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 林先生……”
昏昏沉沉起起浮浮间, 耳边似有不断的唤声传来,一声声越来越急也越发高扬的声音将我自漆漆一片沉雾中扯回。轻一蹙眉,我抬手揉了揉隐隐有些胀痛的额角, 半睁眼帘顺着声音传来之处看去……
“秋霞……你怎么会在这里……”
“林先生您还好吧?”身前的女子微皱了皱眉头,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忧色, “从刚刚起,先生便一直不住地在落泪呢……”她说着, 抬手递了一方绢绸的素帕与我, “奴婢只好冒然叫醒了先生。”
“落泪……”我茫然地接过绢帕无意识地擦过脸颊,低头望着帕上晕开了的点点泅湿的痕迹,一时不禁有些怔愣……
“为什么……”倏忽间, 昏沉前的一幕猛然汇入了脑中, 我原自有些呆怔的双眼不由蓦地睁圆,急惶地翻身直坐了起来, “等等, 秋霞……这里是……督帅府?”
“是啊,这里自然是督帅府了,先生你……”
“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城中的战况又是……”我急声打断了秋霞余下的疑问,只是话音未落,却已依稀听到院门外更远处隐隐传来的战鼓声与呐喊声。
“还没有结束吗?”我喃喃自语着, 又猛然抓住了秋霞的手臂,“那么璃王呢?他有没有回来?还有,还有z……u王爷, 他……是否已平安回来?”
“林先生,先生……”秋霞似是被我突然急惶的神色骇了一跳,紧着唤了几声方轻声回话道:“您冷静些……几个时辰前北夷大军兀然袭城,好在城中已早有了布置,赵将军已是率兵抵住了攻势,此刻战况已近了尾声。只是……”她稍稍顿住了话,侧目悄自看了我一眼,又微微垂下了眼,只是声音中却带上了一丝或许她自己亦未发觉的轻颤,“只是两位王爷,此刻……仍还没有什么消息……”
“什么?怎么会……”我定定地望着秋霞,待她一句话音轻落,却只觉脑中轰然是一阵晕眩,心底深处所有隐隐潜藏的不安都似汇聚着无限放大了般铺身席卷而来。
直起手臂支着床沿稳了稳微晃的身形,我重重喘了几下,恍惚地再次低头看了眼素帕上那微微晕开的水渍,不由紧闭了闭眼,一点点缓缓收紧了五指……待睁开双目时,已是霍然起身向门外走去,“我要亲自去城门处走上一遭。”
“先生,不可!”秋霞低呼了一声,慌忙随着站起了身,更小跑着几步,横臂拦在了我身前,“北夷大军尚未退走,那里此刻正是交战之地,先生这样去实在太过危险了!”
“我自会小心的,秋霞你不必多说了。”紧攥着素帕的手轻抚在心口,我微垂着眼帘语声平平低道:“营中也许总会有什么消息传来,无论怎样,我都要去看看。”
“那……好吧,先生,”秋霞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凝眉望了我片刻,终是轻叹着应了一声。她稍稍侧步让开了身子,却又急声追着说道:“奴婢这就即刻唤了府中余下的侍卫,随着先生同去。”
我默然点了点头,也未再开口多言应对,脚下步子更是越发急了些,待秋霞话落时,人早已是步出了房门之外。
越近了城门,那阵阵传来的人喊马嘶、战鼓铮鸣之声便亦是越渐清晰了起来。我脑子里却已仿若空白了一片,只顾紧紧攥了身下的马鞍,越发催促着身后的侍卫提了马速,一路疾驰直到了城门楼下。
待下了马走到近处,却是见门楼下许多的庄户汉子手持着各式刀斧棍棒黑压压地站满了一片。之前一路所见,街道上人迹寥寥、城中已是户户紧闭,却未想这么多的百姓竟自发地聚到了这城门楼下。看这些汉子一个个面显激昂的神色模样,好似随时都准备了冲上两军战地一般。
我稍稍顿了下脚,转过身望了眼身后。紧随在自己身后的是仅留下护卫在帅府的四个侍卫,而秋霞一路亦是直跟我到了这楼下方才不由不止住了步子,人却是没有转回府去,仍是固执地静静等在了人群之外。
深深吸了口气,我挥手示意两个侍卫留下守在这里,带着余下的二人,并接过了侍卫提在手中的药箱回身快步走上了城墙。
