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音说过这句就再不肯说话, 不久就传来浅浅的鼻息。靡音很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疲乏, 也有浑然不觉的压力。他隐约感到事情的结束会以自己意想不到的形式。尤其是当皇后出人意表的开始行动时,无觞绝对不会任她成事。
靡音的梦消失, 却很难睡得踏实。整个思绪被乱成一团的细线缠绕,似乎马上就要抓到线头却发现处处都是迷惑人的虚假。整晚都浑浑噩噩的,并没有睡好。第二天很早醒来,连气温也刚刚开始升高,无觞却已不知所踪。
靡音宫还没有开始一天的生活。因为这里的时间是按照靡音的生活规律进行的,他平时不会起这样早,所以门外也只有几个侍卫。其中最熟悉的, 是周孝武。见靡音站在内室门口, 马上跪地行礼。昨晚上回来的挺晚,小布大概还在睡。
靡音眯着眼睛定了定神,说:“周孝武,你进来。”
其实就这点小事, 靡音完全可以让人把小布叫起来。但是他起来以后, 自己也要整理一番。要出去的话,时间恐怕不够。而靡音当务之急,居然是把正规的皇子衣袍穿好。所以只能叫周孝武了。
这男人几年中也没有见什么特别的变化,见到靡音也总是沉默。他掌管了靡音宫的侍卫后,这里就没有出过事情。原本明明也算位高权重的人,忽然跑来当一个皇子的“贴身跟班”,却没有点怨言?靡音闭着眼睛伸开手臂, 让他和复杂的衣带搏斗。
“五皇子,已经好了。”周孝武看靡音还没有睁眼的意思,心想他不会还没睡醒吧?这么早起来本来就很奇怪……从宫外回来后,周孝武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觉得这个人又精致了几分。前几年只是个漂亮过头的藕粉娃娃,虽然那时已经很沉稳,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增加了不可思议的气质,只是像刚才那样靠近就会令人无法平静。所以他朦胧睡眼出现在庭院中,一些侍卫才会红着脸低下头。再多看一眼,怕是就移不开了。
靡音说:“我要去苏冉先生那里,你跟我去。”
苏冉这时一定会在上早课的学堂,其他时间就不一定了。靡音马上就满十五,再也不用去那里,但是小六小七还在。有些事情,靡音得当面问他。
趁早晨还未骄阳似火,靡音也舍弃了车辇,快步向苏冉那里走去。跟在身后的周孝武,又开始感慨他的脚步之快了。看来改变的不只是气韵风度,还有武功步法。他周身都是谜团,只是等待身边的人自己去看,去发现而已。
熟悉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里面却没有意料之中的上课声音,也没有苏冉抚琴的响动,连呼吸声都听得到的空旷,好像告诉别人这里没有任何人在。墙根初的青竹已经栽种数年,如今挺拔却秀美,配合着满堂的雅致。就像江南的庭院。
靡音说:“你在外面等我吧。”然后就穿过学堂向内室走去。
还焚着檀香,古琴静静的躺在内室的桌子上。苏冉应该刚刚离开不久,甚至有些着急。不上早课的日子,他也会起的很早,或者读书,或者焚香奏琴。反正过得比谁都风雅。可是这么早就出去,却没有在正门那里遇到?
内室的后面,应该是其他妃子的宫殿,靡音仔细想想,却不记得到底是谁。苏冉身为皇子的老师,却并非侍卫也非太监。在这个皇宫中身份并不明确。所以没有特殊情况,苏冉很少出门,是为了避嫌。
靡音走向后院,凝神静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耳畔,一点点将四周的虫鸣,偶尔穿过的清风,还有露水滴落的响动一一排除,才得到偶尔传来的窃窃私语。向着那个方向缓缓靠近,让声音听起来清楚一些。是两个男人的对话。
“我说了,你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哪里都比这里安全。”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走。”
“不行。你不是不知道这里多危险……”声音满是焦虑和担忧。
“已经过了许多年,我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离开玄冥宫,不过是去了另一个危险的地方。”仔细听来,这个人是苏冉,说话不紧不慢,让那个人更加急躁
“虽然看起来,这里的确比其他地方平静。可是皇帝肯留你在这里也有他的目的。你的敏锐,总该告诉你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候!”
