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歆的庄子和卢家的庄子紧邻, 正在修一条可以行大车的路, 要把两个庄院连通起来。两边人员往来很密切。
张歆这边整地修路,叫的都是陈氏族人。程秀吩咐了那边的管事,又把自己得用的陪嫁丫头和她男人派过去, 打听出来很多张歆的故事,回娘家是一件件讲给董氏听。
董氏原本就想弄清张歆这个人, 又喜欢女儿回来陪她说话,听得津津有味, 面上不露, 心里却是越来越欣赏那个女子,觉得她的行事风格很对自己口味,就是, 还嫌绵软了些。不过, 也难怪,无根无基无靠山, 自是怕把人得罪狠了。
程秀说完, 每每要点评几句,有时故意说张歆一些事处理得不好。
董氏也乐意借机教导女儿人情世故,还会替张歆分析处境,解释她的措施。母女两个拿了张歆做案例分析,每次说下来, 都能有些感想觉悟。
这日,程秀问起有人上门向程启讨要种子的事。这事是张歆给程启惹来的。
张歆从薛伯那里得来种子,在郑家村种植, 引起旁人注意,随口解释是认得的跑船人从南洋带回来的。张歆说的实话,指的薛伯。薛伯是个没名气的,退休也快十年了,谁会想到他?现成一个程启,差不多每年下次南洋,与张歆的关系又被传得沸沸扬扬。听到的人都认定张歆的种子是来自程启。
换了个大农庄,明年种植的面积大得多,需要的种子量也多。今年原本种植的不多,收成虽好,量也不多,比如玉米,张歆留了一大半做种,分出一些分给陈氏族人,阿彩家里,还有南山村的林家舅舅。
张歆有心推广新作物,可不想搞什么宣传,准备愿者上钩,也有意想要通过这个过程提升自家亲戚的社会名望。让他们抢个先手,先种植起来,物以稀为贵,其他人要跟风,就要上门讨种子,或者花钱买,或者欠人情。
种子这东西,多等个一年就有了。可这世上性急的人不少,连一年也不肯等,干脆绕过张歆,求到了程启头上。
要依程启的性子,一定会设法解释推托。他也就是从张歆那里听了几句,并不了解那些作物,手头更没种子。只是这样一来,就可能被认为帮着张歆藏私。
还好这事先被董氏知道,一边让管家细问情由,一边让人去找张歆讨些种子来应付。她没有张歆那么明确的想法,却也敏感到这是个对程启有利的机会。
张歆一听给程启惹了麻烦,不敢怠慢,连忙吩咐阿金把自家留的种子分出一半来,送去给董氏。
见张歆如此干脆,董氏大为好感,留下一半,剩下一半让阿金带回去。留下的种子中,董氏又收起一半,让管事安排来年在庄子上种植,这才把剩下的拿出来,分成小包。
董氏让管家传话说:“不错,种子是我家大爷带回来的。只是原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处,只胡乱种了几棵玩耍。如今既然大家都说是好东西,看来真是有用的。只是,原来种的少,手头种子不多。我们老夫人吩咐拿出一半来分给乡亲,先来先得。今年没分到的,也不必着急。剩下一半种子,老夫人已吩咐明年拿到庄上种,收成的,还分给乡亲作种。”
董氏有程董两大家族背书,说出的话,无人不信。来的人欢欢喜喜拿了种子回家。听到消息的人,有的根本没见过不知道都是什么东西,本着占便宜不吃亏的想法,也赶忙上门讨。来得晚的,没拿到种子,就在管家处登记,开始排明年的队。
一个福寿阁,一次谣言风波,还有免费派送新作物种子,使得程启在短短一年内,一跃成为程氏风头最强劲的新闻人物,威望不足,名声已然不小。
程启的宽厚诚实,温和可亲,善良大方,见义勇为,甚至他被上层人物嫌弃的带着土气的面貌,有些笨拙的言行,赢得了普通老百姓的极大好感。
董氏又惊又喜。董家在泉州以西占有大片土地茶园,是闽南三大茶商之一。作为董老太爷宠爱的唯一嫡女,从小参与管家和生意,董氏从来不喜欢忍气吞声,更不是个低调的人。然而,她嫁的是程氏旁系子弟,一个父子相承一贯低调的家庭。
