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日黛玉遇到了甄家的人,忙地就躲到了一边。虽然那几个嬷嬷是见过黛玉的,但是黛玉走得匆忙,几个嬷嬷便以为是贾府的其他小姐。话说这甄家上贾府来是为了托付贾府保管一批财产,原来自从黛玉进了贾府之后,这林如海便没了上面后顾之忧,接连上了几个秘折,将甄家这几十年在江南地界所做之事一一上奏,虽然圣上尚无旨意,但是甄家几个门生俱被革职查办,虽未动及甄家的胫骨,但是甄士陬也不得不开始布置后路。这甄家与贾府并那王家世代交好,便托了几个嬷嬷来寻了王夫人。王夫人本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见甄家如此苦求,便应了下来。而那王熙凤则是看到甄家封上的几十万两白银,待那些嬷嬷走了之后,王熙凤淡淡地说:“太太,这银子?”
王夫人看了几眼银票,念了声佛道:“我们家与那甄家本就是世交,还真羡慕他家的银子么?这银子也别送到官中去了,就放在我这保存吧。若是那甄家过了此劫,我们便把银子还回去,这方是正理。”
见王夫人如此说,王熙凤只得悻悻地应了下来。王夫人知官中最近银子吃紧,叹了口气,“我也知你持家不易,这样吧,我这里还有些体己银子,你放到官中账上吧。”
“这如何使得!”王熙凤连忙将王夫人递上的银票推了回来,“太太的银子是太太的银子,断无因为官中账上吃紧就让太太垫钱的理儿,媳妇儿这大不了再紧一紧,等入秋庄子收益上来了便好了。”
见王熙凤如何都不肯收这银子,王夫人便叹了口气,道:“罢了,你不肯收我就留下,如若银子不够使,就打发人上我这来取。”
这边且不说甄家上贾府安排后路,但是那薛宝钗的采女资格到底是被撂了牌子。这薛姨妈在家唉声叹气,王夫人少不得陪着自己的妹妹叹息。
“妹妹不要难过,须知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王夫人劝慰道。
薛姨妈强颜欢笑道:“姐姐也不用安慰了,想我那宝丫头也是薄福的,原本还妄想她进了宫替薛家争一口气,到底是被撂了牌子。我也不用在痴心妄想什么了,但求有个好人家吧。”
王夫人知道自家妹妹是想联姻,便笑道:“妹妹若不嫌弃,你看那宝玉如何?”
“这如何使得?”薛姨妈故意推辞道,“我家宝丫头愚笨,怕配不上宝玉吧?”
“妹妹这话说得!”王夫人板起脸道,“我看是我家宝玉高攀了,希望宝丫头别嫌弃我家宝玉不务正业就好。”
王夫人与薛姨妈在一边厢房里说话,薛宝钗在后面听得真切。原本薛宝钗便是个心高的女子,一心想进了那皇城。她并非贪图了皇家的富贵,只是她觉得凭借她的才学与样貌,定要在那汗青上留下自己的名号。如今被少府监的撂了牌子,自然连进宫让贵人挑选的资格都没了,心高气傲的她何曾想到自己如此。便不由得在这边厢房里闷闷不乐。
那莺儿见自家姑娘的神色,如何不晓得姑娘心事。只是这事确实让姑娘心烦,少府监的文书上写着罢黜采女资格是因为“薛家治家不严”,想来便知是薛家大爷的事情让宫里的贵人晓得了,于是就免了自家姑娘的采女资格。
莺儿端上一杯茶水道:“姑娘也别神伤了,我也听闻那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姑娘远了也好。过上几年,待姑娘大了,还怕没什么富贵公子来求姻缘么?”
见自己心事被说破,宝钗脸上一红。啐道:“你这丫头浑说什么呢!”
莺儿见姑娘脸色好了,笑道:“罢了罢了,姑娘的心思还是姑娘好生去想好了。”
“唉,你也别取笑我了。”宝钗淡淡地道,“我也知宫中不是寻常人能待的地方,只是薛家一脉总不能见着败在我大哥手上吧?”
