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见自己的子孙全在房间里候着, 便知道有大事发生。她叹了口气道:“说罢,可是娘娘那出了什么事?”
贾母话音一落, 王夫人的眼泪便扑簌扑簌地落了下来,原本邢夫人还想嘲笑一番, 但想到贾家失去元春之后怕是大事不妙便也绝了争宠的念头。再看看自己丈夫的脸色,邢夫人便知道这次怕是大难临头了。
贾政顿了顿,道:“娘娘薨了。”
“什么?”饶是贾母有了心里准备,还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昏了过去。贾政忙命人去外面叫大夫进来,而贾赦也让人给贾母灌参汤。一大家子忙了好一阵子,贾母方缓过劲来。虽说贾母病了好些日子,但是精神头还是不错, 但这一次贾母的精神明显差了。
此时贾琏等人也赶了回来, 这贾琏毕竟是在王府里伺候的,消息略微比贾赦、贾政灵通。况且这次秋围逆案他也在现场,回来便隐约跟贾赦贾政说了个明白。虽然当中有些关节他想不明白,但是贾赦、贾政想得太明白了。皇帝从来就没有因为贾府出卖秦可卿而看高过贾府, 反而贾府因为出卖秦可卿而埋下败落的伏笔。众人想通这个关节, 便一起沉默。虽说这个出卖计划是贾元春自己提出来的,但其中有怎么能少了王夫人的推动?更何况这件事是荣国府上上下下都默许了的,皇帝现在还没有动手绝对不是看在元春的面上,而是皇帝缺少一个借口。好面子的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罢黜贾家,而一旦找到了理由,贾府绝对是万劫不复。
大家沉默了一会,只听见诊病的大夫出来, 面色不好,隐晦地说道:“老太太脉息不好,需防着些。” 贾琏会意,忙进去与邢夫人等说知。邢夫人心下大惊,但还是不露神色地使眼色叫鸳鸯过来。暗暗将事情说与鸳鸯,叫她把老太太的装裹衣服预备出来。鸳鸯自去料理。
贾母睁眼要茶喝,邢夫人便进了一杯参汤。贾母刚用嘴接着喝,便道:“不要这个,倒一钟茶来我喝。”众人不敢违拗,即忙送上来。一口喝了,还要,又喝一口,便说:“我要坐起来。”
贾政等人此时也回到房里伺候,忙道:“老太太要什么,只管说,可以不必坐起来才好。”
贾母道:“我喝了口水,心里好些儿,略靠着和你们说说话儿。”
珍珠等用手轻轻的扶起,看见贾母这会子精神好了些。心下知道详情的人都晓得此刻怕是贾母回光返照了,于是也暗暗地吩咐人将各方的主子叫来。不管如何,也让贾母最后见见贾府的姑娘、少爷。
贾母坐起说道:“我到你们家已经六十多年了,从年轻的时候到老来,福也享尽了。自你们老爷起,儿子孙子也都算是好的了。只是早年里咱们家做了件亏心的事儿,当初我也没拦着,原以为我后来多念念经就算过去了。后来才知道,这念经不过是求个心安。世事因果轮回,我最后也没求了个心安。”
贾赦、贾政、贾琏并王夫人都是知道内情的,此刻脸色都不好看。贾政劝道:“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没有做好,反倒累及母亲忧心。”
贾母摆摆手道:“罢了罢了,虽说是你们做的,但终究是我许了的。如今听到东府出了事,我便晓得咱们家怕也是跑不掉了。往年我叫你们好好待林丫头,她身上的圣眷才是实打实的。虽说林姑爷死在任上,但林家可还在京城里扎着根呢。后宫里有位贵妃娘娘,国子监有位司业大人,那翰林院上上下下多少跟林家有着关系?若是当初林丫头能嫁入咱们家的话,好歹也能保住宝玉的。” 说到那里,拿眼满地下瞅着,王夫人便推宝玉走到床前。
贾母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拉着宝玉,道:“我的儿,你要争气才好!”
