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斑斑碎碎晃动在平澄如镜的水面上, 湖心亭内淡淡飘散着氤氲清渺的雾气茶香……
“罗贞, 这两日身子可感觉好些?”我抬头看了眼对坐的女子,倾身提过一边红泥炉上煮着的茶壶将煮沸的水缓缓灌入身前另一个紫砂壶中。
自知道那个家伙也身在璃王府中那日起,湛z璃早已下令任何下人未得吩咐不得靠近了后园半步。这璃王府的后花园这一刻可真的成了府中最清幽静谧之地了。而我也越发喜欢每日午后来这湖心亭中小坐片刻。当然每每来此, 也从不会让人随侍在身侧。就如此刻,我与罗贞围炉茶话, 便是小桃与朵亚也一并打发了下去。
“已经完全好了。”罗贞笑着点了点头,双眼好奇地直视着我手中的动作, “身边左右的人仍都一副紧张的样子, 可沐秋总该是最清楚不过了。”
“没事就好,不过罗贞你这些日子最好还是好生调养下身子。”我笑了笑,将斟好的茶递入她手中, 缓了缓道, “这次的事,罗贞你也都知道了。”
“恩, 我已都听说了。”罗贞捧茶动作微顿了顿, 低垂的视线凝在了手中氤氲着热气的茶盏内,“我一直都知道崔媛歆接近自己多是为的u王爷,我也不会记怪她什么。其实……我却是很明白她的心情。”她轻抿了口茶,随即闭目深吸了口气,“唔, 好香!”
略顿了一下,罗贞抬头对我扬唇灿然一笑,颊边两弯梨涡浅浅, “沐秋你与u王爷经历了这么多,看到你们可以在一起,我也为你们开心。”
果然……以罗贞的性子定是不会多去计较了些什么。可真不知道贺娄伽晟是怎么教得出这样的妹妹的。
笑了笑,我没有再就此事多言,也全作未觉她轻声的话语里无意流露的心绪,只岔着她的话自然转过了话题道,“还要谢过罗贞你们救下了那个家伙呢……”
笑说了一阵,茶也用了半壶,我转而问向罗贞道,“罗贞今日可还有兴致多学几张方子?”
“好啊!我正想着央沐秋再写下几个……呃,那个……”
“药膳?”我笑睇了她一眼,取过桌角的纸墨,“可先说好,这写方子倒是好说,若说了做出来,我可是半点帮不上忙了。”
“呵,没关系,好在还有了萍儿在。”罗贞亦是笑了起来。
“萍儿?”我轻念了声,提笔的手不由微顿了下,随即笑道,“嗯,萍儿的手艺便只三成也是足够受用的了。”
铺开纸墨,想了想,我提笔写下了几道简单的药膳,都是些固本益心的。还未待收了笔,蓦地,却忽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清朗而熟悉的低笑。
“呵,我没有打扰了两位姑娘的谈□□?”
“王大哥,”罗贞已是站起了身扬笑唤了来人一声,旋即又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微顿了顿,忽好似恍然想起什么般道,“啊,我突然是想起院里还有事等着自己呢,这儿就先回去了。”
话音尚未落了下,人已是轻笑着转身跑了开去,便连桌上写好了的几张药膳方子也没顾得了带上。
眼看着罗贞的身影飞快消失在了桥那头,我低头理了理桌上的笔墨,只间隙白了那个伫在旁的家伙一眼,也没有多理会他。心中却是不由暗自叹着气——只觉得与这样一个祸水在一起,日后自己定也有个头疼了。
那个家伙倒似全没有半点所觉一般。见我不理,更是挤了过来再自然不过地凑坐到了我身侧,又抬手径自倒了杯茶一口饮了个尽,长舒着气道,“呼……还是沐秋泡的茶最是清香芳醇又润腹清心了。”
有些好笑地瞥了眼那家伙夸张里又似带了几分讨好的笑脸,我轻撇了撇嘴没有搭言,却也提过了壶从又帮他续了满杯。
只看这家伙一身尚未换下的宫卫服饰,眼中更是布了红丝点点的样子,想也知道是刚刚自皇宫赶了回来。
——这些日子里,湛zu每日都会悄自入宫守在他母后身边,入夜时更是会整晚留在了坤羽宫里。皇后的病情无疑是压在他心头的重石,虽然这家伙从来都只是一副云淡风轻般的样子。而我自然也不会在他面前无谓地提及什么,与他独处一起时,两人只或默默相依又或偶尔笑闹地拌上几句……
湛zu笑着将茶再次一口饮了个见底,这方倾过身将头抵在了我肩上,静默了片刻,抬眸笑道了句,“沐秋刚刚是在写些什么?”
