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吃饭去,大清早儿起来发什么呆呢?一会儿迟到,又让老师罚站了!”妈妈又端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经过,一把扯过还站房门前的她,进了他们家兼做客厅的餐厅。
一张有些掉漆的折叠圆桌,摆着包子、咸蛋、三碗小米粥。鲜肉的包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切开的咸蛋露出通红的蛋黄,还冒着油光、小米粥里还有几粒枸杞。准备早餐的妈妈这时有着充沛的精力,每天变着花样给爸爸和自己补营养。
“快点,婷婷,爸爸送你去学校之后,厂子里还要开会呢!我得先准备准备,抓紧时间!”叶婉婷瞪着从卫生间里出来也走向餐桌的爸爸,他还是影集里那仅有的几张已经泛黄照片中的样子。英朗帅气的他,正对着粥碗吹着,然后唏哩呼噜地喝下去,将手里的包子三下五除二咽下了肚。
叶婉婷对着粥碗发呆,她没有想到自己还会看到这样的爸爸妈妈。他们都还是比原来的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年纪。
为什么小的时候没有仔细看过他们?没有留意过妈妈头上的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手什么时候开始颤抖的?而那个早已经强制自己要忘记的爸爸,原来还曾经每天会送自己去上学?他的手,刚刚还抚摸过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快吃,别发呆!”
叶婉婷觉得鼻子有些泛酸,揉了一把,抬头叫着正在厨房里收拾的妈妈:“妈,你别弄了,快点一起来吃。”
穿上肥大的校服,坐在爸爸的自行车后座上,叶婉婷好奇地看着四周的环境。
街边的破旧楼房,灰色的房顶,暗红色的墙,砖头都裸~露在外面,苏式的房子敦厚结实,在这个城市的工业区里面,这样的楼成片成片的,此时还没有被哪一个房地产商相中。
运河里暗绿色的水还在慢悠悠地流着,岸边是一丛丛的黄白野花,搭在运河上的一座老石桥,桥孔棕黑,破旧的桥墩上总有掉下的碎石块,斑斑驳驳的一片。
小学毕业后的十几年之中,叶婉婷回到这里来的次数有限。
在她的视野中,老房子早已消失不见,这里已经是大型的住宅新区,高耸的楼房里,电梯在不停地上上下下,人们都急匆匆地加快脚步,好配合上这座城市的快节奏。
跨越运河的那架大桥,也是新建的,恢弘气派,上面镶嵌着五颜六色的彩灯。运河两岸都已经修整过,铺着整齐的石块,见不到黑黄色的泥土,当然也不会有在风中摇曳的野花。
似乎已经从记忆中消失的景物,就这样都展现在自己眼前。原来偶尔在梦中浮现的场面,都曾经真实的存在。
“叶婉婷,你总是在逃避,逃避你的过去,逃避你的感情!你以为封锁了你的记忆,那些就不曾存在过吗?”是谁,曾经这样骂过自己?叶婉婷有些头疼。
“嘿!十环!”自行车座上的叶婉婷感觉背上疼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龇牙咧嘴的黄毛小子,正冲着自己瞄准,准备投手中第二个小石子。那张瘦瘦的、脏兮兮的小脸,还挂着两条鼻涕。
叶婉婷努力在记忆里翻找,终于找到了模糊的一点影子,好像这个鼻涕虫总是喜欢做些讨人厌的事儿,恨不得让大家都烦他。他应该是她的同桌?她不大确定,而且,她也不记得他的名字。
她只好瞪了他一眼,那个黄毛小子趁机做个鬼脸,冲她吐口唾沫。叶婉婷扭过头去,不搭理这个脏鬼。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
“我去炸学校,老师不知道,一拉捻,我就跑,轰的一声学校不见了。”
这个脏孩子,用袖口擦了一把鼻涕,高声地唱着怪叫着,从叶婉婷爸爸的自行车边快速跑过。
“那不是刘天宇嘛,他这几天又欺负你没?”爸爸看着那个如羚羊一样奔跑着的消瘦男孩,回头问叶婉婷。
“……没有……”叶婉婷看着自己的胳膊,不自觉地环上爸爸的腰。
爸爸竟然知道那个男孩儿的名字!她心里有些暖意流过,原来爸爸还曾经这样的关注过自己,甚至于知道自己的同学。
叶婉婷嘴里小声地嘟囔着:“再烦我,我就收拾他!”
“呵呵,”爸爸笑了起来,腾出一只扶着车把的手,摸着叶婉婷光滑的胳膊:“什么时候我们家婷婷变得这么勇敢了?不要爸爸扮警察去打那些坏人了?”