莺儿是那薛家的家生子,自然不希望看到薛家败落。“姑娘也别烦心了,以后就希望太太替姑娘寻个好人家,到时就希望姑娘的夫家能帮衬点吧。”
宝钗想了想,“罢了,这事也不是我们姑娘家该操心的。我这边有点犯咳,那冷香丸可还在?寻一颗与我吃了罢。”
莺儿忙得去寻了药,端上一杯水。“姑娘也是,身体方好些就不肯吃药。”
宝钗吞下药丸,道:“如若能不吃药我便不想吃那药,你又不是不知,每次吃完药我就觉得我心凉了许多,也不耐动,真不知何时就被那阎王老子拘了去了。”说罢,宝钗眼中滚下几颗泪珠。
莺儿慌了,忙安慰道:“姑娘是怎么说话的?那和尚说了,这病虽难好但是却不妨事的。病发的时候,吃几粒药便没事了。就算不吃药也断无性命之虞,姑娘莫想岔了。”
宝钗知道自己失态,便笑道:“没事,只是有些气恼罢了。”
莺儿见宝钗神色如常,便放下了心。
过了几日,宝玉来至梨香院中探望宝钗。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这么冷的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看我,快上炕来坐着吧。”一边命人倒热热的茶来。
宝玉因问:“薛哥哥不在家?”
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得不得了,那里肯在家一日。”
宝玉道:“姐姐身体可好了?”
薛姨妈道:“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来瞧她。她在里间不是?你去瞧她,里间比这里暖和,那里坐着,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
宝玉听说,便下了坑进了里间。这日,宝钗与莺儿正做着针线活,见宝玉来了,莺儿忙将针线等物收了起来。宝玉见宝钗虽有些清减,但精神已不错,想来也是大好了。
宝玉笑道:“姐姐忙些什么呢?”
宝钗道:“一些女孩子的针线活罢了。这几日因为躺下了,耽误了点功夫,便想着补回来。”
“姐姐何苦呢?”宝玉叹道,“何不趁着机会休养下,没事做这些费心的事情干甚?”
“对了,你那玉呢?”宝钗岔开了话,“我身边几个小丫鬟说想看看,如何?”
“姐姐既然说了,又有何不可呢?”宝玉笑盈盈地解下了那玉,递给了宝钗。
宝钗托了,与那莺儿看了起来。莺儿笑道:“这玉上的话语姑娘那物事上的话倒是一对。”
“哦,是何物事?”宝玉起了心思,忙问道。
“是个癞头和尚给的两句话,说是要弄在金器上。”莺儿说话间便将那金项圈递了过来。
宝玉一看,自己的玉石上写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而宝钗的项圈上则錾着“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宝玉一看,心里着实高兴。“姐姐这璎珞还真是有趣。”
宝钗并不以为然,道:“不过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竟不知系何香气,遂问:“姐姐熏的是什么香?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
宝钗笑道:“我最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
宝玉道:“既如此,这是什么香?”
宝钗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
宝玉笑道:“什么丸药这么好闻?好姐姐,也给我一丸尝尝。”
宝钗笑道:“又胡闹了,一个药也是混吃的?”
两人正说话间,一人掀开了门帘。宝钗一看,正是黛玉带着紫鹃并锦雯赶了过来,宝钗忙让了座。
黛玉见宝玉也在,笑道:“妹妹来的可巧不是时候?”
宝钗笑骂道:“你个林丫头,又带什么好吃地过来了?”
黛玉让紫鹃将食盒里的一盅糖水端了出来,道:“听人家说姐姐最近咳嗽,便做了点雪梨饮给姐姐送过来。希望姐姐别嫌弃我手艺。”
“谁敢嫌弃你手艺啊?”宝钗道,“这京城里都在传,贾府里住的那位林小姐的手艺都要赶上御厨了。还说吃了你做的菜,能多活上几岁呢。”
黛玉笑道:“姐姐就别打趣了,如若真能延年益寿,妹妹便天天做给姐姐吃,让你长命百岁,当个千年不灭的老妖精算了。”一番话说得大家哄堂大笑。
正巧薛姨妈也走了进来,见大家高兴,便道:“说得什么话呢?也让我乐呵乐呵。”
黛玉便将刚刚一番话说与薛姨妈听,薛姨妈也笑了,搂着黛玉道:“我的儿,难为你还惦记你姐姐,亲自做了这雪梨饮过来。”
“不妨事的,姨妈。”林黛玉脸微微一红,“都是些寻常物事,不值个什么。”
薛姨妈握着黛玉的手道:“有了你一番心意,那还是什么寻常物事?”