因着我的身份同着身后的两个帅府侍卫,并没有守城的士卒拦了我们去路。沿着步阶而上,急步间直到了城墙之上……呛人的烟火味混着浓重的血腥气迎头铺面,隆隆军鼓声已似近在耳边一般炸响,数万人的喊杀声在空气中翻来滚去,铺天盖地……我不由得顿住脚,用力紧攥着手中药箱的带子,紧紧咬了咬牙。
之前战场上曾有过的一次经历,也让自己能够镇定了许多。只是,不需多想也知这一仗要比曾经的一场激烈得多,也惨烈得多。只是这般略略扫过一眼,已可分明地看见那城墙上四下里遍地横伏的尸身,又有无数具残尸或斜或倒地挂在墙头上,血污漫地,入目全然是一片腥红焦黑残杂的斑色。而从那些残破的尸身里大多所着着的北夷的皮甲里所看,更不难看得出北夷大军显然已曾攻上过了城头……
立身在城头一角,我仔细环看了一眼城墙上现下的情势,守城的士卒此刻大多正一组组地齐弓轮射,密集的箭雨漫击长空,而北夷的士卒早已是被逼退了城头,想来战况应是已近了尾声了。环看了一遭,注意到帅旗下正指挥着士卒列队的赵将军,我稍稍犹豫了下,脚抬了抬终是没有迈下步走了过去,而是转身走到了不远处摊卧在地的伤卒一旁。
我是很想向赵将军细问个清楚湛zu还有璃王他们此时的消息,可眼下两军交战的这个时候,又如何是自己可以冒然相扰的,便是心中再如何的急切,也只得暂压在心底了。而这一刻,自己所应做的,当只是尽自己可尽的一份能力了。
给近处重伤的士卒都简单而紧要地处理过伤口,并让一直随着自己的两个侍卫将人陆续抬去了伤兵营,我一步步沿着城墙内侧踏着满地遍染的血迹走过,无数交叠的尸身与遍地的残肢断骸间处处可见着满身鲜血僵卧垂死的伤兵,断臂缺肢又或肚破流肠……可以想见的惨烈战况,竟是比自己一直来所能想象中的还要严重而残酷的多!
再为一断了左臂的士卒紧紧扎严了裹带,我缓缓站起身,攥着已空下了大半的药箱指节不由紧了又紧。到了这一刻,前后的因果已是再清楚不过。北夷这一次攻城是压上了全部的军力,而贺娄伽晟更是从一开始所有的布局与关注便只为的这一局。一仗胜败不止牵乎了十数万的性命,更关系的是两国间此后的局势。而想到之前湛zu并未细说的片言只语,那个家伙怕是很早时便已想到了这些吧。可是,却每每是那样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
“林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战鼓之声间歇的一刻,身侧不远处一道有些低哑的唤声混着远近起伏的厮杀声隐约传入了耳中。
随声转过头去,我只看到一个歪坐在一地夷兵尸身间的血人。顾不得仔细分辨,忙快步走近了些蹲下身当先仔细查看起伤口。只是这一靠的近了,却已是看清了这浑身上下染满了斑色污迹的血人竟是自己不久前方才见过的对着自己一脸憨笑的何陶。
“核桃?你怎么样了,伤在了哪里?”
“哈,没事,”何陶靠坐在墙根,咧嘴冲我笑龇起两排白牙,在满面的血污下格外的晃了人眼,“一点皮肉小伤,俺这皮糙肉厚的,嘿,死不了的。”
“这样便可以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上下查看了一遍,我双手紧按在他腹部最严重的一处碗大的刀口上,闻听这一句,不由蓦地抬头恨恼地直瞪向他。
“嗳?”何陶大咧的一张嘴还未及阖上,对上我睇过去的目光,好似蓦地一怔,小心地看了我一眼又几下张了张嘴,方吭哧着道:“……林先生,您,您没事吧?”
“……不,没什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快速低下头敛下了眼底流泻的波动,手中不停将几乎洞穿了整个腹部的伤口简单包扎紧了,深深调缓着呼吸,却是觉得那份强压在心底不觉间填攒堆积起的不安,竟是翻腾着躁动而起怎样也再难抑了下来……
“哈,这一仗打得可真是过瘾,”大大咧咧地笑声又在耳边扬了起来,“好在督帅离城前就有了布置,这次还不叫那些吗蛮子有来无回!”
