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轻嘶,蹄声隆隆……
闭目躺在床上,我静静听着帐外那整齐有序而又急骤奔腾的铁蹄声渐渐远去,直到整座营地再次恢复了素日里的悄静肃然,方缓缓坐起了身。
套上布靴,我直身略理了理身上的素色长衫。在军营的这几日,我都是这般和衣而睡的,既是图着方便,更多亦是为了避免可能的麻烦。
再微拢了拢头上高束的发髻中散落下的几缕鬓发,我径直掀帘走出了营帐。
外面天色不过蒙蒙亮,想到自己醒来静躺在床上都有大半个时辰了,不禁多少有些讶然,还真是难得,自己竟也会自觉地起上这么早。
不过,想来虎子那小子定是不会料到我这么早起,这会不定是跑到哪里去了。环目看了看四周,我伫在账前略想了想,索性迈步直接去了营后平日取水的山坳里。
路上遇到一队打水的士卒,颔首应过他们的问礼,我独自一人走到溪水另一面,简单的梳洗过,又寻了处视野开阔之地坐了下来。
望着远处群山绵延、叠叠重重,却是难以看到丝毫被遮掩其中的身影……
这般静坐了半晌,待到长长舒了口气,我方起身惬意地伸了伸懒腰,沿路转回了营地。迈入帐中时,就见虎子在里间正急得四处团团转。
“林先生!”看到我走入,虎子夸张地大叫了一声,跑到我近前,“这么大早您这是去哪儿哩?俺在营地四周转了大圈也没见您?”
“呵,附近走走罢了。营地周围守卫森严,又有什么好紧张的?”我好笑地摇了摇头,轻声笑道。
“都是俺不好,没守在先生帐外。这要是被赵将军知道了,俺的屁股又一准得开花哩。”
虎子挠了挠头,嘿嘿低笑了一声,“只是不知林先生这么早起。不过,先生若再起早一些便好了。u王爷今儿天亮方率了几千骑兵起程去了郊邺。”
“是吗?”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走到帐内那充当椅凳的木墩前撩衣坐了。
“是啊,俺刚刚就去看了。王爷还特意将俺叫到跟前说话来着哩!”虎子跟上了两步,站在我身前有些兴奋地道:“王爷吩咐着要俺仔细照顾好林先生呢。俺可是在王爷面前拍胸脯立下了军令状的。”
“什么‘军令状’,你这小子是不是夸张的过头了。”我伸手拍了拍虎子那颗圆乎乎的脑袋,对这小子说话的那副夸张劲却是无奈又好笑。
“嘿嘿,反正俺是下了保证的,定然看好林先生。”虎子抬手挠了挠被我拍的不痛不痒的头,转了转眼睛,见我取了一旁的干粮,忙机灵地上前提了水壶道:“这水有些凉了,俺再去给先生您热热,马上就好嘞。”话音方落,人已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这小子,毛毛躁躁的性子倒与小桃那丫头像得很。只是,要说这眼力与机灵劲,可是比那丫头强上多了。
就着温热的清水咽了两块干粮,我便带着虎子依例去了璃王的帅帐。
璃王仍是昏睡未醒,不过伤势却是恢复得很好,高热也退去了许多。照这个样子,五日内他定能完全清醒过来,不出十日应就可乘由马车而行了。
而在帅帐里见到了冷玄却是让我多少有些意外。这块冰木头平日里可是从不轻离湛zu身边的,这个关键的时候独自留了下来,定是湛zu为了璃王的安全考虑,而特意安排的吧?
到底是放不下心吗,那个家伙……比起自身,怕是更为在意着他二哥的安全吧。
“林先生,元帅的伤没事了吧?为什么现在还不醒呢?”
出了帅账,虎子便稍稍放低了声音再次问起每次必问的话,脸上忧色不掩。
“虎子,你每次都这样问上一句,不会觉得厌烦吗?”
“啊?”虎子咧着嘴挠了挠头,“俺这不是担心吗。若元帅……”说到后面却是忙收住了嘴,尚未放下的巴掌更是用力地在自己脑袋上拍了拍。
我也停下脚,回身抬手赏了他一记 ,看着他搞怪地龇牙咧嘴了一番,方笑道:“只管放心便是了,璃王又怎么可能是被这点小伤击倒的呢……”
“对,对……先生您说的太对了,这点小伤算得啥。”虎子连连点着头抢下我的话,又自顾地接道:“元帅可是我们大华国不败的战神哩。”说着,那张黝黑的圆圆脸上已是满面的崇拜之色,两只圆睁的大眼更是灼灼地仿似放光一般。
……有没有这么夸张?