他口中问着,手上已径自取过了我手边的一摞纸举在眼前,并低念了出来,“菊花甜浆,灵芝荷包,肉骨粥,八宝鸡汤……唔……”
连着翻了几张,湛zu微微坐直了身旋即又整个人倾身趴在了石桌上,只微抬了头两眼闪闪地望着我道,“什么时候,我也可以尝得到了沐秋的手艺呢?”
“怎么?”我探手夺过他手里的纸转而轻拍在了他头上,笑着道,“zu兄是想亲口试试我的手艺?”
“呃……”湛zu轻眨了眨眼,“直觉告诉我,这个时候还是拒绝的好。”
“哦?”同样俯下身贴在石桌上,我抵着他的头,双眼更是直对上了他一双透着红丝却依是湛然漆邃的眸子,“那么……”
“咳,”湛zu轻咳了一声,苦着脸摆出一副可怜兮兮又心有余悸地模样,“怎么……也比不得沐秋当日奉上的那一碗药汤吧?”
“这个吗……唔,总是有机会要让zu兄一样样全番试了个遍的。”
“……为何我总有感觉,自己此后的日子会很是悲惨呢……”
……
两人笑说了一阵,湛zu忽是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凝眸似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提过一旁的毫笔在手中转了转道,“良辰佳色于眼前,我忽是想到了两句诗来,却是要劳沐秋帮我续出了这下面的才好。”
“哦?”我有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这家伙又搞得什么鬼?
湛zu却是故作神秘地笑了笑,也不多说,只背过了身去挡住了我的视线。顷刻,几笔起落,又在纸上轻吹了口气,笔一丢,双手平举着将那涂了龙飞凤舞般两行草字的纸笺平展在了我眼前。
定定看了他一眼,我缓缓将视线自那一双满含笑意的星眸里转到了眼前的字上……稍刻,却是禁不住蓦地瞪大了两眼,“你……这,这两句是……你……”
——那纸上写着的赫然是六年前自己在崔家那冷僻一角的大槐树后所听到的一句——华院幽槐自合天,草长风舒绕云屯。
“如何?”湛zu笑着握住了我哆嗦地指在他脸上的食指,“沐秋可有兴趣为我续出了这下面两句来?”
怔怔看了眼身前的家伙,又转目看了看他举在手中的纸,再转向看了眼那个家伙……来回几次,我深吸了口气,终是问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年在崔府的那个王爷,是你?”
“呵,”没有答话,湛zu轻笑了一声,只学着我的语气回道,“当年躲在槐树后的那个丫头,是沐秋?”
“你……”真的是这个家伙!不,应该说……原来,原来竟是这个家伙!天知道,直到这一刻前,我竟还一直都认定了那个人是湛z璃的……
说不清这一刻,除开了满满诧异心底还有的那分感觉——几分恍然又或几分的欣喜,再或是……只该叹上了一声原来如此呢……
轻抿了抿唇,我睨了眼身旁那个已是笑弯了眼的人,夺过他手中的纸笺在他脸前抖了抖道,“那么这个,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了的?”
“唔……还好,我曾是有与冷玄提到过。”
“冷玄……”我回想了想,那日在帅府里养伤时,自己确是重又写下了这首诗。嗯……这样一想倒是记起,那时看到自己所写时,冷玄眼中确是一瞬而过一丝诧异的神色,原来他是早在湛zu的口中听到过。我那时还只道湛z璃是全然不记得当年的一句随口所吟了呢。
“可是,”我仍是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你当年又是怎么见到的这个呢?”自己当年一时兴起续上了两句,记得随后好像是随手丢在了哪一卷书里,倒让这家伙捡了去?
