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上没有一句余话, 只是单单宣召自己即刻进宫。除了回房取了药箱交由那宫中的太监提在了手中, 竟是未容自己回身简单交待上半句,便被客气而不容置喙地请上了马车。
不说小桃那丫头当下惨白下的脸色,便是我自己也是不由得心中微诧。这宫中的宣召是几日静等而不至, 却在自己以为已是被遗忘而再无需多虑时又突然的降临。而且这旨意又是传得这般急,只看那传旨太监神色间满是难掩的急忧之色……
稍垂着头, 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总是觉得这一行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正等着自己呢……
马车一路疾驰直入了皇宫。在宫门口更是换过马车直接驾车行走在了宫道内。只是, 这一路却是没有去往皇上素日召见外臣的崇明殿亦或御书房, 而是绕道转入了后宫直往皇后的‘坤羽宫’而去了。
透过掀开的一丝车帘,看着外面稍有熟悉的景致,我心中已是隐隐有了几分了然——这一次的宣召怕并不是为的追究什么罪责, 而却是为的皇后的病情吗……只是, 看这一番架势,再想到当日自己所诊断的结果……只怕是, 这一关要更是难过……
在‘坤羽宫’殿前下得马车, 我随着门前侯着的小太监急步匆匆几乎小跑着入了那间曾经已进得过多次的寝殿。
掀帘一脚跨进门栏,映入眼底的是偌大外间里或站或跪摞满了的人。当中那矮榻之人唯一端坐着的一身明黄团龙锦衣的人实是显眼得很。不过在进门的一瞥眼里,我也只是注意看向了站在那团明黄之后正也直直望向着自己的湛z璃。
虽是一眼后便匆匆低下了头,我却也从他神情面色中看出了几分同样的急紧担忧之色。
整个房间里半点声音皆无,静的只让人感到沉肃压抑。轻一皱眉, 我暗自深吸了口气,微垂着头快步走至了榻前,当先跪地向屋中那唯一端坐之人叩施了一礼。
“草民林沐秋叩见皇上……”
“不必跪了, ”上面之人只一挥手,打发了我的问安的话,“王太医你立刻带她去看过皇后的病情。”
“是,草民遵旨。”恭应了一声,我当即站起了身,抬眸的一瞥间正看到湛z璃对我微点了点头,眼中似带着几分安抚。心中稍定,我回应地轻一颔首,却也未及多做些什么便随着王太医匆匆转进了内室。
相较于外堂的人满盈庭,内室里四下堆站的十几个太医宫婢便也算不得什么了。仔细看去,那些个太医倒都是一些相熟的面孔,也是太医院中最为资深医术最为高超的几个了。当然,余下大多的太医这会正都整齐地跪在外头呢。
见了我同王老太医转进来,几个太医忙围拢了上来,纷纷摇着头叹着气,均是一脸的苦相。王太医摇了摇手示意众人噤声,自己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低低长叹了一声,回身转向我道:“林先生……”
“是。”我会意地点了点头,径自走到床前。一旁床头侍立的婢女忙走上前抬手轻轻掀开了两侧垂掩的纱幔。
罗裘暖帐、金丝软锦,而闭目静躺在其上的人,秀容却是越发显得憔悴了几分,淡弱的呼吸,青白的唇色,微微凹陷的双颊苍白之中更是隐隐透出了几分的青灰之色。
我心中不由得微沉,单只若看这面色,竟已是病入膏肓之象。
伸指轻搭于腕脉,静心细诊,我心中却是不禁越发沉了几分。果然,能让全太医院束手无策的病症,早便已该想到了……
敛目收指,没有再多问什么,我已肃容站起了身,实则已无需再多问什么了。暗自轻叹叹一声,对着四周几道紧张而又带了几分殷切望过来的目光,亦没有多言,只是垂眸轻摇了摇头。
自己亦不过一凡人罢了,又如何有得回天之力。其实这些太医心里也都早已清楚不过吧,皇后的病根本已是膏肓之间、药石无济,若无什么奇迹,怕是最多不会出了月旬的时日。
实则,在当日自己为皇后诊病之时,便已是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以皇后多年积下的沉疴,身子早已是荏弱已极,那一场大病后绝计是再经不得什么大的病痛。只是唯一想不到的,这样又一场急病竟是来的这般的快。算一算,间之上一次的请诊,也不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