叶婉婷扬起头来,六月的晨光扫过她整齐的额发,将她长长密密的睫毛变成金色,她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响起:“不要!现在轮到我,去保护爸爸!”
到了虹桥小学门口,爸爸单脚踩地,停下车,伸过一条胳膊就抱起叶婉婷,下了他那辆二八车的后座。
“婷婷,要乖哦。中午去小饭桌儿要多吃点,听到没?”爸爸拉正了叶婉婷的双肩书包带。
叶婉婷点点头跟着同学排队进了学校大门,忽然回头,看见爸爸还站在那,也正翘首望着自己。阳光下的他,那样的神采奕奕。
她眨了下眼睛,眨掉眼中的一点雾气。
回到这里前,叶婉婷读过一所不知名的大学,一个不知所谓的专业,从入校那天起就听人说,将有着一个毕业就是失业的前途。
曾经的自己,二十六个春秋,都是得过且过了。生活所给予的,无论好与不好,只能委曲求全的接受,心里却难免会惆怅着上苍对自己何其不公。
现在,叶婉婷扬起娇小的头,告诉爸爸,也告诉自己,我要保护我的爸爸,保护我的妈妈,保护我们的家。
第一堂就是数学课,班主任汪老师给大家正在讲绕口令:“a是20,b是25,那么a比b小百分之多少?b比a大百分之多少?”
叶婉婷拔直了身体坐着,手臂端正地交叉放在书桌上,眼睛是盯着老师,脑子里却乱哄哄的,曾经割断的记忆蜂拥而出,她不得不一条条过滤,只回想着她十岁这一年发生的事件。
“叶婉婷!你到讲台上来,写出这道题的过程和答案。”汪老师如有透视功能,四十几名同学,她只叫坐得端正,眼睛却发直的叶婉婷。
叶婉婷没有反应,她正在忙着计算时间。似乎再用不了多久,爸爸妈妈的单位应该就要破产倒闭,他们和全厂一万来人一起,很快将要成为下岗职工,从此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
还没有算清那一天到底距离今天还有多远,叶婉婷觉得自己的胳膊肘疼了一下,低头看,原来正是同桌的刘天宇,袖口里藏了圆规,探出头来扎自己。她向他瞪起眼睛,却看到刘天宇向自己挤眉弄眼,下颌微微地一翘一翘——他在给自己提示着讲台的方向。
叶婉婷腾地站起来,汪老师倒没有责怪她,只是点着黑板上的题目:“上来,做这道题。”
这当然难不倒她,叶婉婷走在课桌间的时候已经看清楚了题目,站到讲台上时,踮起脚捏着粉笔,将两个算式几下就写完,自己还退后一步欣赏。
从前做值日的时候,大家总抢着擦黑板,因为那是离敬爱的老师最近的地方。已经有多久没有吃过粉笔灰了?叶婉婷心里想着,再抬头看汪老师,汪老师正有些诧异地看着自己:“叶婉婷,有进步,思路清晰,嗯,字也写得能让人看出来个数了,不错不错!”
下课铃响,叶婉婷还坐着没动,就觉得后面的人在踢她的椅子:“婉婷,下楼打口袋!”
她回头看一眼,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大眼睛女孩,正在对她招手:“走,玩会儿去。”
叶婉婷站起来,随着女孩去了操场。“婉婷,你跟你妈说没,放学咱俩一起回家,不用她接了。”
“……没说。她也不会同意。”叶婉婷还能记得,她直到上了高中之后,晚自习放学妈妈还会来接自己。那时候妈妈正在一家药房做收银员,她下班时九点,自己晚自习是九点十分下课,每天晚上都是母女两个踏着月色赶回家,再吃点东西匆忙洗濑之后就爬上了床的。
“真没劲。我还想让你看我姑给我寄来的好玩东西呢。”身边的女生嘀咕着。
“赵琦!叶婉婷!来这儿跳皮筋!”远处大树下面,一个小女孩冲着她们招手。
“哎!来啦!”原来身边的女生叫赵琦。她拉起叶婉婷往树下跑。
叶婉婷终于记起,赵琦好像是有个姑姑去了美国,有时会给她寄些吃的玩的,她就会拿到学校来显摆。有一次带了一个会哭会笑会说话的洋娃娃来,被心存嫉妒的人给弄坏,赵琦再也不往学校带了,可是心里还总忍不住想到让人看到。
快放学时,汪老师拿着刚批改完的卷纸:“现在要特别表扬叶婉婷同学,今天这张卷纸有些难度,只有她一个考了百分。大家也都要抓紧啊,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编筐编蒌,全在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