“月国刚刚换了主,可是夜国还没有到改朝换代的时候。”
……后面的声音更加不清晰,苏冉是在跟什么人对话也很难分辨。他的确不是普通人,不然无觞也不会留下他,又许他去月国。苏冉既然是月国人,又面临到处都是危险的状况,原本的身份若不是名满天下也绝非凡人一个。靡音不想费劲心神猜测苏冉的身份,折回内室,在香炉琴案的旁边坐下。伸手放在琴弦上,薄凉的琴弦在指尖滑动,静静的弹曲子。一时间,四周的寂静都收进自己的思绪,连刚才起床时的那份心悸都缓缓褪去。他要惊动外面的两人,结束让苏冉百般为难的对话。
这曲叫《流风》,形容穿越山谷,缥缈快速又难以捉摸的风动云涌。琴音算不得悠扬静谧,可是却在灵动中透露着让人足以心领神会的安宁。风并不是静的,却让留在谷中的人体会天地广袤,渐渐心平气和。比不上云染,却别有自己的韵味。好像染了太久的檀香一般,每次琴弦的抖动都带出一丝独特的味道。
似空谷幽蓝,若草长鹤舞。一曲毕,苏冉已经站在身侧,续上新的檀香。
“许久不见了,五皇子。”他说的淡然,似乎真的很久没有见到了。
靡音说:“随意用了先生的琴……失礼。”
“《流风》这曲,最求心境。你这个年纪能弹到这个境界,已经很不容易。而且,这个时候,也不必称我先生。叫苏冉就好。”苏冉很高兴的样子,刚才和别人的小小争端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影子。
靡音正寻思如何开口,苏冉转身去沏茶。这里只有一名太监随侍,因为苏冉也喜静,所以日间杂事苏冉大部分亲历亲为。端上新茶,已经不是靡音宫常喝的那种。苏冉坐在靡音旁边的小凳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用茶碗盖子敲了敲茶杯,手指的骨节还是一如既往的青白干燥。“五皇子平日很少早起,今天来肯定是找我有事。有话不妨直说。”
靡音说:“昨日家宴。我见到三哥,他对我提起花魂之事。”
苏冉立刻明白了靡音的意思,想来夜摩雅是知道了夜靡音就是花魂的事情。苏冉左右揣测,最后才轻声说:“齐王向来敏锐,那次的事情,我未曾提过。但若他看出端倪,或许也是我的疏忽。”低头的侧面也是柔和的轮廓。
靡音说:“不。我举止太多疏漏。我不该和你贸然接触。那时那地实在尴尬,还劳烦先生陪我演场闹剧。”苏冉那种个性,本来不会与青楼中的人有任何来往。就算楚留香是皇帝的上宾,没有特殊原因,苏冉连看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苏冉笑道:“我那时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你用那种身份与我们相见,应该躲避尚且不及。居然自己走到我身边来,难道那皇帝借机试探你?”
靡音说:“不是试探我,而是试探夜国。”
苏冉点头:“齐王的确已在月国,我到名离和他汇合的速度太快。”
靡音说:“寂辰铤而走险,试探的是三哥的意图,还有我的来历。我不能随意和他接触,只能打扰你了。可惜还是露了破绽。”
苏冉说:“你能平安归来,已经是夜国大幸。”语气坦然,似乎的确心感安慰。
茶已经温热不烫,正好入口。靡音抿了一口,果然是清晨荷花露水所煮,清香扑鼻。“一时侥幸。或许寂辰已经想到我和夜国的关系,现在恨的咬牙切齿。”
苏冉说:“月国初易新主,就是他察觉了,也不能有任何动作。”
靡音的茶水见底,才喃喃开口:“夜国……也要乱了吗?”
苏冉一时惊愕,不知怎么回答。他刚才的话被五皇子听去了,但是却不知道听去多少。苏冉的惊讶随着沉默一起扩大,开始回想从见到靡音那刻,被琴音吸引然后再看到目光清明丝毫不见犹豫迟疑的人,原来他的《流风》竟是弹给自己听得。
还未等他说话,靡音起身,说:“荷香茶很好,谢谢苏冉了。”
走出房门的,已经不是作为弟子的夜靡音,而是即将封王的五皇子。刚才的那人,不断劝说自己回月国。琴音到高潮时,他最后清清楚楚的说,有五皇子在,夜国早晚是要乱的。苏冉却觉得,如果星象真如他所说,或许也只是另一个扭转的契机。
周孝武在门外等待,时而听到琴音,时而听到话语。声音并不大,应该是可以压低了的吧。天气渐热,不久小布就寻来。
“五皇子还在里面?”小布挥着衣袖急匆匆的跑来,抹着头上的汗水。
周孝武点头:“有些时候了。”
小布拉着周孝武站在树荫下,然后才长喘了一口气:“月妃娘娘在那里发脾气那,说五皇子不陪她用早膳。谁让我早上没有看住小祖宗那?”
周孝武说:“今天五皇子起的很早。而且起来就直接来这里了。”
小布说:“也不知道还能伺候五皇子多久,再过些日子他就要出宫了。”
周孝武点头。两人就听着蝉鸣一起发呆。靡音出来时,才双双迎上去。
靡音看着微露汗水的两人,笑着说:“回宫。”早饭没吃,但是因为闷热没有胃口。靡音跟旁人不同,人家觉得他再热的天也一点汗水没有,肯定很清爽。但是靡音却因为自主的控制温度而头疼不已。每日正午开始,自己所在的殿内必然摆放寒冰。但是,守着一大堆冰吃饭,还真有点滑稽。
月妃看到靡音,刚才的娇怒去了一半:“音儿,你一早去找先生做什么?”
