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因为我听说李叔叔的钢材有问题。”叶婉婷收回思绪,抬头看叶宽,声音低低的,却是很肯定。
叶宽仍旧盯住叶婉婷的眼睛,仿佛要从她黑黑的瞳仁里寻出来个究竟。
“……我是听赵琦说的,她说她的……她的……舅舅跟着李叔叔工作过,知道李叔叔……他卖的东西,质量特别不好,常常骗人的……还说,他不是个好人。”叶婉婷把一句话说得吭吭哧哧。她不知道叶宽会不会相信,也没有更好的方式来解释,只能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
叶宽仍看着她,仍不出声。
“……前几天李叔叔打电话来,我说你没在,出差要半个月回来。”叶婉婷头埋得更低,终于把困扰自己半个月的这句话说了出来:“……爸爸,对不起。”
叶宽的嘴唇开了又合,大手缓缓地抚上了叶婉婷的头: “宝贝对不起……爸爸听你的!虽然你不应该隐瞒电话的事,可是,爸爸也要谢谢你。”
叶宽说不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他一直犹豫着没有去找李诚民,不只是面子的问题,还有就是对李诚民的人品总是抱有一丝怀疑。现在连女儿都讲了出来这样的话,他当即下了决心,不再去想找他借钱的主意。
他觉得欣慰,又有点心酸。欣慰的是,孩子长大了,懂事了,不仅知道心疼人关心人,还有了她自己的主张。心酸的是,做父亲的,倒还要曾经总是躲在自己羽翼下的女儿来替自己烦恼。
看着叶婉婷如释重负地走回房间去,叶宽走到写字台前坐下,桌子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照片,那是小小的叶婉婷,正坐在他的肩膀上,开心地咧嘴大笑,胖胖乎乎的小手里,有一只攥得紧紧的风车,风车正被吹得滴溜溜地飞转。
叶宽隔着玻璃摸了摸小婉婷的脸蛋,笑了。在生活脱离了原来的轨道之后,叶宽总是悬空慌乱的一颗心,好似正慢慢的落了地。
一九九六年的那个暑假,叶家三口人,忙碌,却很快乐。
家里发生重要的变化,变化的起因,就是因为叶婉婷考上了英才。
叶家真的卖掉了原来的房子,买下服装城的档口,剩下的钱,按照最初的计划稍做改变,在英才中学附近买了个单间。
英才中学位于市区的边缘地带,学生大部分都要住校,有些个别不住的,学生家长都是开车接送孩子。这里的房价,还不到市内的一半。
叶婉婷不肯去学校住宿,因为英才的食宿费,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买了附近的房子,她上学放学也方便很多,既不用接送,又省下来很多路上的时间。去服装城的路,虽然比原来稍远了一点儿,但是有一条开往郊区的公交车正好经过,倒是很方便。
简单地将新房子收拾一下,叶宽就雇来一辆货车,找来几个旧日同事,帮忙抬家里不多的几样家具,就算搬家了。
叶婉婷坐在车斗里,眨巴着眼睛,看车子穿行在熟悉的老街区。这一片她曾经忘却,又重新寻找回来的土地,已经变得如此亲切,可现在,只能是渐渐消失在她的身后。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太幸运了,竟然能回来,把那些旧日的时光,一一拾捡。虽然泛了黄,却好像被装上了镜框,从此珍藏起来。
她的手臂,紧紧地环抱着她的书包。这个半新不旧的书包里,有两样东西,一个是她桌子上的八音盒,另一个,就是装了厚厚现金的信封。
就在叶家搬走的前三天,叶婉婷说要跟同学告别,却只出去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回来了,正在整理东西的叶宽和周欣惊奇地发现,她的身后,还跟来了一群老老小小——他们都是曾经来叶家学习,被叶老师辅导过的孩子和他们的家长。
道谢之后,赵琦的妈妈偷偷塞进叶婉婷书包里一个信封,那里面,是大家自发送来的补课费。在这之前,他们要给过叶宽,都被叶宽拒绝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叶婉婷在短短一年时间里,由始终处于中下游晃荡的位置,一下成为本校考上英才中学的唯一,大家羡慕的目光从叶婉婷再转移到叶宽身上时,全都是敬佩。连孩子们都暗地里埋怨,自己怎么没有如叶宽那样高明的家长。
“叶老师,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们孩子也辅导辅导……”
“叶老师,你干脆开个补习班吧……”
叶宽在大家近乎崇拜的目光和最诚挚的恳求下,办起了课外补习班。之后补课班的规模越办越大,终有一天,“叶老师”成为了“叶校长”。
自然,此乃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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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一天,周欣特意抽空打电话回家叮嘱,坚持不让叶婉婷去服装城帮忙,只让她在家早些进入学习状态。
“什么才是进入状态?”叶婉婷听着妈妈电话中嘈杂的声音,自问自答:“不然先去学校参观参观好了。”
“也好,那你就出去看看,先熟悉下环境也行……”周欣一句话未完,语调又变了:“哎呀,大姐,来给孩子买衣服?给你看看这件怎么样……婷婷,妈先挂了啊!”