王夫人此时才后悔不已,她眼看着黛玉从一个臣女变成上了玉牒的宗室女子,最后还得了个县主的名分。此时她才晓得,对于黛玉来说,不是她高攀了贾府,而是贾府在高攀她。
“凤哥儿呢?”贾母放开宝玉的手,又问道。
凤姐本来站在贾母旁边,赶忙走到跟前说:“在这里呢。”
贾母道:“我的儿,你是太聪明了,早先年争强好胜的失了福气,后来见你跟林丫头交好之后倒改了脾性,如今你男人也进了王府,也算为自己挣得一个好出身了。此番,我便豁出脸面求你一次罢。”
凤姐大惊,道:“老祖宗,你这是为什么啊!”
贾母道:“我若去了,这阖府上下便只有你能跟县主殿下说话了。你若觉着我老婆子对你素日算好,就替我向殿下求上一求,无论如何也不能断了我贾府的根啊。”
贾母说到这里,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流了,脸色也变得灰暗。贾政知是回光返照要结束了,即忙进上参汤想吊上一口气。不曾想那贾母的牙关已经紧了,合了一回眼,又睁着满屋里瞧了一瞧。王夫人、宝钗上去,轻轻扶着,邢夫人、凤姐等便忙穿衣。地下婆子们已将床安设停当,铺了被褥。听见贾母喉间略一响动,脸变笑容,竟是去了。享年八十三岁。众婆子疾忙停床。
于是贾政等在外一边跪着,邢夫人等在内一边跪着,一齐举起哀来。外面家人各样预备齐全,只听里头信儿一传出来,从荣府大门起至内宅门,扇扇大开,一色净白纸糊了;孝棚高起,大门前的牌楼立时竖起。上下人等登时成服。贾政报了丁忧,礼部奏闻忙递了折子上去。
皇帝见了奏折,冷笑一声,“倒便宜了他们。”
旁边的棠棣不敢答话,只是躬身道:“陛下以‘孝’治天下,这也是应有之意。只是这贾老夫人系温婉县主殿下的外祖母,如此一来,钦天监定下的日子怕是要拖上一拖了。”
皇帝点点头,虽然他恨极了贾府但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找贾政等人的晦气。原本顾及贾家是元春的娘家,便暂时没有下手,如今贾母死了,皇帝也只得暂时放下恩怨。皇帝略微沉思了会,道:“赏银千两,许各府致祭。”
棠棣一听,知道皇帝的火气还没消。按理说,贾府这样的功勋世家过世,皇家应该会有表示才对。就算不是皇子主祭,也该让礼部出面下。如今皇帝只是允许贾府大肆操办丧礼想来是打算贾家来个最后谢幕吧。那些知道圣意的人怕是没几个敢上门,唯一的忧心是林黛玉。棠棣知道自己的女徒弟素来重情重义,就算她在贾府过得不开心,但是这贾母除了是她的外祖母之外也是少数几个真心疼她的人。
棠棣开口道:“若是县主殿下要去的话?”
棠棣这个问题很关键,林黛玉去致奠算不上什么,问题是黛玉身上还有着县主的身份。若是她去了,整个丧仪就非同一般了。虽然林黛玉不算皇女,但是一个宗女上门也会让旁人想入非非。
皇帝沉思了一会,道:“若她想去便让她去罢。那些嚼舌根的,你看着处理。”
黛玉其实很快就接到了贾府报丧的消息了,黛玉起初还愣了一下,就算她知道贾母在书中必定是去世的,但是她还是有些难过。虽然在贾府这贾母疼自己有部分原因是想给贾家找个庇护,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贾母还是真心疼自己的。
黛玉愣了好一会,随后吩咐道:“换衣服,上贾府。”
“姑娘!”王嬷嬷忙拉住了黛玉,“难道你忘记棠大人前几天来说的话了么?”
