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婉婷还在怔怔地看着那个黑衣女人款款走向茶楼的背影,齐格勒已经泊好车走过来。追随着她紧皱眉头凝视的目光看过去,他似乎马上就已经明白些什么。
“走吧,人都进去了,你不是要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吗?”齐格勒转头,对着叶婉婷耳语。
好似没有听到,叶婉婷一动不动。
终于见到这个在心底里描摹过千万次的女人,唐秋的样貌还是和叶婉婷的料想有些不同。她不够娇艳美丽,也不是那种成熟性感,更不够婉约和小鸟依人……总之,她不是叶婉婷想像中的样子。她,似乎只是淡淡的,甚至描述不清楚具体的面容。
不知为何,叶婉婷忽然心如擂鼓,她本是恨的,可她恼怒地发现,自己现在竟然有些畏惧了。她懦弱地不想听到唐秋给叶宽揭晓的答案,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个结果。
直到觉得肩膀忽然被一条有力的臂膀搂住,热量从他温暖的手掌下源源不断地传来,接着又晃了晃她的肩,叶婉婷才木然地转回头来——是齐格勒。
齐格勒想带着她向前走,却感受到了她的迟钝,他立即停下了脚步,锐利的目光在叶婉婷的脸上逡巡:“不管怎样,总是要面对的……难道,现在你想回去了?”
叶婉婷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帮你。”齐格勒笑了下。
她在齐格勒的裹带下前行,走进了这间古朴雅致的茶楼。听不清齐格勒低声吩咐迎上前来的服务生些什么,只是马上就有位清秀的茶艺师上来,引领两人走上二楼,为他们掀起一个青青的竹帘。
迈进帘内,茶艺师不再询问,就自动在黄杨木雕的小桌边无声地泡起茶来,茶香溢出时,转身退出,带上了房门。
齐格勒先走到窗口前,观察了一会儿,向叶婉婷招手。叶婉婷走近,似乎有隐约的声音自隔壁传过来。
原来在这个八角的环形小楼中,两个紧邻的房间各占据了一角。只要站在窗前,就能看到隔壁的人影晃动,而叶宽和唐秋他们的那间茶室,窗子开着,连窗帘也并未拉下。
齐格勒轻轻推开木格窗扇,声音传来更清楚些,那正是叶宽含笑问候的话语。令叶婉婷安慰的是,叶宽似乎很从容,那正是她所希望的。
齐格勒抬手放下竹帘,叶婉婷就站在窗格的阴影里,侧耳倾听。寒暄过后,终究还是唐秋主动,她首先提起了马克。
“没有跟你提过马克的身份不是我故意隐瞒,是我不希望你对他有另眼看待……”
“我不知道让马克在国内受完基础教育好,还是跟着我在国外的好……”
“我也希望他能多了解自己的国家……”
不用叶宽说出,叶婉婷也知道,他给的答案当然是留在国内。
终于,叶宽对国内外教育的利弊侃侃而谈结束后,又听他问道:“马克的父亲是谁?怎么不介绍给我认识?”
叶婉婷屏住呼吸,等待唐秋给出她藏在心头已久的答案。
“他是我收养的孤儿!”唐秋的回答,让叶婉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没有结过婚,也没想过要当未婚妈妈……”
“可是,你妈妈给我看的那张照片上,与你在一起的男人?”叶宽诧异地问。
唐秋轻笑,却有多少苦涩:“我后来才知道那件事,那只是我的同学,那是我妈妈故意骗你的……你无需抱歉,我们没有谁欠了谁,我单身这么久,并不是全部都因为你……可能有你的关系,但也可能是这么多年以来,还没有遇到那个能够让我觉得可以托付一生的人……我也是后来才发现,自己的观念竟然是这样老套的,我不想会结婚后感觉不好再去离,我想要一个陪我一辈子的人……”
好久也听不到叶宽的声音。一阵杯盏的碰撞之后,还是唐秋继续讲下去。
“十年前,在西雅图开会时,遇到一位导师和他妻子,我和他们夫妻聊得很开心。他们结婚多年也没有孩子,后来他的妻子卡罗琳跟我说,她要收养个孩子,让我陪她一起去孤儿院。就是在那里,我遇到了独自一个在角落里玩耍的马克,那时他才六岁。你想不出我见到他时的那份意外和惊喜。”
唐秋的声音缓慢而低沉:“你看到马克,没有觉得他酷似你吗?”
“……好像有过,可是,我从未没有仔细想过……”叶宽的声音很困惑。
“一见面,我就觉得他简直像极了你,我当即就决定收养下他,从此,他一直留下我的身边。他原来有些自闭,不过现在好多了。他很懂事,也很聪明……”提起马克,唐秋好像任何一个父母,开心溢于言表。
“我并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是谁,可是,我只是当他是冥冥之中上天送我的宝物。在那里,我确实很寂寞……一个人在异国飘零,想家……也想你……”唐秋说到这里,却不再开口。
“对不起……”过了半晌,叶宽才艰难地轻声说道:“十几年的事了……你,应该有新的生活,你值得更好的……”
这一次,轮到唐秋沉默无语。叶婉婷透过竹帘的缝隙,见她端起茶杯,一口饮下。
叶婉婷用冰凉的手摸着竹帘,那上面有些小刺,刺痛了她的指尖。现在,她终于见到了唐秋,将叶宽与唐秋年轻的身影与她曾经有过的设想叠加到了一起。
那些青春年少,那些草长莺飞,那些伊人已去的似水流年。
是谁独自远行?是谁步履蹒跚?是不是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美的?
