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迟迟不归。
红叶向我禀说东阙门的情形, 道是苏恒开门迎接,半条长巷都是他的仪仗。
太后先还差人责骂守门的郎将, 然而亲眼见了苏恒,便呆立在当场, 随即便抱了苏恒大哭起来。话也说的清楚,道是太久不曾听闻苏恒的消息,心里担忧他的安危,故而回来看看他。
苏恒并没有在人前给太后没脸,只将她送回到长乐殿里。入殿便屏退了众人。红叶他们还没退到阶下,便听到殿里争吵的声音。
我并不觉得苏恒会对太后怎么样。
估计也就是再将她送回汤泉宫里。最多不过像郑庄公一般赌誓“不及黄泉勿想见”。最后大约也会像郑庄公一样心悔,于是掘地及泉, 于大隧中其乐融融, 继而和好如初。
——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换成是我,只怕也一样,再有狠心也无法对着母亲使出来。
倒是早早的将韶儿送了回来。
大概夜里出去,略有些累, 韶儿看上去精神仄仄的。
我抱他去睡时, 他乖巧得厉害,只是将头靠在我肩膀上,一副立刻便会睡过去的模样。
我将他放在床上,他却不肯松开我的脖子,道:“娘,我难受。”
我心下一紧,一面招呼人去宣太医, 一面探了探他的额头,道:“哪里不舒服?”
他摇了摇头,道:“娘,陪韶儿一起睡。”
我待要再问些什么,他已经睡了过去。鼻息平稳,睫毛轻轻颤动,还抿了抿肉呼呼的小嘴巴。圆嘟嘟的苹果脸随你怎么戳都可,最多拿手臂挡了,笨笨缩一下。
我一时失笑。
太医来给他诊脉时,外间有人进来禀事。
韶儿攥着我的手,我一时走不开,便叫红叶去问。
片刻后,红叶回来,俯身在我耳边,低声道:“是掖庭令来说,秀成少爷叫人给劫走了。”
——哪里是叫人劫走了,分明是卫秀早早留好的后路。那□□既然是他下给我的,他怎么可能不会解?是我大意了。
我点点头,道:“命各宫门的郎将仔细盘点,没有陛下和我的署令,不得随意出入。”
然而若卫秀身上真有太后的署令,只怕此刻已经出了宫门——他身上定然有的,不然未央宫岂是他说进就能进来的?
上一世他留给李珏、丁未的“遗策”,轻易便令刘君宇在蜀郡剿匪七年。若真像他说的,他手上还有十万大军听命,自然更不能让他离开长安。
便说给红叶听,道:“你去将这话禀给陛下,令陛下早作准备。不必避讳太后。”
苏恒立刻便命长安戒严,封闭城门,由长安令与卫尉协助搜捕。
然而直到天亮,也再没有传来卫秀的消息。
韶儿受了风寒,苏恒才好些,便又轮到他吃药。
小团子受了委屈,黑眼睛里便饱含了水汽,比平日里还多了七分可怜。先前因着苏恒对我存下了埋怨,此刻却全都不计较了。黏在人身上,只在喝药的时候才忙不迭的用被子把自己卷起来。
夏日天热,往往是他先撑不住,悄悄的开一条缝,从被子里露脸出来,讨价还价道:“韶儿出来,药只喝一口。”
“不行。”
“那……喝半碗,叫周师傅带韶儿去渭城打猎。”
“打猎?”周赐,韶儿才四岁,你都教了他些什么?!
“要骑马射箭,打野狼。”
“绝对不行!”
“那,那……”
“出来把药喝了,一整碗都要喝掉。”
“那……那,父皇和娘陪韶儿去沧池放风筝,好不好?”
一面说着,水汽在眼睛里转啊转。大热的天,可怜见的,连一旁看着的小宫女儿都不忍心了。
“……出来把药喝了吧。”
小团子终于从被窝里钻出来,自己端了药,闭着眼睛一气喝光。然后便伸舌头四面找水。我忙往他嘴里塞一块蜜饯。
他嚼着蜜饯,跟猫似的抖了抖毛,终于从那苦味里缓过来。就往门外探望,“父皇呢,咱们去放风筝吧。”
说的时候还带了囔囔的鼻音,却不消停。
我无奈道:“父皇在你皇祖母哪儿呢。等你病好了,咱们挑个凉快天再去。”
韶儿“嗯”了一声,便团着身子的蹭进人怀里来。
我便托了他,笑问道:“韶儿想跟周师傅去打猎?”