周围围聚一起的几位太医连同王老头纷纷一下子垮下了肩,原本就沉重的脸色这会更是惨白了几分。几人悄声商断了片刻,最后所得亦如我所想的一般,皇后的病最多不过再拖得一月。此事已非人力可施,眼下要想的反倒成了当如何将之回于皇上。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瞧着你,最后目光却又一致落到了我的身上,看得我不由暗自苦笑,却也知道——特备圣旨宣进宫一招,自己即便是不出这个头,到头来也总归是脱不掉的。
“皇上,草民无能,无法治愈皇后之疾。”同几位太医一溜躬身跪在了外间那一堆的同仁之间,我膝行了一步,沉声叩首回禀道。
出乎意料的,皇上好似心中早已有了准备,并未再多言追加询问,更未有什么责言厉斥,只是向我身后简短问了一句,语气低沉却显得的格外的平静,“你们呢?”
“臣等无能……”回应的自是整齐的一片叩首请罪之声。
室内骤然一片悄静,几乎闻不到呼吸之声。我垂着头,满室静默里渐渐不自觉地亦随众人屏住了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余光里一角明黄划过眼角,方意识到上座之人已是起身走了下来。只是,却未听到任何的口谕,既无责问降罪,也没有半点叫起的意思……我稍稍转动视线悄目看了过去,却只见了那挥手屏退了所有随侍,独自一人转进内室的明黄背影。
我跪在众人之间,隐约听得到身后大片呼出口气的轻喘声,只是仍旧没有人敢发出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
“沐秋……”一片悄静里,低哑的声音显了几分格外的清远。我抬头看去,湛z璃不知何时已是走到我的身前。
他俯身将我扶了起来,微垂着头直望着我,顿了顿,有些怔然地哑声低道:“真的……再没有一丝可能……”
我抬眸看着他眼中难以掩饰的那分悲痛,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是吗……”微黯的声音带上了一分滞涩,直静了片刻,方又若自语般低喃响起,“还有……多久……”
“……一月之间。”我顿了顿,低低轻声回了。
感觉到搭在手上尚未及得收回的大掌不自觉间地缓缓收紧,以及随之传递而来的那一丝微微的颤抖,我不禁暗自轻叹了一声,抬起另一手轻覆了上去……
湛z璃双眼望着内室的方向,怔然半晌,方转回头看向了我,再扫了一眼跪满了大殿的众太医,低声对我道:“沐秋便先回去吧。”语落,视线又再次转了回去。
“好……”知道有整个太医院的人守在这里,自己留下也是再多添不得一分用处。我点头轻应了一声,见湛z璃神色伤郁怅忪仿似已留意不到四周的一切,犹豫了下,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放轻了脚步,在无数道直勾勾凝在了背上的目光里悄自退出了寝殿。
步出殿门时,我不禁长长吸了口大殿外清新的空气,方是缓了缓心头沉坠的那份压抑。稍顿住脚,再回头看了眼身后那沉沉悄寂的宫殿,说不清这一刻自己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皇后的这一病其实更多的概是因心伤所致。急郁攻心而致心神俱损,原本就荏弱已极的身子自是禁受不住,是以一病难起。只是……这一场大病的起由,是否亦是因着那则边境传来的消息呢……
走出坤羽宫时,遥遥正对上一行五六个宫人迎面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我稍稍让开身,垂目站在了路边。
待到一行人走得进了,悄自打量的余光里,我却是注意到那走在众宫婢前面一身锦月牙裙明妍姿丽的女子,竟是自己宫中少有的几个识得的人——崔府的二小姐崔媛歆。
这位二小姐这个紧张的时候还会出现在宫中,看来真的是很得这后宫主位的厚爱呢。想来是随着湛盈婷入得宫中的吧。只是……我稍稍侧目打量了一眼,却是没有见到附近有着那为公主的身影,心中不由暗自微松下口气。也不再多作打量,我微垂下头只默立道旁等着那些人走过。可是,却是未想,来人竟是在我身前停下了步子。
“林先生,真是好久不见了。”娇婉莺啭的声音隐隐自带着一丝清泠疏傲。
“崔小姐有礼。”我微欠了欠身淡然施了一礼,心中却是不由感到些许诧异,有些意外崔媛歆竟会主动的当先与自己招呼。
“林先生这个时候怎会不在皇后娘娘的宫中?”崔媛歆淡淡扫了我一眼,微顿了顿,语含诧然地道:“莫非……娘娘的病,先生竟也是束手无策?”