一边薛姨妈与黛玉说法,另一边莺儿与紫鹃忙地将雪梨饮分与众人。
宝玉喝了一口:“比我家做的甜,而且更滋润。”
“可不是?”宝钗也叹道,“妹妹快将方子告诉我吧,以后我自己也能做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方子。”黛玉道,“只是梨子需先去皮去核,然后放入水中与那冰糖用文火细细地炖了。之所以味道特别,不过是加了贝母罢了。”
“贝母?”宝玉叹道,“真亏妹妹想得到,这贝母润肺功效是大好的。”
“你这话不是班门弄斧么?”宝钗道,“那林妹妹书房里的医书怕是你也不曾读过一半吧?”
宝玉想想也是,这林妹妹素来喜欢读个医书,做的药膳也确实养人。那贾母素年的小毛病在黛玉的伺候下也不曾犯了,难怪京城里传言林妹妹的饭菜能延年益寿。
正说这话,门外的丫鬟来道:“下雪了。”
宝玉三人往外一看,原本阴沉的天空已经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见如此,薛姨妈道:“那边在我这边吃了饭再走吧,姨妈做些好吃的,也让林丫头看看你姨妈的手艺。”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茶果来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
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
薛姨妈便令人去灌了最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这酒倒不用了。”
宝玉央道:“妈妈,我只喝一钟。”
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那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的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
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令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去吃些酒水。
这里宝玉又说:“不必暖了,我就爱喝冷的。”
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喝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
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的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了。”
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酒,命人暖来方饮。这边黛玉见宝钗“驯夫有道”便在一边抿着嘴偷笑。
饭菜吃了不多久,那李嬷嬷又上来劝解,宝玉显得极是烦躁。如若不是这个嬷嬷奶过宝玉,怕是早就被打将出去了。只是这贾府素中孝道,这老仆人,如若是奶过哥儿姐儿更是不一般,比寻常的小主子还体面些。因而宝玉再不喜,也只能按捺心中的火气。
黛玉在一旁喝了些粥,吃了点果子。如若平常,黛玉都只吃些水果,只是这边没有备下,黛玉值得寻些低热的东西吃了。黛玉见宝玉的火气越来越大,却只装作没看见。
李嬷嬷道::“你可小心老爷今天在家,提防问你的书!”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
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他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
那李嬷嬷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怕他还听些。”
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定。”黛玉之所以说出这诛心的话为的就是断了贾府老一辈的那个想头,她不是贾府的准宝二奶奶,她压根就不想跟宝玉弄什么“木石前盟”。
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
宝钗见黛玉急了,忙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宝钗自然知道黛玉心中最不愿就是将宝玉与自己提到一起,见李嬷嬷如此说了,黛玉方丢了往日的好脾气,说出一番尖酸刻薄的话来。
薛姨妈见黛玉不喜,也知道李嬷嬷刚刚的话逆了黛玉的心思。见黛玉对宝玉完全无任何“淑女之思”,心里边放下一块巨石。既然黛玉已经不是障碍,那讨好下也不妨事。薛姨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唬的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
黛玉见这场风波平息了,便淡淡地继续喝自己面前的粥。黛玉这一番表现自是落到了紫鹃的眼中,其实紫鹃到了黛玉这边便是打心眼里将黛玉看成了“宝二奶奶”,但是无奈黛玉似乎对宝玉是无任何心思。从锦雯、l琴那边也知道,似乎林姑爷已经有打算,并无将黛玉许配给贾府的意思。见得今天这番心思,紫鹃便已经有了底,怕是贾母的一番算盘要落空了。
吃完饭,薛姨妈命人送了宝玉等人。宝玉与黛玉到了贾母院子里,给贾母请安。贾母知道两人已在薛姨妈那吃了晚饭,便命二人回房去。见得宝玉略有些上脸,便嘱咐袭人记得喂宝玉吃些醒酒汤,然后早些休息。
而黛玉只是微微笑了笑就快步离开了,这贾府的雪飘飘洒洒的,甚是好看。
“紫鹃,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我并不喜欢宝哥哥。”黛玉见锦雯已经带着丫鬟们往葳蕤苑去了,便对着紫鹃低声了句话。
紫鹃一愣,随看到黛玉脸色平常。“姑娘不知道老祖宗的意思么?”
“老祖宗那我自会去说。”黛玉摇摇头,“那宝哥哥只是宝哥哥罢了,我喜欢的人并不是他。”
紫鹃见黛玉说的郑重,便点头道:“紫鹃明白了。”
黛玉笑道:“你不明白的。但是既然你跟了我,我们好歹主仆一场,只要我能做的,我定会为你做到最好。”
紫鹃并不明黛玉的话,只是茫然地点点头。
雪愈发地大了,似乎想将世上的罪恶全部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