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番外 天墉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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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的风雪向来都比别处来的要早一些, 也更寒冷一些。

方过十月不久, 天墉城上上下下便被昨夜悄然而至的大雪所淹没,灰瓦屋檐,地面上以青石铺就的小径, 皆积攒了厚厚一层白色。

天际透着亮色,天墉城城门紧闭, 雨丝夹杂着雪粒子被风刮起,偶尔打在灰黑色的石门上, 发出了“咔咔”的轻响。

漫天风雪中, 两道灰白色的身影正沿着青石小径拾级而上,慢慢地行至了天墉城的石门前,叩了叩门, 而后两人曲起双膝, 重重地跪入了雪地里。

“恳请仙长收留我儿。”

似是听见了动静,原本紧闭的石门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嗡”, 继而打开了一条缝隙, 走出来一个身穿紫色道袍的弟子来。

见到跪在面前的夫妇二人,这弟子稍稍睁大了眼睛,面上露出几分讶然的神色来,出声

道:“……二位这是?”待扫到妇人怀里用着厚重斗篷裹住的孩童,他便有了几分明白, 皱了皱眉头,眼里不由得露出几丝为难。

“我二人从柳城而来,为求见故人。”妇人道, 低头望着自己的孩子,面带忧色,一双杏眸中隐隐闪着泪光。

柳城?那地方距离天墉城可有着十万八千里,这夫妇携着孩子一路至此,绝非轻易之事。弟子心中一惊,又扫了妇人怀中气若游丝,面色惨白的孩童,难免有些动容,道:“二位快请起吧,不知夫人口中的故人名号是什么?我可与你们二位通报一声。”

“恩公道号陵琛。”男子答道,从宽袖中掏出一枚玉佩,语声中带着几分恳求,“这是恩公当年所给的信物,他曾言小儿命中有一劫难,唯有上天墉城才能解决。”

“我夫妻二人本不想打扰陵琛仙长。”妇人神色悲戚,哀哀地说道,“只是小儿顽疾缠

身,寻遍了众多名医皆是无用,如今只有上昆仑求见仙长了。”

弟子听了这话,眼中闪过了一丝明悟,原来是有门中弟子指引,也无怪这夫妻二人能带着孩子在茫茫昆仑中寻找到天墉城了……只是这陵琛是何人?陵字辈,莫非是门中隐居的师叔么?

他心中虽然有些困惑,却还是接过了男子手中的信物,又顺带扶起了两人,“天寒地冻,二位还请起身罢。有劳二位在门前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夫妻二人闻言,自是感激不尽,连声对他道谢。

弟子摇头示意不必,随后拿了玉佩踏进了门,因心中困惑,想着这疑似师叔的陵琛,他脚步匆忙,险些撞到了来人。

“修易,要记得看路,若是再撞到了旁人就不好了。”温和的女声说道。

修易抬眼看去,只见身前站着一位头戴玉冠,相貌娇柔的女道长,此时正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他立即停住了步子,心里更是羞赧不已,抱拳道:“见过妙法长老,是弟子冒犯了。”

妙法长老,也正是芙蕖摇了摇头,秀眉微蹙着问道:“何事如此行色匆匆?”说着,便把目光落在了修易抓在手中的玉佩上方,眼神微微一变,顾不得对方的反应,握住了他的手腕,“这是谁的东西……?”

修易有些吃惊于门中长老的反应,顺势松了手,将玉佩交于了芙蕖,又老老实实地交代道:“这是一对夫妇所给的信物,他们说想求见一位名为陵琛的道长……”

他话还未说全,便见面前的妙法长老眼角已经泛起了泪光,口中轻喃着一句话,语气中带着几分惊喜,又很是不可置信,“小师弟……莫非是小师弟回来了?”

