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暮秋时节, 草木黄落,白露为霜。然而日头却透着暖, 天上一丝云也没有,阳光明媚得耀眼, 屋里尘埃都闪着明光。
苏恒望着沈含章,他想,她比过去更憔悴了,面色已有些黄,眼角也生了细纹。她已经不那么好看了。也许不几年之后她便人老珠黄,那个时候,除了倔强绝情, 她还剩什么?
他走进屋里去, 在摇篮那一面坐下来。他已经有一年多不曾和沈含章好好的说过话,他只想再跟她聊一聊。平心静气的,就像朋友似的聊一聊。
但沈含章在看到他的时候便厌恶的冷下脸,俯身抱起孩子便要进屋。
苏恒一把拉住了她。
——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他在沈含章脸上挑剔了那么多, 也不能骗自己。他依旧觉得她最好看, 好看得令他移不开眼睛,相思成疾。也因为这样,沈含章的厌恶淡漠便尤其戳痛他,令他恨之若狂。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但是沈含章就真的能置身事外吗?
他有无数的话想要质问沈含章,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人就是这样,一步错,过往全部就成了错。沈含章已厌恶了他, 他何必再自取其辱。
他没有资格质疑沈含章,也无需再质疑她了。
“孩子的名字取了吗?”
沈含章没有理会。
“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沈含章打起帘子,进了内室。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停顿一步。
很好,苏恒想。很好。
沈含章被废逐出宫。
太后终于消停下来,虽病得卧床,却肯安心静养了。
她这一遭终于不再提让刘碧君抚养韶儿的事——想来天下母亲都是一样的,刘碧君有了儿子,太后便不敢再信她对韶儿尽心。然而苏恒后宫一群人,谁能抚养太子,就必然能与刘碧君争夺后位。
太后想了许多日子,终于向苏恒开口——一来提醒他,刘碧君生了孩子,该给她名分了。二来也商量,她想亲自抚养孙子。
苏恒只说,有些事还没追究清楚,不着急。
苏恒知道,将沈含章废掉了,再去追究先前发生了什么,已经晚了。
只是若不弄明白他和沈含章究竟为何走到了这一步,他不甘心。
他与沈含章之间很多龃龉都只是阴差阳错,点点滴滴。他们之间的裂隙并不是被谁一刀破开,而是天长日久侵蚀消磨,等发现的时候,就已经不可弥合了。所以查不出太多。
但还是能查出,他们之间确实有人作梗。
“也许陛下还不知道,小公主也曾彻夜高烧。”苏恒向红叶求证时,红叶说,“小姐去宣太医,然而太医院空无一人。去宣室殿求陛下,却被拦在殿外——但想来就算进去,也见不着陛下吧。听说陛下正在长信殿里照料刘美人。”
“小公主差点便活不了……陛下,小姐总是嘴上说着绝情,心里却牵牵绕绕。她这个人,办事快刀斩麻,做人却最是牵泥带水。也直到小公主出了事,她才总算心灰意冷了。”
“小姐已过上安稳日子,便不爱去想那些伤心伤神的往事。她不加辩解,但奴婢还是觉得,世上哪有尽得便宜的事?有些事,还是大家说出来,都明白得好。”
“小姐确实求到了两份药。然而第一碗煎好了,小姐去接时,奉药的宫女失手给打翻了。便将另一份也煎了。小公主这厢才有些起色,刘碧君便来讨药。小姐说得清清楚楚,已经没了,她却不走,非要跪在殿前哭。哭给谁看呢?小公主病时,娘娘日夜抱着她,片刻也不敢离开。刘碧君一样是当娘的,怎么就有这么份闲情呢?”
“她没求着药,她儿子不也好了吗?好了便好了,说什么是椒房殿里宫女不忍,偷了药给她。那宫女偏又跳了湖,说是被娘娘逼死……陛下,这真叫人百口莫辩。跳湖的宫女便是那日打翻汤药的,人赃俱灭,奴婢拿不出证据。然而刘碧君那边有十三名太医会诊,她却非去找娘娘求药,想必是有什么缘故。陛下真心去问,总是能问出个丁卯的。”
刘碧君与沈含章是不同的。
若苏恒拿这些诛心的话去问沈含章,沈含章必然不屑解释——她一向持身端正,问心无愧。信奉的是清者自清。若她懂得人心惟危,只怕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而刘碧君纵然委屈,却还是强忍着泪水仔细解释。言辞恳切,前因后果解释得清清楚楚,哪怕洗不脱嫌疑,也令人觉得是冤枉了她。
她的儿子差一点便病死,便是好了也落个残疾。她还要受这种质疑。想来是个母亲就受不了,她却依旧将委屈咽下去。
她在宫中口碑远好过沈含章,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苏恒安安静静,穷根究底的追查。而沈含章在晴雪阁里过着安稳平静的日子。
沈府定时有人来通禀沈含章的近况,苏恒听着她们说:小公主开始断乳了,模样已经出落出来,跟沈含章一样的白净漂亮,性子也安静,不哭不闹;沈含章为小公主缝了夏装,肚兜上绣的千瓣莲,一针一线都没有假手他人;晴雪阁前海棠又开了,粉雪一般;沈含章抱着小公主在花树下晒太阳,不觉睡着了,小公主爬进她衣服里去,又像小兔子似的被拎出来……
有时苏恒也会让韶儿一起听。
韶儿早慧,知道是在说他的母亲妹妹,心里难过,却不做声。苏恒便将他抱到怀里,一遍遍的摸着他的头。
虽比别人更慢些,但婉清终于还是学会了说话、走路。母女两个又坐在屋檐下吃西瓜。平阳公主前去探望,可贞又托她给韶儿带了衣服、荷包,却不教说是她做的。周赐又去看沈含章了,两个人隔了一堵院墙对弈,可贞说若是周赐赢了,便把红叶给他。她下的那么烂,结果也还是周赐输了。
平阳果然把东西送来,苏恒细细的翻检了一遍——没有做给他的。
他把荷包偷偷的留下来。绣给孩子的五线五毒荷包,只有荔枝大小,用珍珠大的小香囊缀成。可贞有些年数没做过这么费神的东西了。
他有时也睡在椒房殿里,摸索着一桌一柱,想见可贞仍在窗前读书,阳光洒满,空气里浮动着香尘。她回过头来,了无-心事的对他微笑。
苏恒无意间听见,秋娘对韶儿唠叨沈含章如何的不把他放在心上,劝说他亲近刘碧君时,怒火腾的便烧起来。
他不顾韶儿和太后求情,将秋娘杖毙。
韶儿一天滴水未沾,苏恒前去看他。
韶儿垂着头,“秋姑姑对儿臣很好。儿臣明白她那些小心思,可是……”
苏恒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想你娘吗?”