韶儿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我便与他比耐性。他见不奏效,才乖乖的道:“周师傅说,韶儿不能跟人讨价。但要开口,就要往大了要。然后再要自己想要的,就好还价了。”
……手段使到我身上来了!
而且使得相当熟练。本来就该乖乖吃药的,怎么反而成了他讨价还价的筹码?
果然,好孩子不能轻易跟周赐混的。
我说:“去跟你周师傅说,明日娘要请他吃酒。”
韶儿道:“周师傅不来了,父皇要差遣他。”
我便留了心。然而却不必从韶儿嘴里套话,便又笑道:“知道了,你乖乖躺着,这回不要再闹了。”
苏恒这几日有些忙。
我问过了才知道,是原来早在月前,李游便请命入蜀了。但不知他能做到哪一步。如今走丢了卫秀,只怕蜀郡局势又要生变,伐蜀之战迫在眉睫。粮草筹备、兵员调集,这一些都是我的哥哥在负责。这几个月他只忙这一件事,如今也基本部署完毕了。
这几日苏恒隐忍着不动手,只是在等李游逃出成都来。
李游消息没到,反而是平阳先从汤泉宫回来。
她这一趟把我唬得不轻——她还带着小三个月的身孕,便敢一路从汤泉宫颠簸过来。也不怕有什么万一。
我忙先宣了太医,才去迎她。
她到了长安,先去汤泉宫看了太后,才一路安然的走到未央宫来。身边也只带了翠羽一个人。
见我如临大敌的模样,还要笑:“做什么呢,当年打仗的时候,也没见你慌成这样。”
我搀了她,直接在清凉殿歇了脚,叫太医把脉。
“你别不把身子当回事,这次还带着个小的呢。”
平阳笑了笑,“哪里就这么娇弱了,都还没显怀。真叫我屋里闷着,那才要命。”
倒是没推拒,乖乖的让太医拟了方子,又把安胎药喝下去。
清凉殿比别处院落高些,从台上正可望见金明池上碧波。与草木齐平处,清风徐来,别有清凉暗香。我与她就在高台软榻上坐了,望着长乐宫。那阳光轻风熏人,一晌安然。
还是平阳先开口,道:“太后那边,我先向你赔礼了。”
我说:“你这么说,倒叫我无言以对了。”
平阳道:“你我之间,有什么好扭捏的。叫我说,太后在汤泉宫反而好些,那边水土养人,供养又足,比樊城老家更安逸些。她自己的地头上,纵然糊涂放纵些,也闹不出要命的事来。亲戚、命妇们也不时去看看她,有什么不好?因此我便想在汤泉宫陪她些日子,等她在哪里住熟了。”平阳笑着摇了摇头,“谁知她又叫人给撺掇了,真是要命。”
我终究还是不能不驳了平阳的面子,道:“太后若不愿住汤泉宫,回来住也是一样的。”
平阳便握了我的手,道:“你这么想,我感激不尽。我已与太后说过了,她还是愿意回汤泉宫的。只看三郎怎么想。”
我说:“我会与三郎商量。”
话说开了,心里的尴尬便消解了不少。看平阳斜倚在榻上,心里一时羡慕,一时又有些难过。
“你有了身孕,却不告诉我。这一件,你还没有道歉呢。”
平阳便笑着捏来捏我,道:“娘子,我错了,你说怎么罚吧。”
我说:“这孩子生出来,你得叫我来养。”
平阳笑道:“这还不简单。光怀他就受多少拘束,你叫我自个儿养,我还不乐意呢。”
我说:“你也就现在说说罢了,到时候别舍不得。”
平阳笑着摇了摇头,一时又沉寂下来,捏着我的手,道:“你和三郎还年轻,有些事想开一些。我今日乍见你,真吓了一跳。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不是叫人担心吗?”
