
余同知说不出话来,只得讪讪退出来,回到屋里,又对潘氏嘀咕。
潘氏淡淡一笑:“只是娘认的义女,不是老爷亲妹子,不愿意,不来往也罢。她再嫁失贞,于老爷其实没什么影响。不过,我也觉得那个海商配不上她。只是她不肯做妾或外室,老爷又太在意清名,要不然,倒可让老爷多庇护一二。”
“你胡说什么!”余同知脸红了,却是不敢再纠缠这个问题。
程氏家族,除了少数等着看董氏和他们这一家出丑的,多是反对这桩婚事。然而,程氏是个大家族,程启怎么样,对于大部分程氏族人的生活毫无影响,最多不过出门听人提起,脸上有一阵尴尬。程启一个克妻的鳏夫,借着一个寡妇的才干出名发财,最后干脆娶回家,程氏族人原没以他为傲,这下也不至于以他为耻。
虽然他父亲是家主的亲信,他们这一支属于旁系,在家族中的地位不上不下,既非几句话可以压服,又不到需大动干戈的地步。长老们拿不定主意该摆出什么态度,不想管的多。也有想插手的,想想四老爷在台湾,要干涉就必须与董氏交道,就不由迟疑起来。那是个得了理连自己婆婆和丈夫都不饶的女人,不久前刚整治了嫡支的三老爷,顺便给了家主和他们这些长老一点颜色。
程启乐坏了,急忙忙翻黄历,恨不得在最近的吉日下聘,次近的吉日迎娶。老婆抱到怀里才确定是自己的。
董氏皱了皱眉:“这么性急,依你也行。若是女方嫌失礼,落下芥蒂,也是你的事。”
程启立刻安分,一切托给母亲张罗,自己老老实实听话,心里抓挠得紧了,就用老法子把小强叫出来处一阵,再从薛家打听一些张歆的情况。
董氏拿了两人八字去合,得到一句“天作之合”,生怕儿女买通了先生,瞒下什么不好,又换了几处,返回的都是好话。这下不但董氏心里有了喜意,她娘家近亲一个个都跟着看好起来。
闽南人家讲究多子多福。经济好些的人家,有嫌自家儿女不够多,还特地抱养一两个孤儿弃儿,既行善,也添福。没儿子的更有先抱一个来养,指望招来亲生子。一旦不介意张歆的身份,接受她两个孩子,顺理成章。
真介意程启这门婚事的是他两个亲伯父,一门心思阻拦的是他父亲留在泉州的妾室。前二者不好亲自来找董氏,叫了程启去苦口婆心劝说无果。后者不敢上门,只能一面往台湾送信,一面各处求人出面。
终于,程启的大伯母唐氏登门。董氏与唐氏两妯娌的感情,当初不错。
明知她的来意,董氏疏离中也带了两分热情。
唐氏拉了好一会儿家常,回忆旧日点滴,好半天才提到正题:“那个张氏,我听说是个好的。阿启喜欢她也不奇怪。只是,娶做正妻有些不合适。将来,儿孙的前程和婚姻都受影响。”
董氏淡淡一笑:“阿启婚事不顺,性子古怪,好容易遇到个合意的,那边也愿意。换作嫂子,就忍心让儿子孤苦终身么?说到儿孙,阿启不娶妻,哪来儿子?阿放生了三个女儿。我一把年纪,孙子还不知在那里,哪里想得那么远?好在早已分家,这事对侄儿侄孙们没什么影响,叫我还有脸见嫂子。”
唐氏了解董氏,知道她一旦打定主意,再拉不回来,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那一位的居心,董氏哪会从了她的意?来前打听,又得知双方八字相合,竟似桩好婚姻,哪里还肯讨人嫌?不过碍不过自家老爷吩咐,不得不跑这趟。当下,抛下这头,询问婚事准备情况,认认真真出起主意。
长子的终身大事,自然要请四老爷回来。婚事一议定,董氏就往台湾送信。
四老爷手头一些事务需要处置,耽搁了几天,赶回来时,已经是下聘前夜。
董氏一旦决定了什么,动作总是很快,没收到四老爷任何回馈,理所当然地当他默许,连婚礼都安排下去了。
四老爷见到老妻,就有些心虚气馁,讷讷地质疑了几句,也就是唐氏那点意思。
