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并那黛玉赶回京城的路上,贾府又接到了一个天大的恩旨:诸椒房贵戚,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外,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听得如此旨意,宁荣二府便忙地开始修建别院来迎贤德妃。况且这京城上下,除了贾府大兴土木之外,那吴淑妃家、周贵人家也忙了起来,三位宠妃的娘家都开始比赛着修建园子,就看谁能这第一次省亲中拔得头筹。
这宁府乃贾珍当家,而荣府则是贾琏替父、叔处理俗务。因为贾琏当时在外,于是宁荣二府便攒由贾珍一人把持。这贾珍本是喜欢奢靡之人,由他来修建园子倒也气派,只是气派之余那银子花得便跟流水一般,饶是宁荣二府合力也只是勉为支撑罢了。带贾琏回府,看到官中账目,差点没背过气去。
“也亏得珍大哥敢花啊!”回到内院,贾琏冲王熙凤抱怨着,“看看这账目,我记得我离府时,这官中账目上还有几十万两,想着过年虽然花费大,但是庄子孝敬也不少。如今回来一瞧这账目,只剩下万余两,如此下去,我看省亲也别省了,这上元佳节如何过都是问题。”
王熙凤见贾琏说出如此不敬之话,慌地看了看院子,亏得是晚饭时节,除了平儿外便无其他人。王熙凤道:“平儿,你去外面守着,不准放人进来。”
平儿见贾琏、王熙凤如此便知有些不当说的话要说了,忙地出了内宅,将门关了,自己在外房里呆着,不许人进来。
“作死啊!这样的话也敢说。”见没有人,王熙凤骂道。
其实贾琏也知道刚才之话不妥,见王熙凤怒目圆睁的样子,忙赔笑道:“别急,不是刚刚只有我们吗?这话别人听不去的。”
“听不去?”王熙凤压低声音道,“你以为太太家的陪房都是泥土菩萨?别看太太成天不是在老太太那请安,就是在自家小佛堂里念佛,这府里上上下下每一件事能瞒过她去。”
“知你管家辛苦,为夫也带了谢礼回来。”这贾琏虽然喜欢拈花惹草,但是对王熙凤也算疼爱。如今去了苏、扬两地,也挑了一副甚为精致的头面回来。
王熙凤自是爱的,接了头面便细细地看了起来,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嘴上却道:“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我苦辞了几回,太太又不容辞,倒反说我图受用,不肯习学了。殊不知我是捻着一把汗儿呢!一句也不敢多说,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抱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本段引自《红楼梦》原文)
王熙凤这一番话里,三句怕有两句是假的,不过贾琏并不揭破,他也知道当家的辛苦。便笑道:“你也甭抱怨了,知你辛苦。”贾琏忽然压低了声音,“林姑爷去世时,将银子都安排好了,我这里拿了二、三十万两白银,刚刚已经给了太太十万两,余下的,你看如何?”
王熙凤自然高兴家里有银子进来,但是听说是如此来的,王熙凤顿时变了脸色,“太太的心思你还不清楚!她平白无故起了贪图林姑娘银子的心思,你何苦帮着?且不说咱们得不了什么好,若是被老太太知道了,咱俩怕是会被赶出府去。”
“哪有如何?”贾琏冷冷道,“你当老太太不晓得?那林姑爷也是个聪明人,这些银子是他暗地里使人给我的,怕是林姑娘也不知情。你没瞧见,林姑娘这次回来平白带了五十万两银子给老太太,这怕就是林姑爷的托孤银子了。”
“唉,也真可怜这林姑娘了。”王熙凤叹了口气,“父母死得早,在舅舅家还平白要上下银子打点的。今日大家瞧着她那银子还会敬她三分,待到那银子使完了,只怕这阖府上下吃完骨头不吐渣的。——那银子,你送上十万两去官中账上,余下的就留在家里。他日老太太问起来了,便说银子一修了院子,二给了太太。咱们就来个一推三五四好了。”