芙蕖不由得紧了紧手中的玉佩,这是小师弟当年未曾山下之前,经常佩戴在身上的玉佩,她绝不会认错的。

“这是师叔的信物么?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位师叔……”修易话音未落,便看着门中素来端庄大方的妙法长老,飞奔着跑出去,他不禁有些目瞪口呆,待回过神来,不由得喃喃道:“这陵琛师叔是何人,竟叫妙法长老如此看重。”

却说芙蕖这边,忐忑不安的推开了门,只见一片风雪中,站着一对夫妇,未曾出现那道熟悉的身影,原本明亮的眼眸顿时一黯,心道自己着实可笑,人死怎能复生,当年明明是看着小师弟离开了自己。

“小人见过仙长。”门前的夫妻见到芙蕖,立即俯身行礼,语声恭敬,眼中含着真切的期待。

“……快起罢。”芙蕖静默片刻,望着面前一对夫妻,脸上的失落一划而过,出声道:“你二人携着我师弟的信物前来昆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请仙长出手!救救这孩子!”男子语带哽咽,恳求地望着芙蕖。

芙蕖手握玉佩,此刻心中已是灰心至极,见面前的夫妇神情凄苦,便勉强压下了低落,上前一步,对着那妇人说道:“可否让我一探令子的经脉?”

妇人连连摇头,眼底蕴着几分喜悦,“有劳仙长了。”

芙蕖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她怀中的至今昏睡的孩童面上,神色稍滞。

也无怪她吃惊,因为这孩童的眉眼,竟生得与小师弟似了五六分。

一时之间,芙蕖的神思有些恍惚,她忍不住想,兴许是小师弟放不下他们这些人,因此又回到了昆仑。

然而芙蕖却清楚这是绝不可能的事。

小师弟不在了。

连天墉城最厉害的白发仙人也算不到他的魂魄踪迹。

他像是灰飞烟灭一般,彻彻底底的消失在了此方世界。

“……仙长?”耳边传来小心翼翼的声音,芙蕖回过神,敛住面上异常的神态,眉眼沉静,对眼前忧心忡忡的夫妇道:“这孩子的病我见过。”

她想,真是巧啊,这孩子不仅生得与小师弟有几分相似,还与他患了一样的病……兴许就是这缘分才叫小师弟将自己的玉佩赠与了这对夫妇罢。

妇人听芙蕖这话,原先含在眼中的泪珠瞬间滚滚而下,屈膝跪在雪地中,红着一双眼睛对着芙蕖连连磕头,“请仙长大发慈悲,救救我儿。”

男子亦是“扑通”跪了下来,与妇人一并磕头请求。

芙蕖广袖轻挥,一股柔和的力道便把两人从地上扶了起来。

“这孩子的病是胎中带来,若想治好,所耗时日必定不短。”芙蕖对着表情尚有些迷茫的两人说道。

妇人被凭空扶起时原本还有些惊慌,待抬头后见芙蕖正神情平和的望着他们二人,就知道这是何人所为。她心想,修道之人果然不凡,又不免欢欣雀舞,自己的孩子这回事真的有救了。

也不枉费他们夫妇二人咬紧牙关,不远千里来到了昆仑。

“仙长的意思我们明白的,只要能救这孩子,要我们做什么都可以。”妇人垂手摸了摸孩童的脸颊,目中柔情似水,爱怜至极。

“那倒不必。”芙蕖摇了摇头,轻声道:“他日后就是我天墉城的弟子了,治他的病,是应该的。”

芙蕖如今身为天墉城妙法长老,旁的先不说,收留一个孩子的资格还是有的。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俱是看到对方眼中的狂喜。

两人自是感激万分,又要下跪磕头,被芙蕖抬手阻止了,“不必如此。”她顿了顿,又出声道:“等这孩子的身体好转之后,我便叫他下山去看你们。”

这对夫妇闻言,心中更是感激不尽,等到孩童苏醒,同他讲明前后因果之后,两人的背影便在一片白茫茫中渐渐模糊了。

“安熠。”芙蕖牵起了站在身侧孩童的手,看到他身上所流露出的惶恐不安,那张宛如芙蓉花开般的面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柔声宽慰道:“同我进门罢,莫怕,门中的弟子皆是好相处的。”

安熠有些惶恐,睁着一双水润的眼睛望着她,乖巧地答道:“是的,师尊。”

芙蕖一怔,旋即摇着头笑道:“我可当不了你的师尊,你根骨极好,一看就是习剑的好料子。”