“在下不过一普通的乡间大夫,实有负圣望。”我客套地虚应了一句,眉头却是禁不住微微轻皱,总觉得这崔二小姐话里更好似有话。
“是吗?”崔媛歆轻挑了挑眉梢,稍稍压低了声音对我道:“我还以为林先生当是无所不能的呢。”
微微一怔,我稍垂下双目没有接话,心中却更是越发不解了——自己倒是什么时候招惹到了这位小姐了?这崔二小姐,话语中的敌意也未免太过明显了些……
“林先生可是还不知,”那越渐沉缓的声音已是径自低续了起来,“公主可是时时的一直念着先生呢,更是认定了先生能治愈娘娘的病,等下若她醒了听到这样的消息,还不知会是怎样的失望呢。”
微垂着头,我浅浅勾起唇角,却依是默然没有接下话来,只觉得这种话实是没有应对的必要。只不过崔媛歆这样的一番话,想也绝不会是为得湛盈婷讨什么说辞。但凡留意细听,也不难从她的话语中听出那么几丝隐隐所含的讥讽。
稍稍转念,我心中不由微动。如果……自己所料不错,这位崔二小姐怕是已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了……那么,她这一番话,不过也就是在取笑挖讽着我扮作男装,竟落了引得了公主注意这样的乌龙?
“哎,这样都能为那么多人所吸引,”崔媛歆淡淡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略扬了扬眉梢,稍稍走近一步用着只有我与她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所以说,林先生可真真是不得不叫人佩服呢……”
许是见我没有半分应对的意思,又或是根本也不需要我的应话,话一落下,崔媛歆便退回了脚,转身径自走了开去。不过刚刚迈出了一步,却忽又顿住身形,好似方想起什么一般回过了头来,“哦,对了……”
她缓缓再次上前一步,侧着身子放低了声音道:“父亲让我提醒着你,这几日事情虽是多了些,不过若是稍得了空闲,崔府自会派人过王府相请的。”话落,却是再不看我,只带了一众的宫婢径自扬扬而去了。只是却没有往着坤羽宫的方向,而是依着来时的路一路沿转而回。
看起来,这一场宫中的偶遇倒像是专程为着自己而准备的。只不知这又可会否是那位崔老爷的意思呢?唉……我不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位崔二小姐的心性城府,也未免比她那位尚书父亲差得太过远了些……
直待听着那阵阵脚步声去得远了,我方抬起了眼皮,凝目看着远处那已模糊渐隐的身影,由不得挑眉轻叹上一声——想一想,自己当初在崔府时,加起来可也没有与这位二小姐说上过今日这般多话吧?
看来这崔府果然是如自己所想的一般已经确实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又甚者是比自己所想的知道的还要多……不论如何,总归这崔府一行自己也是逃不掉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也再没了那种感叹着自己的麻烦不断的心思了。既是避不过,那么兜头迎上也就是了。这崔府……可是会比这座皇城、会比那烽烟边境,又更甚的是比了那北夷大营,越加地似一张开了口的龙潭虎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