贾琏想了一会,“倒也是个法子。如今修园子的事情弄得府里捉襟见肘的,不知娘子可有说明法子?”说道最后,贾琏打趣道。
王熙凤笑着捶打了贾琏一番,随后也陷入了沉思,“如今内宅里怕也凑不出这么多银子来。这宅子里有钱的有几个人?咱们太太那怕是一分银子都没有,你让她拿个百十两银子就跟要了她什么似的;珠嫂子家就罢了,寡妇失业的,虽然月例银子多,但是个只进不出的主;老太太那有银子,只是谁敢去要?太太那也有银子,就是太太一向装拮据,要了点银子仿佛是承了她天大的情一般,若是去要,你去,我可不去。”
“你不是太太内侄女么?你不去要,难不成我去要?”贾琏略有些奇怪。
“罢了,罢了。说是侄女,不过是当枪使罢了。”王熙凤不满道,“阖府上下说是我当家,如若没有太太点头,我说的话不过是放屁一般。坏事都是我做的,好事都落在她头上,我还得三不五时替她弄银子,算了算了,这样的话说出来真是……”
见王熙凤有些懊恼,贾琏安慰道:“若是觉得烦了,那不如辞了算了。”
“辞了?”王熙凤冷冷地说道,“你在这里吃香喝辣哪样不是我想尽办法弄来的?若是辞了,怕是我们在贾府也不用待下去了。”
“太太那也不见得有钱啊。”贾琏并不觉得王夫人房内能有多少钱。
“我看阖府除了老太太那就数她有钱了。”王熙凤冷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江南的甄家已经差人送了两次东西上来,前次是些古董字画,后来一次怕是银票地契并那金子。”
“金子!”贾琏唬了一跳。如今律法规定,军民上下不得私藏黄金,虽然每人都私藏了些金子,但是一旦查出来可是大罪啊。况且私下黄金来往更是重罪。“太太怕是糊涂了吧!”
“糊涂?”王熙凤冷笑道:“怕是这府里最精明的就是她了,这甄家要出事怕是实的了,这保管的东西最后落到谁手里,你难道不知?还有那林姑娘、薛姨妈,这二人送上去的银子怕也不少。”
“姨妈不需要送银子吧?”贾琏有些不信,那薛姨妈与王夫人可是嫡亲的姐妹。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那薛蟠的案子不要钱?还有那宝丫头的采女资格也不用钱?”
“唉,如今说来,这修园子还是要去求太太不是?”贾琏问道。
“太太那断不会拿出一两银子来,小心银子没要到,反惹了一身腥。”王熙凤想了一会,“不如且按下不动,将官中账目交给老爷,让老爷去定夺。睡一间房的人,我就不信他不知道太太的私房银子有多少。待老爷要了银子来,我们也好做事。”
听完王熙凤的话,贾琏想了许久,道:“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那宁荣二府自正月里便开始修葺园子,待到六、七月间的时候,那园子方才有了雏形。只是官中账目也渐渐地吃紧起来。
列位看官也许奇了,这贾家不是百年世家么?为何合宁荣二府之力却修不好一个园子呢?这宁荣二府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况且这样的大宅门,又有几个奴仆是忠心呢?这十两银子下去,若有三、四两用在事情上便是不错了。就算是宁荣二府也禁不起手下的奴仆如此贪墨,渐渐地,这园子还没修好,两府的账目已经不好看了。
贾琏夫妇少不得又是一番劳心,那王夫人在贾政的询问下倒也拿出了二十万两白银。虽然是杯水车薪,但也聊胜于无。不过贾琏不敢将这钱用在园子上,便放到内院的账上。王熙凤自然是喜不自禁,内院的账目已经吃紧好几个月了,如今有这二十万两,倒也宽裕了不少。
这边不提王熙凤为了银子焦心的事,但说那林黛玉重回了荣国府之后也过得轻松起来。那棠棣差人送了封信过来,交代了林家老人们已经回了老宅的回了老宅,放到庄子的放到庄子上了,这一年的进益虽还没下来,但看上去是不错的。而且林黛玉与薛宝钗开的衣服铺子也非常红火,两人的花粉银子自然也是赚了不少。