我缠绕着绷带的手指却是禁不住轻轻一颤,心头骤然浮起了一抹清隽温朗的身影——璃王……那个人,明明已经布下了周全的应对,却依是执意只身前去犯险,他所有的筹谋应对里,自己的安危又究竟可有计在其中!
“还有u王爷,昨夜里临时布下的那什么‘连环阵’真是绝了,可叫这帮蛮子困在里面这个哭爹喊娘!嘿,得气!”
还有湛zu那个笨蛋!早已是想到了之中的种种,却仍自带着重伤之身纵赴险地。如果他真的敢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不能安然回来……脑中一时间添满了自己昏沉前的一幕,那仿若要揉进了身体中的拥抱,那指尖轻轻的触拂,还有徊绕在耳边那若有若无的声音,以及……那落在额际落絮般的……用力摇了下头,我缓缓收拢了十指,紧紧地攥握成拳……
何陶还在耳边断续说着什么,只是渐渐传入我耳中已只剩下了汇成了一片的嗡嗡声,脑子里渐渐满满占据的都只是那一个熟悉至极了的身影……直到,远处墙城外的一头忽地传来的一阵阵沉厚的军角声响。
“嘿,这帮蛮子退兵了!”
起身几步走到城墙边,我探身微眯着双眸望向城外。那黑压压迅速合拢并徐徐向后退去的北夷残军,勉强还称得上秩序的败军队列上却仍不免显了些松散凌乱,而退走间留下的更是漫眼遍地的残尸。这一仗,北夷的数万大军怕近乎折了足有半数之多吧……淡淡收回视线,我稍稍转了下眼,城门楼下那厚重的大铁门这刻依是紧紧闭着,而帅旗下赵将军只是一手杵着城垛平平望着远处退走的大军,看上去没有丝毫命士卒借机追击掩杀的意思。
微阖下眼帘,我不由暗自喟叹了一声。之前听着何陶那小子说得畅快,其实这一场仗又怎会有了他说的那般轻易。贺娄伽晟全心布下的一局,又怎是那般轻易便可打发的。只消环望这城墙上下一眼便已可知——焦烟漆土,残尸断骸,无数或倒或卧亦或互相搀扶着的伤卒……杀敌一千,而自陨八百,实则这一仗胜得实是艰难……而且,让我越发感到不安的是——若自己没有看错,这一场仗,贺娄伽晟竟是根本未有亲临!
耳边是士卒如雷般纵情的欢呼声,我默然环顾了一圈,双目最后只牢牢凝望住了帅旗之下,深吸口气,抬脚径直向着那一处走去。
未想行至半途时,却正见着一传令的士卒飞快地跑上城头,跪地向着赵将军急声禀报了句什么。而看着赵将军一瞬间骤然沉下的脸色,还有站在周围的几个副将亲卫亦是蓦然僵立住的身形,不知为何,一时间我抬起的脚不由自主地顿在了空中,竟是有种不敢再稍迈下一步的感觉……
脑子里恍惚里只余一片空空的木然,我甚至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到了那众人环聚的帅旗下的。而站在那里的赵将军更似整个人已全然呆立住了,直到我走至了近前方才似恍神注意到了自己。
“林先生,你……”
“赵将军,璃王与u王爷现下处境究竟如何,可是已有了消息?”我开口语声有些木怔地截下了他的话,双眼直直地望了过去,只是视野里却不过一片空茫茫的眼前的一切都已是模糊不清。
“督帅他们……”赵将军双眼望住我,面上转过了几分犹豫,直与我对视了稍刻,终是深呼了口气,沉声回了那句问话,“是的,刚刚接到传信,”他稍稍错开了目光,声音亦压得很低很沉,“北夷在落英山布下了大队兵力,贺娄伽晟更是亲自率军随后围掩……u王的兵马赶到正是当时,与督帅两军汇合已破了北夷的包围。只是,u王……”他话音微微顿住,猛然转身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城垛上,厚重的青砖巨石轰然崩裂开一角。
“u王中箭跌落山崖……生死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