是啊,黛玉停住了。她回到京城没几日,棠棣便上了门。她都快要忘记棠棣有多少日子没上自己的家门了,她当然也不会天真地以为棠棣是来叙旧情的。
“如今贾府已经是岌岌可危,陛下对贾府已经容忍到了一个限度。原本陛下就想动手除掉贾府,只是当时时机不对。后来又发生一件事情,让贾府彻底得罪了皇帝。这次发生在围场上的事情,只是让陛下找到了一个可以出气的由头。臣知道殿下与贾家交好,但是如今的贾家已经不是殿下能够挽救了的。臣与殿下有师徒之情多年,今次前来便是好心提醒,希望殿下能好自为之。”
棠棣的语气还算不错,但是黛玉已经从里面嗅出了危险的味道。虽然林黛玉不应该知道事情的缘由,但棠棣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黛玉身体里有着一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她恐怕比棠棣更知道其中的私隐。贾家当年站队的时候就没有站对方向,所以贾家出了两个国公之后就立刻衰落,如今的贾政不过是个六品的京官而已。被打压的贾家不仅没有好好反省,反而跟逆党纠缠不清,出钱出人地帮着逆党造访。这涉及谋逆,哪怕只是一些风声也足够让人万劫不复。何况这贾家还每月大笔的银子给过去,真当皇帝的眼睛是瞎的么?当初元春凭借首告出位,但也让皇帝的怒气愈发不满。皇帝再讨厌安东郡王那也是皇家的私事,你一个贾家瞎掺和什么?况且你贾家收留秦可卿在前,出卖秦可卿求荣在后,如此反复小人,皇帝如何容得?在发生围场逆案,种种的加在了一起,贾家想不被满门抄斩都很难了。
想到这,黛玉惟有叹息一声,道:“妈妈,你替我走一趟吧,就说我回来之后身子不爽,无法亲至,还望舅舅舅母恕罪则个。”
王嬷嬷见黛玉打消了念头便也长出了口气,她倒不介意备上厚厚一份奠仪,这本就该是外孙女应有之意。只要黛玉没有亲至,旁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何况自家姑娘不是一直“体弱”么?病得都起不了床,还如何亲至?
至于府里其他丫鬟下人自然更没有谁说什么了,姑娘是林家的姑娘又不是贾家的姑娘与媳妇,不亲至致奠本就是无妨,况且自家府里姑娘从围场回来就病了。让个病怏怏的人去丧礼,这不忌讳么?那紫鹃更是暗自庆幸,自从自家的契约转到林家来之后,便对黛玉是越来越忠心。自己在贾府不过就是个二等丫鬟,而在这边却是一等的大丫鬟。自己父亲母亲也得了个田庄,成了一个林府的外管事。自己大哥也娶了妻,买了田地当上了地主;自己小弟因为好读书,姑娘立刻替他消了籍,让他明年能顺利科举。想到这,紫鹃只盼着自家姑娘平平安安的,贾府那档子破事就别掺和了。
这边林府为黛玉的“英明”决定而庆幸不已,贾府却上下愁眉不展。虽说贾府没了什么势力,但一些关系还是有的,贾府已经知道宁国府是救不回来了,能去职留命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至于荣国府这边,贾政看到旨意就知道自家已经彻底失了圣眷。素日里往来的人也没什么人敢上门致祭,今日看到林府只是派出几个管家嬷嬷送来奠仪便晓得黛玉的心思了。
贾政看着颇为丰厚的奠仪,惟有叹叹气进了内院。
“什么?她为何不来?”王夫人不解黛玉不亲至的缘由。
“说是病了。”贾政知道这是托辞,但也还是回答了。
“哪有这么巧?”王夫人冷笑道,“亏得是咱们家出去的姑奶奶养的呢!”
贾政见王夫人上了火,也冷笑道:“你也知道咱们家只是殿下外祖家啊?人家是林家的姑娘,为何要来咱们家的丧礼上抛头露面的?况且人家是上了玉牒的,没有少府监的意思,人家敢上门么?夫人莫非还以为咱们家还是什么皇亲国戚么?那位殿下才是!”
王夫人张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也看出了世态炎凉,只有长叹一口气。
贾政摇摇头,出门往贾赦房里走去。他并不笨,皇帝这番旨意哪里只是想打压打压贾家?分明是要将贾家连根拔起,只是贾家“运气好”,连死了两个人,让皇帝找不到由头下手。但这也只是缓兵之计,怕过不了一年,皇帝就要痛下杀手了。为今之计只有求了那位县主,若是她肯出面保上一保的话,怕还是能留下个根。至于自己,贾政摇摇头,无非就是充军边疆,就算不能再活着回来也没什么了。自己贾府造的孽已经够多了,要自己去恕罪也没什么。
这贾府里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落在皇帝的案头上,皇帝冷笑了一声,在一旁的条陈上写下,“贾府一门,非断草除根不可。”
写完,皇帝露出一丝复仇的快感。如果不是这贾府两面三刀,或许围场上的一切都能挽回。皇帝不介意臣下做一些小动作,但前提是不能违背自己的意思。而贾府所做的一切无一不是与自己做对的,这样的臣子如何留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