论起财大气粗,他们这一支远远比不上嫡支。几代耕读,两代有人科举出仕,门楣却是清贵。商家之女的她携带大笔嫁妆嫁过来,却是让出身破落士族的婆婆不喜欢,还把小儿子不肯读书跑去做生意归为董氏的错。
那几年,董氏被婆婆重重的规矩压得郁闷,最终还是靠着管家理财的本领才站住脚,直到挣出那个大院子,才终于能畅快地喘气,只是仍憋着股劲。
丈夫是个有能耐的,性子也不古板,只是被家主族兄吃得死死,竟置妻儿于不顾。两个儿子都是好的,只是凭她怎么教导,仍是遗传了丈夫的个性,遇事先忍让,低调不肯出头。
夫妻母子二三十年经营下来,他们这一房的经济实力比嫡支的几房已经不弱。董氏和程三老爷唯有一点相同——他们都认为没有程四的帮助,现任家主得不到这个位置,也坐不到现在。
虽然程四的作用是巨大的,他一直在家主的影子里,并没得到应有的尊敬,连累他们这一房也常被欺负。董氏气愤不甘,对丈夫失望了,只想扶持儿子出头,争一口气,可程启——
董氏都已经失望了,准备放弃了,没想到因为张歆的出现,短短一年就达成了她十年也没能做到的目标。程启名气大了,性格也开始露出棱角。
董氏对张歆的感觉是矛盾的。欣赏这个女子,感激她带来的改变。如果仅仅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她会很喜欢儿子遇到这样的朋友。可一想到儿子对她的爱恋,相当于非她不娶的宣言,董氏心里就酸酸的,不痛快,不能接受她的身份。
最贴心的女儿却不理解她的心情,欢快地说:“大哥自从遇到张氏,真是时来运转,做什么都顺利,又发财,又出名。”
董氏哼了一声:“我们家不在乎那几个钱。”
程秀是她的贴心小棉袄:“钱是小事,光明正大又稳赚不赔,还能捞名气的机会,可是难得。更要紧的是这把运势。我觉着张氏命中带旺。你看她回来不久,就已经带得家族亲友出了困境,显出兴旺之象。大哥好眼力,把酒楼交给他,虽说男女大防,难得见面,却成了离张氏最近之人,受惠也最多。这样女子,哪家娶去,必定旺家旺夫旺子。”
董氏的心被“旺子”撩拨了一下,想到张氏儿女双全,长得好,聪明乖巧,至少已经证明她能生儿子,也会教孩子。脸上却冷了下来:“你就这么中意她?非要她做你大嫂?”
“嗯。”程秀笑嘻嘻地回答:“我喜欢她。更要紧的是大哥中意她中意得了不得。错过她,娘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能让大哥这么喜欢的女子?娘不喜欢大哥娶个喜欢的女子,快快活活过日子么?”
董氏一愣,如今她最盼望的就是长子能娶个好媳妇,再给她生个孙子。三个孩子都是她心头肉,她最心疼最看重的还是长子。
阿启从小和爹亲。丈夫离家时,两个小的还不大明白,阿启已经懂事,一句也没抱怨她,默默地挑起长兄的担子,疼爱弟妹,帮她分忧。
偶然听见旁人议论她不好,阿启不急不怒,郑重地说:“我家的事,你闹不懂,不要乱讲。庙里大和尚说了,我们说的话,鬼神都会听见,会记下,以后判官要算帐的。”
人人笑他傻气,然而对鬼神总有几分畏惧,慢慢地竟不敢再嚼他家的舌。
十七岁,还是个孩子,就带船出海,迎向完全陌生的危险,九死一生地回来,等着他的是妻子被害,孩子流产,侍妾出墙又行凶。
第二次,她吸取教训,用心挑选,为他娶回一个刚强能干的媳妇,想不到对他又是一个打击。
一再“克妻”,阿启的行情跌到了最底。他自己对女人也有些怕了,眼看着弟弟妹妹姻缘美满,也不羡慕,情愿孤零零地一个。
她又何尝不知道,阿启之前的不计较不争斗是种自暴自弃后的看开,如今有了在意的人和事,才开始刚强?