她的心好似被人抓紧般的难受,难道爸爸就是这样被打动的?叶婉婷低下头,拼命地用指甲向外拔着扎在手上的小刺。
一只大手,拉过了她的手臂。叶婉婷抬起头,惊慌地看到齐格勒正把自己的指尖含在口中。叶婉婷吓得猛地向外一扯,却抵不过齐格勒的力量。
他轻轻吸吮了一下,湿润的舌尖滑过,迅速找到小刺的位置,才将手指拿出掐住,趁着指尖发白的瞬间,用指甲将近于无色的小刺拔了出去。
叶婉婷咬住嘴唇,抽出手,退后一步,漆黑莹润的眼珠从齐格勒脸上堪堪扫过,立即又垂下眼睑。
“好了,我们都知道,过去的已经都过去,现在不必再说这些。”窗栅那头,唐秋又恢复了她的平稳,也打断了叶婉婷的慌乱:“你还记得王向东吗?”
“……记得,”叶宽想了想,他的声音也逐渐平静。看他抬起手,又给唐秋的杯子注满:“王向东跟我们一个系的,另外一个班的吧,接触不多,不过我记得他上学时就住在我隔壁寝室的,唱歌唱得特别好。”
“你还记得他唱歌好听。”唐秋笑了下:“我前几年回到法国之后,竟然在巴黎的美丽城见到他。”
“你知道那里很乱的吧?那天,我是去那儿找个回国的朋友取他带的小中药,回家时晚了,见到几个人在打一个,我本是要马上离开的,可是那个被打的人竟然用中文喊着救命什么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拼命地不停按车喇叭,又用大灯晃过去,那几个人好像又扎了他一刀,才惊走了。我走过去仔细看,却怎么也想不到,被打的竟然是王向东……”
“你能想像他当时有多惨吗?被人打得根本就起不来,脖子上被最后面那一刀给划破了,浑身都是血。后来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抽搐,我叫了急救车,跟着他去了医院……唱歌?”唐秋苦笑:“恐怕是唱不出来了,他的嗓子现在已经嘶哑得好像拉锯一样。”
“后来情况稳定些,王向东才断续给我讲一点儿他的事。他是前几年从单位效益不好,就帮着李诚民卖钢材——李诚民你还很熟吧,你们都是在这个城市里的——后来却因为发生事故,李诚民跑掉了,是他给受害人做的赔偿,然后自己出国去打工赚钱……”听到唐秋的这句话,叶婉婷猛地抖了一下,她的头嘶嘶啦啦地疼起来。
“语言不通,没有身份,他一直在□□工。做过好多工作,却赚不到多少钱,擦过鞋、捡过垃圾,后来好一点,就是在美丽城摆地摊。王卫东那人也直,还因为帮助旁边被人欺负的小孩儿,得罪了一些来自塞尔维亚的人,他们就常常来搔扰,王卫东是报过了警的,可他不懂,对那里的警察是不能抱有任何幻想的。我遇到他的时候,那群塞尔维亚人是下了狠手的。”
“他脊椎受伤,现在只能躺着。他说他再不能回家了,更不能让家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帮他给家里寄回了两次钱,他让我跟他的家人说,从此不要再等他……”唐秋似乎哽咽住,再讲不出话来。
隐约传过来叶宽的一声叹息,尽管是在窗子的那一端,仍是沉重得不堪重负。
叶婉婷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不知不觉,脸上已经都是泪水。她搞不明白,这眼泪代表的是什么。唐秋的话,已经让她往日里的浓浓的恨意,那十几年的恨,对叶宽、对唐秋的恨,都失去了方向。
这几年来费尽心思的奋斗,她所有生活的目标,都是为了让爸爸避免承受唐秋的恩惠所做。而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她曾经所恨的,所竭力避免的,竟然都是这样大的一个误会。
如果不是调转了生活的轨迹,唐秋口中的那个人,也许还会是叶宽吧。
叶宽为妈妈和自己所做的那么多,他所做出的努力,他所受过的苦楚,她却都不知道。她曾经觉得自己活了有多久,也就恨了有多久。过去的那些时间,支撑她的,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扬眉吐气地找到叶宽,让他看看,没有他,她们母女一样过得好。
直到后来,周欣的重病让她再也不有这个梦想。那个时候,周欣在病痛舒缓时,还偷偷地在背地里翻看叶宽的照片,被叶婉婷发现后,她抢过来见一张撕一张,发疯似地嚷着:“忘记他!我们的生活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叶宽和唐秋什么时间离开,她全不知道。叶婉婷只是坐在小椅上,左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不停地流泪。好像累积了这么久的眼泪,都在这一刻涌了出来,再收拾不起。
暮光照射进来,赤红如血,将叶婉婷脸上晶莹的泪珠也染成了红色。
齐格勒坐在她的对面,任由她涕泪横流。他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自己握上她冰凉的手,任由她尖尖的指甲,刺破了他的手心。
他一直紧紧地握着,几个小时,随着暮色残阳将两人的影子一点点拖动,已经悄然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