靡音说:“昨晚睡不着,想起一首曲子,和他探讨一下。”摆放的早膳已经凉了,宫娥换上新菜式,靡音缓缓的吃。
月妃来了兴趣,说:“我都没怎么听过音儿弹琴那!哪首那?弹给母妃听听!”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生气的事情,虽然已经有个十几岁的孩子,但自己还是小孩心性。探过来的额头有圆润优美的弧度,翘起的嘴角露出期待的笑容。
结果,这一天成了靡音奏琴的好日子。先给苏冉弹了一曲,又给母妃奏了一次。母妃的明轩,靡音以前没怎么弹过。而这种名琴,都有自己的脾气,也就是被陌生人弹会很费气力。月妃用手帕拂了拂琴弦,拉着靡音坐下。
小母妃笑意盈盈:“往日都是母妃给你弹,今天你也要让我欣赏一下!”
《流风》不合母妃的心思,所以靡音弹的是《花衣》。花之貌,月之容,在午夜的雾中披上月光外衣的花瓣,摇曳的是渐行渐远的芬芳。一只蝴蝶破茧而出,在花衣之上舞蹈。从静谧到轻快,灵动的好像月光都在跳跃。小母妃开始只是倾听,渐渐的欢喜,然后跳到院落中随着乐声起舞。
这样的笑容,认谁都想守护。
“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父皇,我想出宫建府。”靡音站在耀明殿内室的中间,看着榻上歇息的男人说:“你会准吧……”
父皇的脸在幕帘的阴影中暧昧不明,声音威严有力:“然后那?”角落的龙涎香焚出淡淡的青烟,在窗口散尽只留下淡淡余香。
靡音说:“我要母妃和我一起。”
父皇似乎睡去了一样没有说话,两人就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已经洒下落日余晖,父皇才说:“不准。”
“为什么?”虽然早就想到这个答案,可是听到他说出来却依然有些惊讶。
“小七的愿望,你想先为他铺路,对吗?”
“不。这也是我自己的愿望。”
“音儿早就知道那根本不可能。”父皇的脸从幕帘后面出现,走到靡音面前伸出手指摩挲他的鬓角:“你说的对,对月妃的事情,你的确不该相信我。”
只是站在他面前就好像会不自觉的屏住呼吸,不过是缓慢的靠近就接近死亡。他身上的冷香登时化作血液的味道,甚至比符更加骇人。父皇的手指顺着发丝滑下,在脖颈停住。他只要稍稍用力,就会捏断喉咙。
似乎看出了靡音的忧虑,父皇轻笑:“我怎么舍得杀死你那?音儿……”
靡音瞪大眼睛,看着门外走进来的侍卫带着小母妃,她孱弱的抬头,看了看靡音:“音儿……”侍卫丢下她离开,月妃跪在两人面前,便再也没有抬头。
父皇松开靡音,走到她面前。刚刚威胁过靡音的手指这次确实的抓到了小母妃纤细的脖子,居然瞬间就用力将她提起。那双手太有力,简直就是连靡音的心也一起揪了起来。
靡音只是吃惊,却无法出声。父皇不是开玩笑的,小母妃的脸色已经翻出不自然的红潮,双手不停地捏抠父皇的手指。就算他没有用力,只是这样将人提起,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血液凝滞。生命的脆弱靡音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却得到了比以往更恐怖的体验。
父皇转头,对靡音说:“还要带她离开吗?”
靡音摇了摇头:“我宁愿她活着。”小母妃的生命都在一点点流失,她的挣扎微弱,指尖都已经苍白。在父皇放开手的时候,跌落在地上不停咳嗽,抚着胸口脆弱的真如一只蝴蝶。等她略微平静了,才抬头看已经走到身前的靡音:“音儿……”
从头到尾,她说过的话只有这个。她能呼唤的也只有这个。
靡音蹲下身,抱住她:“母妃……”紧闭眼睛忽略她还未平复的呼吸。
就算无觞保证你的安全,也不过是保证你不会被其他人杀死。换作是他,却是无可奈何的事。他总能找到千般理由来换我的原谅,牺牲的只是你纯净的生命。如果真到那一天,事实会让我无法选择。
因为,若我将你看得比他还要重要,你就会死。
睁眼,看到的是已经落花留叶的枣树,院落中的精致依然风雅。刚才的恐惧只是自己的梦境。因为真实,所以靡音的手心即便在梦中都是不自觉的握紧。从树叶中落下的阳光,散发着好闻的气息。小母妃坐在他身侧,摇着漂亮的孔雀羽毛扇子微笑。扇坠子上的铃铛随着摇摆终于发出清脆的响声。
“母妃。下个月,我还是按时出宫吧。”
月妃开始有些惊愕,似乎不知道他为什么醒来就说这个。然后才微微颔首,递给他一杯蜂蜜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