可就因为心疼看重,总想给他最好,认定他值得更好,觉得张氏守着寡,拖着孩,配不上儿子。
可是,什么是最好?什么是更好?世上是否真有比张氏更好的女子?她是不是能替阿启娶了来?阿启又会不会喜欢?
一开始,她以为阿启是被张氏的容貌和气质吸引,慢慢地认得张氏,明白自家儿子不是浅薄的俗人。如果他爱的是青春美貌,倒好办。可张氏的很多优点是经过岁月沉淀,由经历和痛苦打磨出来,比她多活十年,多养几个孩子的女人,也少能有,更不可能在闺中娇女身上找到。
董氏想到薛伯的说法:阿启中意张氏,就是因为她已婚,是寡妇,有个好儿子,有青春女子没有的好处。
程秀适时发表了一句感想:“我觉着张氏的性情有些像娘呢。难怪大哥那么中意她。”
仔细想想,张氏身上,有些地方,的确有点象她。董氏心底那股无名的酸痛不满,突然就淡了,散了。
“罢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她,兴许她真地与我们家有缘。你大哥真有本事把人娶回家,我不会拦他。只不许做让我丢脸的事。”张氏不是容易哄的,让那个不懂她良苦用心的臭儿子碰碰壁也好!
程秀做通母亲思想工作,连忙跑去找大哥报功,告诉他可以大胆谋娶大嫂了,甚至自告奋勇去探张氏心意。
程启发了阵呆,强颜欢笑地向妹妹道谢,有些沮丧地拒绝了她的好意:“我的事,阿妹别操心了。”
程秀有些意外,她了解哥哥不会轻易改变心意,想起母亲发许可时老神在在的样子,难道大哥已经被张氏拒绝了?忙去找二哥打听。两个哥哥亲密,二哥知道的肯定比她多。
程放确实知道:“在海上,在台湾,大哥两次对张氏表明心迹。张氏没答应。”
“她看不上大哥?不肯嫁?”
“不是。她只说需要想想。”程放心思细,比较能理解张歆的顾虑:“她身边现在都是娘家人,都护着她,敬着她。一旦再嫁,不但要同程氏一大族人周旋,要侍奉公婆,说不定还会遇上恶小姑——”
程秀大怒:“大嫂同我熟识,早明白我为人,要担心也是担心撞上坏妯娌!”
程放也不生气,点点头:“你说的是。我会告诉你二嫂也多往那边走动,先与大嫂混得熟了,以后相处也亲香。你两个侄女也喜欢她家,说过几次还想过去玩耍。”
“这也有些日子了。要不,我去问问她想得如何了?”
“不可。这事急不得!那些谣言才平下去,你去追问,弄不好她觉得我们仗势逼人,倒恼了。”
“那怎么办?由着她慢慢想,想到大哥和她都七老八十?”
“这个——大哥若与她有缘,自然会有机会。”
回家路上,程秀决定要往张歆处更多走动,下回把儿子也带去,让小表兄弟先亲香起来。她家小强真招人喜欢,怪不得大哥爱得跟亲生的似的。
第二天起床,还想着这事,正好家中无事,就跑去妈祖娘娘庙进香。
“妈祖娘娘,大哥素日多蒙娘娘保佑,逢凶化吉,平安无事。娘娘大慈大悲,可怜大哥孤苦多年,一片诚意,帮帮忙,让大哥早日把大嫂娶进门。”
妈祖娘娘心慈,听到程秀的祈祷,不久后,果然给程启送来一个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