若论天墉城的剑术……紫胤真人离开之后,她那两位师兄最是上佳。

大师兄已收了玉泱为徒,唯有屠苏师兄身边无人侍奉,冷清至极。

芙蕖在探得这孩子根骨之时,便动了几分心思。

若成了,自然是好。若不成,便由她收下这孩子。

凭着这孩子与小师弟之间的渊源,假如从未知晓倒还好,如今已经清楚了,便无法不上心了。

芙蕖望着面前这孩子清澈明净的双目,静默了片刻,压住心中那份怅然,弯腰牵住他的手,柔声道:“跟我来,我带你去拜见执剑长老。”

执剑长老是何人?正是如今天墉城剑术最为高绝之人。

凡是天墉城弟子,无一不仰慕其剑术。

然而执剑长老生性寡言,极少露面,亦不爱收徒。

因此旁人不敢也没有接近他的机会。

长久下来,执剑长老就如此成了一朵只能远观的高岭之花。

只是这些事情,如今刚刚被芙蕖带入门中的孩童一概不知,此时只懵懵懂懂的看着她,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得到的是何种令人艳羡的机缘。

翌日,天墉城上下皆是震惊,执剑长老竟不动声色的收了一弟子,且是上山求医之人。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俱是不解执剑长老为何突然收徒,又是一病怏怏的孩子。

后来不知是谁说执剑长老这弟子与门中一位故去许久的前辈颇有几分相似。

又有好奇心重的弟子去打听这位前辈的名讳,而后得知此人是陵字辈,与掌门、执剑长老一样,曾是紫胤真人的亲传弟子。

听闻这位前辈资质悟性均是绝佳,不输于掌门和执剑长老。

只是运道不好,年纪轻轻便去了。

#####

青石铺路,流水潺潺。

一块巨石悬浮于空中,其上整整齐齐着立着几间房屋,周围环着层层泛着幽幽暗光的符咒,此处正是

天墉城当代执剑长老的住处。

“师尊。”样貌清俊的少年下拜行礼,待百里屠苏微微颔首之后,才起身走到了执剑长老的身边。

“安熠。”百里屠苏转过身,脸上没有多少表情,语气亦是毫无起伏的冷淡,“几日后,我需前去大雪山除妖,应当有一段时日不会归来。”

安熠闻言,稍稍抬起了头,望着他。

百里屠苏将一卷轴交于他手,在弟子困惑的目光下道:“此为剑谱,其中并非天墉城招式。你且只习前几页的招式,不可贪多。”

安熠眼神明亮,神情隐隐中透出几丝欣喜,他自然知道以师尊的剑术,所能交于他的卷轴并非凡物,于是飞快地点了点头,答应道:“弟子知晓了。”

百里屠苏微微颔首,目光划过弟子的眉眼,心中轻叹,弟子果然与他不同。

那人自小便老成,纵是心中喜悦,也从不表露出来。而自己这弟子,却是如寻常少年人一般爱笑爱闹。

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陵琛。

百里屠苏确认了这一点,心中有些满足,更多的却是失落。

他掩住眼中的怅然,对着目露疑惑的弟子又嘱咐道:“若有不明之处,等我回来便可。”他知晓弟子的性子虽是跳脱了些,却是懂得分寸之人,因此也不再多言。

安熠低下头,十分乖巧的应了一声是,本来打算退下,只是忽而记起了一件事。

“师尊。”他收好卷轴,从怀中掏出一个红漆木匣子来,呈到百里屠苏面前,“方才天墉城外,有人送来一物,点明要送与师尊本人。”

百里屠苏剑眉轻扬,眼中闪过一丝困惑,接过弟子手中的木匣,并未急着打开,而是问道:“是何人前来?”