那贾母见黛玉身体不好,便将那小厨房解散了,几个厨娘也归到大厨房上去了。只叫黛玉好生养着,断不许去厨房受那烟火气。
这几日,王熙凤时常上葳蕤苑闲话,说说园子,聊聊省亲。黛玉知道王熙凤是要将话题朝那借钱上引,但是黛玉偏偏不接话,三句五句就将话引到旁地上去,让王熙凤好生郁闷。
黛玉虽然为王熙凤留下了一笔银子,但断然不会如此送过去。非要让那王熙凤承自己的情不可。在扬州苏州的日子里,林黛玉靠着对《红楼梦》的记忆开始划分贾府里的人。这王熙凤算是个盟友,虽然不是朋友,但却是可以相互利用的。这王熙凤看上去在荣国府弄权,但实际上她既要讨好王夫人,也要讨好贾母。黛玉很理解王熙凤的地位,自己的亲婆婆——邢夫人在荣国府简直就是个尴尬的存在,如果要靠这个婆婆,怕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那王夫人之所以要自己当差,无非就是想名正言顺点,毕竟二房当家于礼也不合。但是王夫人并没有放权,大小事宜具要王夫人应下方可行事。而王夫人遇事又并不与王熙凤做主,因此王熙凤看上去是替王夫人做事,实际上靠的还是贾母那棵大树。这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在贾母没有表态前,王熙凤还是将林黛玉当作“准宝二奶奶”看待的缘故。
念及此,黛玉心头笑了句。这贾府里的弯弯绕绕真是琐碎,虽然有了薛宝钗这样的利益同盟者,但是还需要王熙凤过来才算安全。有了薛宝钗,薛姨妈自然没有害自己的意思。但是王夫人对自己怕是有两个心思:一,绝对不能嫁给贾宝玉;二,那林府的家产定要谋夺过来才是。这只会念佛的王夫人怕是贾府内一等一的心狠之人,否则这个二房太太也断无当家的理由。
过了好几日,林黛玉听l琴打听来的消息,说是这个月的月例怕是要晚来好几日了。黛玉想了想,只怕是内府官中上已没有多少银子了。便淡淡地说了句,“我去琏二嫂子那坐坐,你们就不用跟来的。”这便是林黛玉出击的最好时机。
这一日,王熙凤正靠在院内,听由平儿替她捶腿。王熙凤叹道:“罢了罢了,再也不当这家了,这银子琐碎得哟。”王熙凤摇摇头,“我自己的嫁妆银子都不晓得贴补了多少上去了。”
“奶奶不如再求求太太罢。”因为是贴身使唤的丫鬟,王熙凤很多事情并不瞒平儿。
“找太太?”王熙凤冷笑了一声,“且不说太太愿意给银子,就说这件事我们已经从太太那要了不少银子下来了。你当太太真是善心修佛的?小心打了嘴去。”
“如今太太也找不得,奶奶也没有银子往里贴了,难不成真等各房闹上来不成?”
“又有几房会闹?”王熙凤笑道,“林姑娘如今不缺银子,在那过的无比滋润。也亏得是她暗中帮衬了探春银子,否则那些个姑娘们闹起来,我这脸面怕也是要不得了。”
“林姑娘有钱的话,奶奶不如?”平儿道。
“找林姑娘借钱?”王熙凤摇摇头,“别说我们欺负孤女去。如今林姑爷将那五十万两白银给了老太太,这钱就是出不来了。就算林姑娘许了,也要看老太太答应不答应。”
“奶奶真相信林姑娘手上没有钱了?”平儿道。
“小蹄子,可是听了上面风声?”王熙凤笑骂道,“快说来听听。”
平儿抿嘴道:“奶奶也知道那林姑娘与宝姑娘开了家衣裳铺子,据说生意甚是红火。听到梨香院的丫头们说,这一个月的进项怕是要好几千两银子。”
“你个没看过钱的小蹄子!”王熙凤摇头笑骂道,“几千两银子怕是牙缝都塞不满。”
“奶奶且听我说下去。按理说,林姑娘每月有这几千两进项便是不少,但是葳蕤苑的小丫鬟都说了,锦雯手上的账簿怕是有好几本。奶奶且想想,几千两的进项如何使得好几本账簿?这林姑娘怕是有不少进项瞒着我们。”平儿正色道。
“瞒着又如何?”王熙凤叹了口气,“那合该是林府的家产,太太既然在南边没得手,到了这边,到了老太太眼皮底下,我们又如何去要?若是惹急了,就算林姑娘不上衙门里去告,老太太又怎会饶过我?到时太太不落井下石我就谢天谢地。”
平儿冷笑了一声,“谁让奶奶去要了,我们去借。”
“借?”