眉头禁不住微跳了跳,我无语地转过身继续往营旁走去,心里却是禁不住涌起一股怪异的感觉。真不知被人这样的信任与崇拜着,对那个人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任是璃王再如何的强,也不过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罢了。那些隐于他背后的伤痛或脆弱,又有几个人能够看到?也许,正是因为有那么多像虎子这样无限信任着他的人,他才会执意背负起那些自己并无心背负的东西而再难放下吧。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北荑才会几次三番设计刺杀,定要取其性命的吧。
啧……
我不禁在心底暗暗摇了摇头,还真是看不出半点好处来啊,怎么计较也都是不幸多了些吧……
“等元帅醒了,俺们也就可以赶去郊邺了。”虎子仍兀自跟在我身后兴奋过头似地说个不休,“听说那边正打得紧呢,到时就不知俺还能不能赶得上哩?嘿嘿……”
“怎么,你很想赶去打仗吗?”看不出这小子还蛮好斗的。
“嘿嘿,俺从军以来,还没碰上过这么大阵仗呢。”
虎子原本嘻笑的声音却忽地略沉了沉,“若有机会上战场,俺也可以痛快杀几个蛮子了。”
“呃……”我稍稍放缓了步子,侧头看了眼那脸上满是兴奋的小子,“对了,虎子,之前竟一直忘了问你,你应是刚刚及了从军之龄吧?”
大华军制规定年满十八方可从军,看虎子那一张虽是黝黑一片却不掩几分稚嫩的脸,应该不过刚刚达到规定而已。
“啊?”大概是没想到我会突然回过头问上这么一句,虎子呆了呆,方咧了咧嘴笑道:“俺过了年就十九哩,从军足有七个月,可不是啥新兵蛋子哩。”
现在离过年还远得很吧?这小子……
不过,依大华军制,入伍的新丁都会进新兵营操练上六个月,往往最后能留下来的不过半数而已。而能入了这骑兵营的,当更可谓是其中的精锐了。这小子倒也是好本事,刚刚出了新兵营便可挤进了这里。我敢断言,这整座骑兵营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怕便属他了。
倒是难怪湛zu会将他调到我这来呢,一半是因着其人机灵,本事这么看来也是不小了。而这另一半大概也是不想他这么早便上得战场吧。
我索性停下了脚,回身看着他,“还不是刚刚满了年纪,为什么会想到从军的呢?”
“呃……”虎子似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吭哧了半晌方低声咕哝着道:“因着督帅……”
“啊?因为璃王……”
“恩,”虎子点了点了头,微低了声音叙道:“俺七岁那年,北荑入侵边境,俺们村子正遇上一队劫掠的蛮子兵。上百的蛮子,全村的壮丁为了护住妇孺老幼奋力厮杀,却终是抵不过。许多人都死了,俺爹也……”
“……”
竟是这样的原由吗,难怪虎子在提到北荑时语气中总带着几丝掩饰不住的凶戾杀气。
我正想着要说些什么,却见原本微低着头的虎子突地复又仰起了脸,面上已满是素日里那看上去颇有些傻气的笑。
“紧要的关头,督帅率了十几骑黑甲骑兵就似从天而降一般,嘿,眨眼功夫便将那些蛮子给尽数砍翻了。俺和俺娘、俺弟还有全村的妇孺这才保得了命。俺那个时候就定下决心要入伍,随督帅杀光那些进犯的蛮夷哩!将来俺定也要像督帅……呃,督帅的亲卫黑甲骑一样的威风。”
看着虎子那一脸兴奋向往的劲儿,我不禁微微笑了笑,也算是明白了他那么崇敬仰慕着璃王的原由。而璃王身后那么多同样崇敬着他的士卒中,不知又有多少也有着虎子这般类似的经历。
“嗯,黑甲骑……我想你用不上几年还是有些希望做到的。至于说,对阵北荑……”我拍了拍虎子那勉强也算得宽阔的肩膀,笑道:“你想打上这一仗还不容易!”
“诶?林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虎子忙睁圆了眼睛追着我问道。
见我笑而不语,他溜溜转了转漆亮的眼珠,兀自猜道:“难道是……北荑真的会转道这里?”