安熠摇了摇头,答道:“那人并未报上名讳,只说自己是师尊所识故人,来给师尊送样救命的东西。”

百里屠苏闻言皱了皱眉头,“……故人?救命的东西?”他口中轻念,似是想到了什么,抬手打开了紧闭的木匣。

只见里头安然躺着一物,色如红玉,形似果实,玲珑剔透。

百里屠苏取出这果实般的物件,去看那下面压着的纸条。

那上面写着:

“应故人之求,赠君长生果。”

百里屠苏面色忽而一沉,神情顿时变幻莫测。

安熠从未见过自家师尊如此变脸,似是自责,又似懊悔……如此复杂的神色,安熠琢磨许久,也看不清分明。

他心中有些揣揣,迟疑了片刻,问道:“师尊,那人刚走不久,若我御剑去追,应当还是能追上的。”

百里屠苏回过神,只道一句“不必了”,之后半晌不曾出声。

安熠心中觉得古怪,却不敢多说什么,站在原地,安安静静的等着他的答复。

“你退下罢。”许久之后,他听见了自己师尊微带些沙哑的声音。

究竟是何人何事,竟叫师尊如此失态……安熠眼带忧色,望了他一眼,应声退出了门外。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从师尊言语中窥得一二,亦免不了自己的好奇与憧憬。

那位曾救过他父母,又叫师尊与掌教他们这一辈人念念不忘的师伯,究竟会是何种风采?只可惜……至死仍无缘得见。

#####

天色已晚,夜色如墨染一般,向四周沉沉地蔓延开来。

雪粒子无声坠落,伴着一阵阵的寒风,冷得透人骨髓。

晦涩不明的天色当中,一道虹光忽而乘风而来,落在了绵软的雪地上。

守门弟子稍稍一惊,抬眼看去。

只见来人身着天墉道袍,眉间蕴着一滴殷红的朱砂,剑气凛然,通身的冷清,看起来竟比这天上飞雪更寒冷几分,令人不敢多看他一眼。

不必再多看,守门弟子当即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拜见执剑长老。”他曲身,神色恭敬地向来人行礼。

百里屠苏掩住面上的倦色,朝他微微颔首,手执一柄朱红色的长剑,踏入了城门。

这一路上冷冷落落,偶尔遇见一两个弟子,也是畏惧于执剑长老身上的冷意,不敢靠近,只远远地行了礼,便匆匆的离开了。

百里屠苏回到了自己的屋中,并未点上烛火,只是脱去了之前出门除妖溅上鲜血的的外袍,便坐在了桌边。

屋外的灯火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透了进来,映照在了执剑长老的身上。

在光影之下,皮相不过二十几岁的百里屠苏显得愈发年轻,也愈加英挺了几分。

而散之不尽的,唯有其身上顽固森然的剑气。

“屠苏师兄……”

门外响起了轻微的叩门声,百里屠苏不再凝神运气,睁开了一双黑得透亮的眼眸,吐出一字:“进。”

“天黑了,屠苏师兄竟也不记得点盏灯。”芙蕖说,脚步轻巧地挪到了桌前,动作利落的点起了百里屠苏身前的蜡烛。

百里屠苏还未曾开口,芙蕖忽而蹙起了眉头,嗅了嗅屋中的气味,神情顿时一变,“屠苏师兄,你受伤了?”

“无事,那不是我的血。”百里屠苏不大在意,神情淡淡的说道。

“屠苏师兄……”芙蕖叹了一口气,眸中的忧虑一闪而过,见百里屠苏不愿多提的模样,便压下了自己担忧的神色,轻声道:“先前师兄嘱托我的事情我已去做,青玉坛已收下了木匣,青玉坛门中弟子说那位欧阳长老远游去了,因此我未曾见到那位欧阳长老。”

百里屠苏的剑眉微不可察的一皱,很快便又展了开来,摇头道:“无妨,东西送到即可。”

那木匣中有两份修补神魂的长生果,百里屠苏心思通明,自然知晓那多出的一份是属于何人。

欧阳少恭与他有仇,却未曾伤过小师弟半分。

小师弟良善,亦是记着当年病重时欧阳少恭的救命之恩。

因此他自然不会截下欧阳少恭的机缘,何况那人如今已不再作恶,两人的恩怨也已经终

了。

这长生果珍贵非常,不得疏忽大意,百里屠苏本是要亲自送去,只是大雪山妖兽横行,情形危急,便耽搁了下来。后来他听闻芙蕖要下山行事,就将此事托付给了她。

不与欧阳少恭见面也好,也免得二人无言相对,百里屠苏想道。

他心中所思甚多,不过面上却依旧是一派冰冷的模样,唯有那双剑眉微微蹙起,黑色的眸中透出零星的几点落寞。

若不是芙蕖知他颇深,恐怕还看不出他这张冰块面孔下究竟在想些什么,又在记挂着谁。

“……”往事何堪回首,芙蕖心下黯然,却又强打起精神,“屠苏师兄回来得晚,可不知道近来大师兄头痛得很呢。”