董氏对他可没那么好声气,冷笑道:“老爷这是担心阿启娶老婆,损害了程家名声?还是怕耽误了你那三儿进学科举?这婚事,要拦,也由老爷,总之阿启阿放都是没爹疼的。只是,回头你那三儿若不能进士及第,给我挣个诰封回来,老爷拿什么来赔阿启的老婆?拿什么来赔我的孙子?老爷已经有孙,将来还会有更多亲孙。我孙子的娘却连门都没得进。”
董氏声量不高,语气似乎也没多少怒意,却将平日运筹帷幄,从不慌忙的四老爷抢白得抬不起头来,脸色灰败。
年轻时,四老爷帮着现在的家主做茶叶生意,认识了董老太爷。听说董老太爷有个能干女儿,做起事来极是爽利,设法偶遇了一回,回家竟念念不忘。家主那时很需要稳定的好茶叶货源,正在设法与董家拉近关系,就鼓励他去提亲。
董老太爷痛爱女儿,挑女婿挑得厉害。程四勉强入围,因为答应了董氏的条件,承诺不纳妾不要通房,方才胜出。要求并不绝,说好如果董氏到了四十岁,还没儿子,就全随程四的便。
这个条件,比董氏的出身和嫁妆,更让程老夫人不快。她儿子可以只有一个妻,但是出于操守的自主选择,而不应该是被逼承诺。
虽然婆媳间有些芥蒂,董氏进门后接连生了两个健康的儿子,夫妻感情很好,加上她管家理财的能力远远超过另两个儿媳,老夫人渐渐也开始倚重她。
长子出仕,官职不高,家里的门楣已有了光彩,然宦囊羞涩,还要靠田庄收入补贴。程四读书不行,爱做生意爱冒险,钱途倒是不错,还能帮帮兄长。程老夫人慢慢也就想开,接受了现实。
直到程秀一岁,这是个令人艳羡的和睦家庭,夫妻恩爱,父慈子孝。
那一年,因为董氏拿出陪嫁首饰资助,程四有了自己的船,从南洋贩了一批货,加上闽地特产,运到江南脱手,顺便领略当地风土人情。也许水土不服,竟然病倒。
船的归期早定,泉州这边还有人等着他从江南贩回来的丝绸装船。程四的病虽不如何凶险,却不好立刻上路,就打发可靠伙计先带船回来,给家里送给信。
晚些时日,程四面色红润地跟着现任家主的船回来,还带回来一个二八年华的江南女子。
据说,程四租了一户中等人家的偏院养病。苏氏是那家收留的远亲孤女,正好住在隔壁。当时,程四身边只有一个小厮,又不很伶俐,做事经常不周全。主人家倒是热情,他家没多余的丫头仆妇,拿苏氏当了半个丫头用,就让苏氏就近帮着做些缝补熬药送点心的小事。
苏氏出入那个院子次数多了,慢慢有了些闲话。那家正为她寻亲事,也受了影响。程四自觉拖累了女儿家名声,就有些愧疚。
现任家主好女色,去接兄弟,听说这回事,瞧苏氏人物不错,直接就把苏氏的婚事应承下来,带回泉州,亲自找程老夫人说合。
苏氏清秀纤细,怯弱可怜,读过点书,女红精巧,温言细语,安静乖巧,小意殷勤。
程老夫人看她比看董氏合意多了,怜她身世可怜,又见儿子有些意动,就动了心思,要帮儿子纳了这个女子。
苏氏这个问题,有很多办法可以体面解决。然而,婆婆出面,丈夫分明想要顺水推舟,董氏心中恼恨,还是顺了他母子的意愿,大方让苏氏进门,只是从此不许程四踏进她房内半步。
违背承诺,愧对妻子,虽然得了朵解语花,程四心里讪讪,本要设法补偿,挽回妻子的心。可董氏绝情冷淡,连带儿女都同他疏远,苏氏却是温柔如水,殷勤服侍,程四就开始躲着妻儿,常往苏氏房内去。不到一年,苏氏一举得男。
程老夫人原是有心给董氏一个教训,不料闹得儿子后院不宁,后悔之余,也恨董氏不柔顺服从,越发挑剔,有意要压得她服气。
董氏心冷,还管着家,已不如从前尽心,因苏氏每日在老夫人跟前殷勤服侍,除了必要的请安,也不到婆婆跟前。
彼时,大夫人唐氏随夫在任上,来过两封信试图劝董氏软化。二夫人嫉妒董氏已久,不但不设法调停,还常挑拨。程老夫人和董氏的关系渐渐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和平,对向着母亲的三个孙儿孙女也是越看越不顺眼。