“说来可也巧,当年我只是无意拾到的一纸素笺,可还曾为此在崔府上下好是寻上了一遭。”湛zu似有几分懊恼地摇了摇头,微顿了顿,觑向我道,“当年在那槐树下,我只当藏在树后的是哪个躲懒的丫头,如果知道……不若那时便逮了她出来。”
我轻睇了他一眼,原来那个时侯,他已是注意到了有人躲在了树后么?倒是要谢他没有真的当场将自己揪了出来了。
还有那纸笺……那会儿逃家除了一些轻便东西再什么都没有带上。崔府举家搬迁之时,院子里的一堆书卷怕也只会被些下人拣着分了吧。却不知那纸笺怎么掉出来,又这般巧便被这家伙拾了……
想着这些个兜兜转转,我不由轻笑出声,“不说你难想到了,我更是一直只将那日遇到的人认定了是二哥……”自己当年竟然只听着崔老爷说起一句璃王,便认定了那位王爷只会是湛z璃了。却不知,府里原还有着另一位‘王爷’在。
“对了,”说到这里,我忽是又想到中箭受伤的那一晚,“还有在郊邺城时我受箭伤的那一晚,你曾是来过却也不对我提起,我之前也只道是二哥呢。”如果不是后来湛z璃又提到了此事,只怕到了现在自己都还不知道呢。
“那一晚?”湛zu轻眨了眨眼,伸臂将我环在了身前微俯下头在耳边低笑道,“那一次,我可是瞒着全营上下将士偷跑了出来的,若是叫……”话音蓦地顿了下,那家伙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埋头在我肩上兀自长声笑了起来,“哈哈……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动了动肩头,我有些好奇地瞥了眼那个突然之间莫名笑得格外开怀的家伙。
“呵……”湛zu却只自顾埋头笑着,直是笑了好一阵方稍稍直起了身。他手臂微紧了些将我整个人揽进了怀里,自己则略抬了头将下颌抵在了我肩上,唇贴着我耳边轻声缓缓道下一句,“……佛曰,不可说。”
“哼,才不稀罕。”我轻哼了一声,似全不在乎地偏过了头。只是头尚未转了开,兀地眼前一暗,却是感到有什么温温软软的正落在了唇上,还未待自己反过神来,唇上那点轻轻的触落已是厮磨辗转地加深了去……
天边日正当空,碧波之上一片金光粼粼,端得是灿烂无比。绿亭朱栏、红炉青盏,一景一物尽在了那暖色的倒影里……
日头偏西时,我将湛zu赶回了他房里,晚些还要赶去了皇宫的,怎么也总要睡上两个时辰吧。
独自往院里去的路上,我仍是想着之前与湛zu提起的事——我想送母亲先行返回了苏安……
眼下这个时候,我与他都是不可能离了都城了。几个月的时间,没必要让母亲也同留在了这里,我知道她实则并不喜欢这都城。而且,有些事情我也不想让母亲知道的太细而平添忧心。
对此湛zu也无异议,他更提到冷玄也已是自边境赶了回来,应当明日便会到了府中。届时他会派冷玄一路护送母亲回苏安并就此留在了那里。有冷玄那般武艺的人相护左右,我也真的是再没任何可担心的了。现在唯一要想的是,自己该要怎样开口与母亲解释了这一切呢……
微顿下脚,我看了眼身前交错的廊道,想了想,还是掉过头转向了另一头母亲所住的院子。只是方转过了身,抬眼间却见斜对里不远处萍儿正提了个膳盒朝着自己这头走了过来。
“婢子见过王妃。”
“不必多礼了,”我伸手拦过她的问礼,“萍儿这是……”
“王爷刚刚回了府里,婢子正要送了些汤水过去书房,见到王妃确是正巧了。”萍儿举了举手中的膳盒,随即却是转腕将之递到了我手里,牵唇笑道,“由王妃送了去,正最是合适了。”说着,微微弯身施了一礼,“厨间里还有事忙着,婢子便先告退了。”
“……”我转过头,看着那道飞快消失在了角门后的身影,只觉是好一阵的无语。好像从头到尾自己都还没来及说上了一句话……
看了看手中多出的檀木方盒,更不由无奈轻叹了口气。这由厨间赶去前院的书房,便是怎么绕也绕不到了这后院来吧?唉……萍儿,看来自己也当是寻个机会与她好好谈上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