我说:“这几日已好了。你晚来一个月,不定我还比原来胖一圈呢。”
平阳便又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多少苦都吃过了,哪有到了享福的时候,反而要跟自己过不去的道理?安心的养着,我看你是个有后福的。日后要子孙满堂。”
我笑了笑,望着起伏的远山,心中平寂无波。跟平阳一起时,似乎什么心事都不必埋下。
大约我命里只该这四个孩子。自没了婉清,我心里便再没有别的想头,也只望能守着韶儿,等他长成,看着他娶妻生子了。其余百般事,都不想再计较。
对苏恒也已再无所求。能维持眼下这般情形固然好,若不能就再作计较。
便岔开话来,“你那边可有李游的消息。”
平阳摇了摇头,“我也是去了汤泉宫,才知道他向三郎请命的事。”又自嘲道:“他在时嫌他庸弱,这回又担忧他才具不及,伤了性命。”
我笑道:“保命还是够的。你心里既然挂念他,这回他回来,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可别再闹腾了。”
平阳笑着点点头:“他不折腾,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夜里我把平阳的话对苏恒说了。
苏恒显然是不想再提太后了,只说:“先过了这阵子再说吧。”
这一遭长乐宫四面宫门俱换了守将,只东阙门那边,那个没接着苏恒指令拒不肯为太后开门的郎官,不贬反升。太后身边的宫女们悉数替换,连刘碧君,成、梁两位美人也受了牵连,一并被贬为庶人。
刘碧君倒是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静的跟着太后在长乐殿里拆斋念佛。
想来当日随太后从汤泉宫回来,她心里便已经认命了——她因太后发迹,最后又因太后被罢黜,也算轮回不爽。
朝中也没有牵扯太多。朝臣对此都一言不发,也只褚令仪惯例唱了几句反调。苏恒没理他。
朝中所为之忙碌的,是伐蜀的事。
周赐与薄绍之分别领大军从陇西和长安出征。刘君宇不自安,上书请命随军出征。陈词写得慷慨,倒是打动了苏恒。最终苏恒命他给薄绍之做偏将。
卫秀最终还是逃出了长安。
九月里,他将薄绍之大军阻拦在剑阁,令薄绍之损失惨重。
薄绍之心生退意时,他忽然先一步撤军,把剑阁拱手让给了薄绍之。他败退时在营中留了不少财物,士兵贪抢。刘君宇力谏即刻追击,薄绍之却想先行整顿,等待粮草。
最终刘君宇自己带了五千人马去追,薄绍之上书参劾他。
苏恒收到薄绍之的奏章,气得说不出话来。我也只能默然不语。
——临机制敌,薄绍之确实比不过刘君宇。
彼时周赐已绕过剑阁,出奇兵攻锦竹,直逼成都。卫秀看似退得从容,却是回军急救。若薄绍之能拖住他,卫秀必然退路阻断,首尾受敌。将卫秀、李珏、丁未各个击破,蜀郡指日可平。
他这一驻军整顿,就给了卫秀喘息。
然而蜀郡后续的局势,却令所有人都预料不及。
卫秀留在营中的衣物与尸首,令疫疠在薄绍之军中蔓延开来。几日的功夫,剑阁尸山堆叠。还是我的表兄苏远游历到蜀地,特地送去了药方和药材,薄绍之大军才免于溃退。
而刘君宇也染了病,与周赐合击锦竹,进逼成都时,一病不起。
等苏远赶到,他已经病逝。
丁未与周赐交战,一再溃退。周赐一路追击,趁机肃清、收编了蜀郡其余势力。还从李珏手中,将李游救了出来。
半年之后,周赐平定了蜀郡,回军长安。
这一次灭蜀,刘君宇病死,薄绍之功过相抵,周赐是最大的功臣。
一回长安,劳军宴喝完,又有庆功宴,之后苏恒还特地给他开了个洗尘宴。
说是洗尘宴,来的也不过是他一个人。
周赐还想去椒房殿配殿吹风喝酒,奈何长安残冬寒风倒灌,实在冷得受不了。两个人打着喷嚏从配殿下来,我和红叶已经在暖阁里另外备好了酒菜。