走出家门,叶婉婷就在附近转悠。从新建的小区出来,只要走过一条小街,再跨过一座小桥,就是通向英才中学的林荫道,远远看去,就是英才中学宏伟的大门。
周围的一切都很新奇与陌生。既不似她从前的记忆,又有别于刚刚离开的旧居。这里很安静,还没有太多的建筑,当然也没有市区里密集的人群。一条不知名的小河静静地流过,把英才中学环绕其中。
走在枝叶繁茂的杨树下,叶婉婷来到学校门前,捡起一片大大的杨树叶子挡在额头,仰起小脸,隔着英才中学的铁栅栏,看阳光下,高高矗立在一片绿得耀眼的草坪之上的教学主楼。那座蓝白相间,顶着弧形穹顶的大楼,严肃地站在那里,仿佛透着一种神奇的魅力。
看了半晌,叶婉婷还是揉着泛酸的脖子,走进大门旁边的树林,在婆娑的垂柳中穿行。她有些迷茫,有些惶恐,真的会在这里,读上六年书?在这儿,已经完全脱离了她原来的世界,不知道等着她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她的自信似乎有些减少,因为上了中学后的数学物理之类的科目,她不再有十足的把握。
叶婉婷下意识地捡起一根短树枝,从整齐的栅栏上划过,发出“嗒嗒”的声音。一下下,就跟随在她的身侧,时轻时重时高时低时密时疏,响个不停。
一辆银色的车,在学校大门前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位少年。他身着洁白的丝质衬衣,黑色的休闲裤,细碎的黑发垂至额头,光洁白皙的脸庞上,却是一双乌黑促狭的双眼,隐隐透着桀骜不驯,又加上几分倦怠。
他向司机摆摆手,车子滑行而去。正欲迈开步子走进学校时,一串如密电码般的“嗒嗒”声让他驻足。他微微皱起眉头,循声望去,就见正背对着自己走树林深处的淡绿色背影。
转悠了半天,叶婉婷有些累了,她停下来,看脚边一行棕色的大蚂蚁,正急急忙忙地排队向前方奔去。
叶婉婷跟着蚂蚁前行,就见树下有一只胖胖的绿色老虎虫,已经翻出白色的肚皮,被蚂蚁们拖咬,正要运回家去。
叶婉婷蹲了下来,看这群蚂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也拖不动这只死掉的虫子,她拿起手中树枝,将老虎虫拨到一片叶子上,然后帮着蚂蚁轻轻推动这辆满载猎物的巨型货车。
正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着,眼前忽然出现一只黑亮的皮鞋,一脚踏下,虫子的汁液四散迸出,饶是蹲在地上的叶婉婷迅速地向后退了一下,裙子上还是被溅上几点绿汁。
叶婉婷恼怒地跳了起来,看到一个高出自己一头的男生,正用蔑视的目光看过来。他粉红的薄唇里,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无聊!”
斜睨的眼角,略扬起的下颌,更给他增加了一丝倨傲的神色。穿透枝叶射下来的阳光,将他的脸镀上一层金边,似乎虚幻了他的轮廓。他耳朵上的钻石耳钉,随着他的动作,晃花了叶婉婷的眼睛。
乍一见到眼前的人,叶婉婷的心,瞬间停滞下来,她半张着嘴巴,抚住胸口,向后倒退几步。那个少年看到叶婉婷眼中的恐惧,似乎非常满意,冷笑一下,就欲转身回走。
“站住!”叶婉婷高声喝道。少年慢慢地回过头来,唇边挂着讥笑。
刹那的惊惧之后,叶婉婷压抑住急促的心跳,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狂跳的一颗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那不是他!只是相似而已。他的耳朵上,从没有打过耳洞。
少年的傲慢无礼,将叶婉婷心中的恼怒激起,她看着自己裙子上的绿点,还有脚下的被碾碎的狼籍,向前跨了一大步,将手中的树枝狠狠地向那张漂亮的脸上掼去:“恶心!”
叶婉婷意外的举动,让少年迟钝了一下,条件反射地闭上眼睛要躲开,树枝避过了正面袭来的方向,还是堪堪擦着脸颊飞过。他抬手摸上自己的左脸,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袭来。
待他醒悟过来,刚才还在眼前的小女孩已经逃开,树林间,只留下一抹跳动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