某日,奶妈离开一阵,苏氏的新生儿身上就落下几处青紫。苏氏哭哭啼啼求老夫人做主,问来问去,最有嫌疑的竟是程放。
程放与程启不同,是个黑白好恶分明的性子,与董氏更加亲近,还不会掩饰情绪,不但对苏氏从没好脸色,见到程四与苏氏一处,也是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老母亲说程放的不是,程四先就信了几分,把儿子叫来质问。程放不承认,还嘲笑父亲违背诺言,德行有亏,是非不明,更对苏氏母子恶语相加。程四恼怒攻心,杖责程放。
董氏赶来将次子救下,转身就携贵重财物,带了三个儿女,回了娘家。
程四冷静下来,后悔万分,正想着如何去岳家接回妻儿,董老太爷已经找到当时的家主,要求主持公道。
程四求娶董氏,到后来纳苏氏,都有家主既定继承人的参与。董老太爷听说,他曾说了董氏不少坏话,还说委屈程四娶董氏,不过为了茶叶生意顺当些。
老家主那时身体已经不好,再无力重新选择继承人。程氏嫡支衰弱,旁系逐渐强大。程四是旁系中的出色人物,下任家主的重要助力。老家主赔情道歉,几番设法调解。
董氏毫不软化,要求程四归还嫁妆,再为儿子分家,说程四刚得庶子,就无故责打嫡子,以后女人更多,儿子更多,程启程放的利益必然会受到侵害。程四若不肯保证两个嫡子的权益,别怪她进一步要求析产别居,甚至和离。
程老夫人想不到一点小事被闹得这么大,自知理亏,加之董氏走后,次媳理家不力,很多事乱套,这才明白董氏的好处不是那些小殷勤小好处比得了的,追悔莫及,不得已拉下脸,亲至董家,劝慰董氏。
董氏客客气气地接待,无论老夫人说什么,都垂头听着,却是既不提搬回程家,也不说原谅程四。
僵持了一阵,程四挽不回董氏心意,只得按她的意思办,将自己从家里继承的财产,加上早些年经营所得,分做三份,两个嫡子一人一份,自己一份。两艘海船是董氏陪嫁换得,归董氏所有,程四经营,拿三成收益,余下的都给董氏。
完成手续,董氏这才带着孩子回程家,从此一不管程四衣食,二不管程家家务,每日专心教养孩子,然后就是经营自己和儿子的产业。
程四心灰意冷,干脆去了台湾。反正诺言已毁,不久在家主的热心撮合安排下,又纳了江氏。
程四离家后,董氏将程启程放送进城里的学堂,借口方便儿子读书,在城里买下房产,搬出了北郊的大庄院。
老夫人在世时,隔一阵子带子女回去请安,侍疾的苦差也毫无怨言地做,却是始终不肯原谅程四。
老夫人故去后,董氏回那个庄院的次数极少,更不曾过夜。
头几年,程四虽然后悔,也恼董氏绝情。
程启程放成人,家主很关心这两侄儿的婚事。程启丧妻独居,几次到台湾,家主想给他安排女人,都被拒绝。程放成亲多年无子,为了断绝家主帮其物色妾室的美意,干脆说“妾室进门,家宅不宁,不敢领教”。
程四从儿子身上看见自己的不足,反思当初作为,终于明白董氏的辛酸苦楚,自己的过错。这些年,家主没少送给他新鲜的青春的女人,程四越来越觉无趣,心底里还是渴望董氏能重新接纳他。
当日,程启和张歆在台湾,程四就了解儿子的心思,虽不喜欢,也不会横加阻止。当初那一顿打,伤了次子的心,早与他离心离德。他再不敢冒失去长子的风险。
记不得上次这般与她对面说话,是多久以前。程四拿那个话题,本是做个引子,不想一上来就招得董氏一顿枪棒,又羞又愧,无言以对。
第二天,按原计划下聘。二十多天后,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