韶儿越发的把目光藏起来,很久之后才摇了摇头。
苏恒便叹了口气,“朕想她。每时每刻都在想。”
韶儿差异的抬头望他,眼睛里泪水终于滚落下来,苏恒将他揽在怀里。
韶儿声音里终于有了些孩子的软弱,“父皇,我们把娘接回来吧。”
苏恒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沈含章不可能回来。他纵然去,也只能得到个避而不见的结果,逼得急了,只怕沈含章又要做出些无可挽回的事。他揉了揉韶儿的脑袋,道:“想她时,你便去看看。你娘对你狠不下心……”他欲言又止,很久之后,才终于说出口,“替父皇说几句软话……”
明知道不会有结果,苏恒还是控制不住的往沈家去。
沈君正虽恼他亏欠了沈含章,却并不阻拦他去探望。宴饮时略装装糊涂,也由着他进后院。他偶尔也会窥见沈含章,或是在与婉清荡秋千,或是在和平阳喝茶聊天,任婉清牵着红叶满院子乱跑。
唯一一次碰面,是在老太太的丧礼上。
她悲痛欲绝的模样刺进他心里去。只望见她盈满泪水的眼睛,便再不能移动脚步。
她垂了头避让进内堂。苏恒想要拉住她,抱抱她,安慰她,让她靠着他的肩膀哭。
他上了香,吊唁过。满脑子都是她无助垂泪的模样,一直回了宫都不能放下。
他等了很久。海棠花开,他再度望见她笑容的时候,便差方生给她送去了一枝海棠。
换回的是一句话,“恩情已断,缘止于此”,她锁了晴雪阁的院门,从此不再踏出一步。
蜀地渐渐平定下来。
苏恒的追查也终于有了结果。只是有很多事他依旧想不通。
他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时候,刘君宇在成都烧掉了一只书匣。里面有卫秀临死前留给他的笔记,他若看了,那些他一直想不通的事,便会有解答。他没查到的,也会揭底。比如说,何以那个幕后主使如此神通广大,不管是刺客,民间的奇人异事、朝官他都有所交集,乃至于连后宫嫔妃、宫女、太医院的编制也能随手摆布?
是因为太后和刘碧君。
要让太后信任他如此容易。只需告诉她,苏歆死前手里握着半片缣帛,上写着“苏永顿首”,而那个苏永,便是沈含章的亲舅舅。只需告诉她刺死苏歆的那柄素质刀还有一把鸳鸯配刀,再让她在沈含章枕头下见到那柄含章刀。
苏恒只以为太后猜忌沈含章——毕竟半年前大郎才来信说,要带北沈家的闺女回来给她敬茶,结果展眼间大郎死得不明不白,三郎带着本该是他嫂子的人回来了。她难免有些不妙的联想。
但他没想到太后已将沈含章看做仇人,对她存的是恨之欲死的心思。
卫秀对人心看的透彻,无数人被他把玩在掌心。
他对沈含章执念之深,并不亚于苏恒。他每一刀都戳在她的软肋上,远在千里之外,便将她拿捏得生不如死。
他利用苏景死时她的悲伤,不着痕迹的给她下毒。教着太后,如何在合适的时机开口说话,逼苏恒纳妃。如何一步步在沈含章心里埋下猜疑,令她疏远苏恒。如何将一场试探蜀地动向的南巡,说成是带了宠妃衣锦还乡,祭祖告庙。
然后,在苏恒和沈含章互相猜忌到极点,也是最可能互相摊牌的时候,他亲自到了长安。
可惜天不假寿。他并没有活到苏恒将沈含章废掉的那一天。
苏恒不信太后与刘碧君和此事牵扯过深,是因为他自己也遇刺了,而刘碧君差点搭上儿子。
若换作沈含章,也许就信了。她曾亲眼见过,卫秀笑盈盈的拿饵料逗猫,等猫凑过来了,只一捏就掰断了它的脖子。他是不会因为有人与他结盟,就心存怜悯,放他一码的。
——他连太后和刘碧君,也一并算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