正当王熙凤思考时,前面的丫鬟来报,说是林姑娘来了。王熙凤忙地收拾一下,说有请。但是心中却在纳罕,这林姑娘来了做什么。
不多时便见着林黛玉一脸微笑地走了进来,“二嫂子真清闲啊。”
王熙凤叹了口气,“不过是略微歇息下,这阖府忙碌的,我也躲不开。”
“我是见二嫂子前些日子上我那来,今儿不来,还以为是我怠慢了,便过来请罪。”
“哪里哪里。”王熙凤丢了个颜色,平儿会意,带着几个丫鬟都下去了。“林姑娘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姐姐有什么事情?”
林黛玉含笑道:“都说凤姐姐会当家,今儿见了,真是名不虚传啊。”
王熙凤知道林黛玉语带讥讽,便没好气道:“林妹妹快休要提这话,个中辛苦不便外道罢了。”
“想是缺钱?”林黛玉见王熙凤并不愿意说,便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
王熙凤眼睛转了一圈,“妹妹说得什么话?提什么缺钱不缺钱,若是哪个婆子怠慢妹妹了,告诉我,我打发她出去好了。”
林黛玉看王熙凤还是死鸭子嘴硬便叹道:“既然二嫂子不缺钱,那我略坐坐就回去了。”
“好妹妹。”王熙凤见林黛玉作势要走,忙拉住,“妹妹可有什么法子不成?”
林黛玉手头拿出五张万两的银票,“这是妹妹的一点体己,就给二嫂子罢。”
王熙凤知道这只是试探,忙笑道:“这钱妹妹快拿回去吧,你一个女儿家的要用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况且,”王熙凤也嘲弄道,“这点钱也救不了我的急,要了也无用。”
“五万两不够,若是五十万两呢?”林黛玉笑道,两眼看着王熙凤。
王熙凤脸上立刻露出喜色,随机叹道:“就算妹妹愿意借,我也没什么能抵押的。”
“亲戚间说这话就生分了不是?”林黛玉冷笑道,“妹妹拿这五十万两自然是看在凤姐姐的面子上才借的,我不要质押也不要保人,只要姐姐一纸借书便可。”
“那是自然。”王熙凤见不用地契作押,便应了下来。
林黛玉掏出一纸文书,“请姐姐画押用印吧。”
王熙凤扫了一眼,便拿了印鉴用了递于林黛玉,林黛玉看了一眼,拿著一封信。“凭这封信,凤姐姐即可去宝源号凭票兑付五十万两白银。”说完,黛玉便留下信走了。
平儿见黛玉走了,便进来了。“奶奶,想是事情都妥当了?”
王熙凤想了一会,黯然道:“平儿,我这话只说一次。以后咱们都躲开林姑娘一点,咱这点心思还不够她玩呢。”
“奶奶怎么了?”平儿见王熙凤脸色不对,忙问道。
王熙凤也是签了文书拿了汇票才发现问题,凭票兑付的借贷自然都有官府统一发放的借贷文书,如今自己用了印,那就是在官府里备了案,这账林姑娘不在乎,她在乎的是自己的态度。若是平素对她有点差,这份文书一拿出来,就算自己变卖家产也是要还的。想到这,王熙凤叹了口气,“我精明了这么久,却不曾想被个姑娘玩了一把。”随后,王熙凤淡淡道,“罢了,这个林姑娘也不是个想害人的主,无非是怕我日后对她不利罢了。”
平儿忙劝道:“奶奶过些日子将银子还给林姑娘就罢了,文书自然就赎回来了。”
“难啊,”王熙凤摇了摇头,“你又不是不知,这府里拿还拿得出多余的银子?”
这边林黛玉却是踌躇得意地朝葳蕤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