这小子……脑子转得还真是快,将来别说是黑甲骑,便是当上个将军也是说不定啊。
我撇了他一眼,没有答言,径自转身迈开了步子,“想那么多做什么,到时你自然便知道了。现在吗,还是先随我好好于这营中转转吧。”
在营中已有两日,我却是对其内的一切都未曾仔细留意过。平日除了留于自己的营帐或帅账,便都是躺在山荫里打发时间了。而此刻,我却是很想于这营中四处走走,仔细地看上一看。
与虎子用了大半柱香的功夫在营里来来回回转了两圈。这座临时搭起的营地并不大,甚至可以谓得上简陋了。毕竟当初急于行军,并未想到会于野外驻营这么多时日。
几百架的军帐,湛zu率军离去时并未带走一支。便是如此,也还要六七人挤在一间帐篷里。而吃食,也不过是随身所带不多的干粮,温饱都快成问题,更别说什么伙食了。可,便是这般滞留在这里进退不得,每个人脸上却都是精神奕奕,不见半分的颓色。
石垒上士卒林立、刀枪剑戟漆光森然,只是那里却不是我能轻易上得去的了。倒是营旁一侧几十个士卒围成一方赶做着木工,吸引我驻足看了好一会。
仔细看过,我倒也认得出他们做的正是简易的投石车。营后的山坳里的林木繁密,能够就地取材而临时制出这些眼下最缺少的守营军械,并且只是在几天的时间里,便一连赶做了几十架出来,倒真是番好本事。
“林先生您可别看着这些东西简单,这用处可大着哩。”虎子在一旁兀自兴奋地为我解说着,“嘿嘿,这些个个头虽小了点,射程是比不了那些复杂的大家伙,但此刻俺们也不是要用来攻城,用这个是足足的了。”
“……恩。”这小子还真当我什么都不认识呢?
没有多说什么,我只微点了点头应了。脑中却是不禁转着自己曾与书中看到过的一些古代军械图……可惜,显然我确是有心无力,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像,便是少有几个印象深刻的,也是条件所制,想得出、做不出,白费心思。
“算了,还是回去好了。”
有些无力叹了一声,我是熄了想帮上些什么的心思,招呼了虎子一声,便转了身径直向自己的寝帐走去。可脚下不过跨出两步,余光里却是瞥到不远的角落处放着的几坛黑乎乎的液体……
“是石漆……”脚下不禁微微一滞,我转了步子走到那处近前,蹲身仔细看了看,坛里的液体黑黑稠稠,果然是石漆。
“林先生,咋哩?”虎子随我一同蹲在地上,圆睁着双眼将陶罐左右看了又看。
“嗯,没什么,”抬头望了一眼远处大片稍显荒秃秃的山坳,我随口问他道:“这石漆,你可知是从哪里寻来的?”
“石漆?您是说这些黑水吗?”虎子挠了挠头,一脸的迷糊,“后山石头里冒出来的吧,俺昨早上还在那里看到个岩洞,里面也渗出了一些这东西哩。”
“哦?那这个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如果我所知不错,在这里,火油应还没有用于战争。
“哦,这个啊是被临时用来涂在那些车子上的哩,”虎子恍然似地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几架投石车,很是生动地为我连比带划地解释道:“这东西摸上去滑滑的,抹在车子上使起来倒也灵便些,嘿嘿。”
……只是这样吗?看这小子那一副显耀的劲头,便知他也不过是刚刚从哪里听来的罢了。不过此刻,我却是没什么心思来想这些。
点头轻应了一声,我心中却已是瞬间转过了几番思量。想到昨日湛zu方说到的火攻之计,记得他似乎提起过,营中燃火之物不足……
只是,若是用了这些……
“虎子,你带着几人去多存些这黑水来。”直起身,我轻声对一旁的虎子吩咐了句。想了想,又仔细回想过曾今见到过的这石漆最简单的凿石采集之法,低声对虎子交待了一番。
呵……片刻的思酌,自己仍是做了这样的决定么,甚至没有过多的踌躇犹豫……
抬头见对面一张挂着明显不解与好奇的脸,我不禁轻笑了笑,摆手打断了他张口欲问的话,“不要多问了,依我说的去做便是,我这便去与赵将军打过招呼。记得,将能装的都装上。嗯,便先集放于营后好了,也许……”
微微顿了顿,我转目环望了一眼刚刚走过的整座营地,喃喃自语般轻道:“……根本就无需用到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