百里屠苏稍稍抬头,皱着眉,沉声问道:“可是门中出了什么大事?”能叫掌教都觉头痛,怕不是什么小事。

芙蕖见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禁失笑,同时压在心头的那份感伤也顿时散去了不少。

“那倒不是。”芙蕖摇了摇头,想到好笑之处,不由得弯了弯唇角,“屠苏师兄临走之前,不是给了安熠那孩子一本剑谱么?那孩子练得极勤,毁了不少佩剑,叫剑阁的弟子气极,告到了大师兄那处去。”

百里屠苏一愣,没想到她话中所指的是这件事情。沉默片刻,他才神色肃敛的说道:“是我欠考虑了,大师兄那处……”

他告罪的话还会说完,只听芙蕖摆了摆手,笑着说道:“屠苏师兄实在是开不得玩笑,大师兄一向看重玉泱和安熠这两个弟子。听了剑阁弟子的通报,未曾责怪过安熠,还极欣慰安熠的勤奋,赐了他一把佩剑呢。”

“安熠生性好动……劳大师兄费心了。”百里屠苏揉了揉额角,因在外除妖,奔波多日的疲惫,语声略显得低沉了几分。

“安熠是个极好的孩子,好动爱闹一些也无妨,这本是他这个年纪的天性。”芙蕖语声缓缓,似有极深的感慨,“他……着实不像小师弟呢。”

“……”重提故人,百里屠苏的身形微不可察一滞,双眼微阖,声音中带着些许的艰涩,“……不像才好。”

是啊,不像才好。纵是他拜入了万人艳羡的紫胤真人门下,纵是他天赋绝伦,相貌品行无一不是上佳,那又如何……还是熬不过“天意”二字。

芙蕖想到此处,眼中不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只是她清楚,于小师弟一事上,面前之人心中所存的伤怀,较她而言只深不少。

“天色已晚,屠苏师兄一路奔波劳碌,虽不曾受伤,不过还是早些休息为好。”芙蕖轻语道,她知晓他人再多的安慰之词对他来说皆是不痛不痒,因此也不再赘言。见百里屠苏微不可察的颔首,她又抬手挑了挑低垂的灯芯,方才转身离去。

百里屠苏坐于桌边,回忆方才芙蕖所言,望着在寒夜里显得格外耀眼的一豆灯火,怔仲良久,

不敢想,亦不愿想。

旁人同样极少在自己跟前提起“陵琛”二字。

百里屠苏原以为当初的事情应该是淡去了几分,可此时此刻闭上眼,那盏熄灭的长明灯,与小师弟那荒谬一战……甚至是两人少年时为锻炼身体,于昆仑山道间来往奔跑的那些记忆……如同翻新一般,皆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忘不了,又如何能忘,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师弟。

百里屠苏阖上双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重活一世,虽解了和欧阳少恭之间的结,但这代价却比他所想的大得太多。

本就不愿累及旁人,可到底还是牵扯了他人。

百里屠苏张开双眸,侧过脸去,凝视着因窗外扫进的寒风,变得有些明灭不定的烛火。

他寂然地坐在桌旁,淡色的薄唇抿得几乎成一条直线。

灯火下,那额间的一点朱砂似是鲜艳了几分,却衬得他的脸色略显倦怠与苍白。

……

迷迷糊糊间,本是寂静无声的门外忽而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师兄,天寒地冻,还是添件衣服为好。”有人叹道,语声中含着几分关切。

百里屠苏用手支着额头,本是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但听到房中这悠悠响起的声音,忽而惊醒了过来。

看到推门而入之人,他那双略显冷淡的眼眸登时便染上了不可置信的色彩。

“小……小师弟。”看着那人淡笑着坐到了自己的身前,百里屠苏摸着自己身上新添的外袍,浑身僵硬,如同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一般,良久都没有动静。

“许久未见师兄了。”陆明琛笑了笑,目光落在百里屠苏身上,眸中透出几许暖意,语声轻松地说道:“师兄未变,只是风姿更胜以往。”