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了,苏恒便笑问周赐想要哪里的封邑,周赐大约有些醉了,道:“封万户侯又怎么样?臣连老婆都没有,日后想必也无子嗣爵。”
苏恒便笑,“大丈夫何患无妻,你想要娶谁家的女儿?朕给你指婚。”
这发展有些过于突兀了,我和红叶还没回过神来,周赐已经上前拉住了红叶的手,跪在我和苏恒跟前。
红叶忙跟着他一道跪下了,眼神还懵懂着,待明白过来,要甩开周赐的手时,便听周赐道:“臣愿以封邑赎买,求陛下为红叶姑娘脱去贱籍。”
贵贱不婚。红叶迟迟不嫁,周赐迟迟不娶,也不过亘在这一道坎上。
这两个,才真的是被这些最琐碎不过的东西,耽误了一世。
红叶定在五月出嫁。
立朝后,我早为红叶脱去奴籍。怪只怪周赐自己不问。白白耽误这么多岁月。
不过周赐是陇西周家的嫡子,便是红叶不在奴籍,寻常百姓家,也是进不了周家的门的。苏恒将红叶记在我的母亲名下,如今她正在沈家待嫁。
至于嫁过去之后怎么样——我想周赐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是不会委屈了她的。
三月春暖时,平阳分娩前,李游终于回到长安。
也带回了卫秀留给苏恒的东西。
上一世苏恒并没有见到,若不是毁在了战火里,只怕就是刘君宇私下毁去了。
苏恒拿给我看,我便翻了翻。
我与苏恒这些年的龃龉,果然是他从中挑起。他不厌其烦的细细说着每一件事,明明都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我却恍若旁观,心里竟激不起半点涟漪。
卫秀说的不错,我和苏恒间上一世的结局皆是自取。若我能多信他一些,若他能对我的家人多留一份慈悲,我们都不至于怨怼成仇。
但是真要追究,若不是卫秀对我下了所谓的忘忧散,令我失心,苏恒未必会被逼着纳妃,我也未必不能将舅舅保下来。我们之间日后种种,也许就是另一般情形。
然而事到如今,再说些如果,有什么意思呢。
苏恒默不作声的看着我。
我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卫秀留给我的信。绢白如雪,薄薄的一层而已。
我将那信投入火中,焰火烧腾时,我脑中忽然又是晴雪阁中漫天飞花,卫秀怀里抱着一只猫,坐在屋檐下,抬头对我微笑。漆黑的头发从他耳后垂落。
当时年少,岁月静好。
如今已是花落人亡,再寻不回了。
平阳生下一个儿子。
上一世这个时候,平阳已经守了寡。这一遭李游去了一趟蜀郡,虽受了大半年羁縻之祸患,却逃过一场大病,也是因祸得福。
我和韶儿去探望,平阳拨开襁褓给我看,眸中满是柔光,笑道:“丑死了。还好是个小子,若是个闺女,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我说:“你可不要乱说。瞧他生得多俊俏,等出了满月,显出皮色来,还不定多喜人。”
平阳笑道:“我是想要个女儿的。不过是个小子也好,我的儿子日后是定然有战功封侯的,娶得起公主——你赶紧生个闺女给我当媳妇。”
我只是笑。望着那个孩子,不由又想起景儿和婉清小的时候。
我还是想再要个孩子的。
又到了花开的时候,一树香雪,满园锦绣。
苏恒和韶儿等在外面,府中下人寻来风筝,两个人便在庭院里放飞起来。那风筝渐渐的飞起来。韶儿见我出来,便丢了风筝跑过来。
我望着苏恒,苏恒也望着我。
这个世界里,也只有无与他两个人明白彼此的心境。便是无法再爱上,也总要一生相守相伴。
我抱了韶儿对他微笑,他面色舒缓,目光和柔,也微微的笑起来。
他丢掉风筝向我走过来。
那两只风筝乘了风,渐渐消失在天际。
自此,春光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