百里屠苏还未从惊愕中醒过神来,听到他这番带了几分狭促的话,当真是动容又好笑。

至于面前小师弟是人是鬼,他却是不大在乎的。

“你可还好?”百里屠苏素来沉默寡言,此时心中纵有许多疑惑要问,望着面前的人许久,也只是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陆明琛笑着颔首道:“自是好的,师兄不必担忧。”

百里屠苏抿着唇角,面露愧色:“小师弟……”

他还未曾说出口,陆明琛就好似已经料到了他要说些什么,先他一步道:“师兄可是想说当年比剑一事?”见百里屠苏神色愈发凝重,他摇了摇头,道:“我本就是活不了多久的人。与其带着一身毫无用处的修为入了黄土,倒不如助上师兄一二。”

见百里屠苏似不能释怀,摆出一张不认同的面孔,他洒然一笑:“”这一切皆是陵琛心甘情愿,师兄不用觉得愧疚。”

百里屠苏听他那一句“心甘情愿”,张了张唇,心中百感交错,酸涩难当。依照他惯常的沉默寡言,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陆明琛见他此状,也不再提与这相关的事情,唇边携着一抹淡笑,望着百里屠苏,眼底含着几分怀念的神采,说了些师兄弟几人少年时的往事。

百里屠苏那张似寒月直逼冷霜一般的面孔逐渐柔和了起来,眼中原本凝重的神色也消减了许多。

显然陆明琛所说的往事,亦是他心中柔软之处。

师兄弟二人之间谈话,多是陆明琛说,百里屠苏应。在旁人看来,两人的谈话内容应当是无聊至极,不过师兄弟两人却很是怡然自得,许久都不曾停下。

直至天光渐明,桌前的烛台底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白蜡,两人方才止住了语意。

陆明琛透过窗,窥了眼天色,站起了身,语声透着一些低沉与失落:“当初顽疾缠身,未能与师兄全力一战,始终是师弟心中一大遗憾。”

百里屠苏见他眼眸低垂,似是落寞至极,静默半晌,提起原先放在一旁的长剑,起身对他道:“如今却也不迟。”

百里屠苏不知他因何出现在此处,又能在自己面前停留多久,此时此刻,他只是不想让对方留下任何遗憾。

#####

天色渐明,晨光翩然而至。

浮空岛四周俱是一片平静,只有白雪未止,似柳絮般纷纷下坠,扑簌着落于地面。

百里屠苏身姿挺拔地站在一片雪色中,一身道袍从款制上来看,与其他弟子并未有太大差别,却衬得他腿长腰窄,冰冷而英俊。

身着白裳的俊美青年站于他的身前,凌冽的寒风吹过去,卷起他散于身后的乌发,那双好似点漆般的双眸,清冷冷的,望着人时,恍若云中仙人。

紫衣白衣,师兄弟二人各执长剑,身形微动,似风似雾,分别所属的两道剑气便对撞到了一起,剑光如雷电霹雳而至,绵长不绝,将天边还未尽的夜色照得透亮,当真似一场如梦似幻的烟火。

烟火有燃尽之时,而天下亦无不散的宴席。

一场比试终了,收了剑,陆明琛和百里屠苏抬起头,一同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粒,皆是久久不曾言语。

“今日一战,陵琛日后再无遗憾。”陆明琛垂眸淡淡,最终还是先开了口,“如今师兄的剑术更甚当初,与仙道不过一线之隔,只是剑中似带着几分禁锢之感……可是因对手是我才心存顾虑?”

“师弟所习剑术不在我之下,方才我是全力以赴。”百里屠苏摇头否认,如实相告。

“那便好。”陆明琛微微叹息,稍稍偏过头去,目光落在了远处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小径上,眸中浮现感慨之色,语调轻缓道:“师兄寻常不多言语,只是那年我初次下山,好似换了个人般,与我交代了许多话,而后还亲自将我送到了山门口……”

大抵第一次总是叫人印象深刻,百里屠苏无需费力就从脑海中翻出了这段记忆。

见他若有所思,唇边隐隐带着笑意,陆明琛也淡笑着道:“今日劳烦师兄再送我一程可好?叨扰许久,我也应当离开了。”

百里屠苏眼里的笑意淡去:“小师弟要往何处去?”

“师兄可记得我说过,大千世界,奇妙难言。我嘛,其实也并非属于此方世界。”陆明琛微微一笑,“师兄也并非寻常之人,有朝一日若是飞升,说不准我师兄二人还有重逢的机会。”

百里屠苏望着他,心中若有所感,而后一路沉默着,如当年一般,将他送到了山门口。

说来也怪,平日里皆有人看守的山门口此时却无半个人影,唯有山风呼啸而过,平添几丝萧疏。

“师兄你多保重。”陆明琛同他道,而后转身欲要离去,一袭纯白衣裳与茫茫的白雪相差无几,整个人看起来好似要立马消匿一般。

百里屠苏心头一沉,几乎是不加思索去抓住他的人,然而手指在触碰到对方衣袖的那一瞬间,对方就如同戳破的泡沫一般,“砰”的一声,再也不见踪影。

与此同时,原先明亮的天色也骤然转暗,如墨染一般,无尽的漆黑顿时将百里屠苏整个人吞没。

……

“……师弟!”百里屠苏猛地站了起来,一双星目往四周扫了一圈,闭上眼,吐出一口气,心下有些空落与怔然。

那竟是梦么?

百里屠苏以手抵额,捏了捏额角,放下手,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了些许的苦涩之意。

可惜了……只是个梦。

肩上似有什么东西滑落,百里屠苏一怔,低头看了过去,那是一件全然陌生的外袍。

“……师弟当真回来过。”百里屠苏似告诉自己一般喃喃道,他拾起那件外袍,那上面还残留着温度,隐隐还透着一股淡淡的药香。

……

这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无风无雪,晴光明丽。

百里屠苏向着晨光,双目注视着天边,似在欣赏着远处似白描一般的苍茫景致。

“师兄。”察觉到背后的气息,百里屠苏转过身来,朝着来人执礼。

“不必多礼。”陵越摇了摇头,视线在他身上扫过,感觉到他比往日更要凛冽的剑气,眸中露出一丝欣慰和喜悦,“看来大雪山除妖一行,师弟收获不少。”

百里屠苏微微颔首,沉默了一瞬,对他道:“安熠那孩子顽劣,有劳师兄看顾了。”

“他天赋难得,平时亦是勤奋有加,不骄不躁,好动一些无妨。”陵越顿了顿,抬头看向对方,“师兄弟之间,何须言谢。”

百里屠苏闻得此话,半晌无语。他的目光望向远方,却没有落于实处,不知是想透过那雾气弥漫的云海看向何处,“师弟厚颜,还请师兄日后多加看顾他一二。”

陵越微怔,双眉略一蹙起:“师弟何出此言?”

“只是之前不曾想通的事情终于明白了。”百里屠苏神色未动,眉眼之间却添了几分释然与轻松,“我打算离开昆仑。”

陵越身为掌教,又是他的同门师兄,自然知道百里屠苏将近剑道之大成,却因心结难解,遇到了瓶颈。至于百里屠苏的心结是什么,纵使对方不说,陵越也是清楚。

如今观他行举言语,陵越便知道对方已勘破。因心中感怀甚深,他难得展颜一笑,“无妨,你安心去罢。”

百里屠苏迟疑片刻,道:“我归期未定……执剑长老之位,恐怕再难胜任。”

陵越望着他,沉默了许久,摇头道:“无需多言,除你之外,如今门中弟子再难担任此

位……你自管远行,不必顾虑门中事务。”

“……好。”百里屠苏站在原地,仰头看了看天,眸中隐隐浮现一缕笑意,复而才应了声。

……

一年春,一年冬,兜兜转转已是好几个春夏秋冬。

纵使天墉城众人翘首以待,那个眉心印有朱砂的执剑长老再也不曾归来过。

直至天墉城十三代掌门安熠真人继位,执剑长老才换做了他人。

至于前任执剑长老究竟去了何处,众人说法各异。

有人言道,执剑长老超然脱俗,早已飞升上界。

有人言道,执剑长老于山下路遇妖兽,不慎遇险。

此类种种,皆为旁人揣测,不得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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