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5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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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并没有想到, 苏恒也是会做蠢事的。

这天午后,他居然带着周赐来了椒房殿。而更蠢的是, 周赐居然真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拎着一坛子酒来了。

自从周赐来了长安,红叶还没有跟他正式打过照面。跟着我出门的时候, 见周赐迎面走过来,下意识便揉了揉眼睛,然后又揉了揉眼睛,再然后才带了些提醒的意味,道:“娘娘……”

我说:“是陛下带他来的,没什么好回避的,就这么见吧。”

红叶沉闷了片刻, 还是不能认同, 向后面吩咐道:“设帐。”

我揣摩不出苏恒的用意。倒是想到当年在邯郸陋居里,周赐也总是这般不期然来访,而苏恒也不加避讳的招待。我与红叶匆忙间下厨去,有什么菜肴便整备些什么菜肴。没有下人服侍, 便亲自布菜斟酒。而那两个人哪怕只是就着一碟子落花生, 乃至半笸箩鲜槐花,也能畅怀痛饮。兴致起时,一人抚琴,一人舞剑,长啸当歌,一样豪情干云。

那确实是令人追忆的时光。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有心顺着苏恒的心思, 不过目下的状况也不容我操劳奔波。

便对红叶说:“让李德益去配殿高台上设席,先将时鲜的果品与点心盛几碟布上,直接请陛下和周常侍入席吧。”

若是让周赐入了椒房正殿,不论是非黑白,传将出去都是一桩公案。而配殿高台上当风览胜,也是宴饮的好去处,还不至于败坏了苏恒的兴致。

红叶这回果然不再阻拦,应了诺便麻利的去了。

苏恒倒也没糊涂了,听红叶说完,远远的对我笑了笑。又和周赐说了些什么,周赐便整肃了衣冠,在阶下对我做了个揖。随即两个人旁若无人的谈笑着,上了高台。

我便也不再站在风里,命青杏儿扶了我进屋歇着。

红叶来复命时,膳食坊的管事妈妈以拟好了酒肴清单,呈给我看。

我便命人直接给了红叶,“你看着做几道家常菜肴吧,也不必繁复奢侈了。否则他们酒都要喝完了。”

想是刚刚与周赐正面对上了的关系,红叶面上还有些泛红,神思略有些恍惚。应了一声,便脚不沾地的要去。

我笑道:“再从御膳房传一道蜜汁烤雁吧。”

苏恒与周赐都是一时翘楚,又生得好相貌。两个人站在一起,天然已是画中人物。随便哪个姑娘看了,都难免心猿意马。因此这一日椒房殿里就有些暗香浮动。虽没有十分露骨,然而一个两个的还是会不自觉的眼神就往配殿高台上瞟。

周赐就倚在雕栏上,把酒临风,衣袂翻飞。那身影就如水墨挥洒,道不尽的倜傥风流。

——他是个到哪里都不知道收束的人物。

“那就是如琏公子……”四处都是压低了的仰慕议论的声音,“跟一阵风似的。和刘常侍确实不是一等的人物。”

刘君宇像青松也罢,像翠竹也罢。终究是个可以琢磨的,周赐却谁都无法握在手里。倒不是说周赐定然就比刘君宇好些,但是刘君宇这种人物确实是不能跟周赐放在一起比较的。真能和周赐比的,大概得是卫秀那种。两个人一样出身世家,一样少年成名,也一样蔑视俗礼,无法约束。不过周赐是清风,卫秀就是那流毒。也还是高下立判。

谁能跟了周赐,别的不说,单是“把风给握在了手里”这一点,也足够志得意满了。

而苏恒明知道周赐不是个能让官帽子压住的人,也还是想要招徕他,很难说有没有这种意气在里面。而我想让周赐给韶儿做太傅,也并不单单因为他才能拔萃。

我不由就望向了红叶。

她还是沉默着,漆黑的刘海遮了额头,一双眸子垂得低低的。

青杏儿在她旁边百无聊赖,忽然便指了指周赐的背影,“他不会摔下来吧?”

红叶就震了一震,抬眼一望,又垂眸,道:“他稳得很。”

我不由就笑出声来。

关于周赐和红叶的事,我其实多少也知道一些。

红叶动心得更早些,大概在邯郸陋居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有些萌动。不过想来以周赐的样貌与风度,走到哪里都是要撩动一路芳心的,因此也不以为意。

他第一次注意到了红叶,大概是红叶遍身血污,将一颗人头丢在我面前的时候。

彼时苏恒被软禁在长安,为了救他出来,我和平阳扮作男人在洛阳起兵。行军艰苦,刀剑无眼,在修罗场上挣命,女人比男人要多付出十倍的代价。红叶很快便受不住,虽然不肯在我面前露出疲态来,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几欲崩溃了。大战邻近,我便命人将她送回河北去。

她什么都不说,当天夜里就不知所踪。我以为她一个人悄悄的走了,谁知第二日一早,她提了一颗人头回来。

——是敌军的斥候。

她跪在我面前说,“请将军收回成命。”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跪下来之后便再站不起来,是周赐下马亲手把她扶起来。那之后,他对红叶的态度就明显和其他姑娘不同了。

不过真正让这两个人定情的,大概还是杨清的叛乱。

杨清叛乱时,曾经一度围困了洛阳萧王府。不过他终究还是不敢对我下手,也只是软禁着我。我为了将消息传递出去,假装动了胎,红叶便借口请大夫趁乱冲出府去。这其实也是一步险棋——不说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出了萧王府,又怎么在乱军重重围困下逃出洛阳。就说她逃出去,找到了救兵,又怎么让人相信她一个小姑娘的话?

但是红叶居然真的逃出了洛阳——她习惯于依赖我,我很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在乱世里每每爆发出来的智谋与勇气,都远远不是我所能及的。

她逃出了洛阳,并且遇到了周赐。随即周赐为设计,让平阳假扮成苏恒,率区区一万五千人,作出西征军回援的假象。我这边也安排了暴动相策应,内外夹击,终于将杨清逼退。

解了洛阳之围,周赐入城,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提了一只大雁来萧王府。

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竟然命红叶将那只大雁煮了做菜,就懊悔不已。

红叶是个很本分的人,乱世终结了,便甘于平庸——这点倒是沈家一贯的作风。就像父亲当年贵为一郡之长,豪强逐鹿时,他也只想着守住邯郸一方平安,非到了万不得已时才答应了苏恒的提亲。就像哥哥,妹妹是皇后,外甥是太子,他也只想着当好他的大农令,勤心辅佐苏恒。就像我,非得被人逼得自杀了,才知道爱情、夫君都是靠不住的。

不过,周赐跟苏恒终究是不同的。红叶若跟了他,想必也算得其所哉了。

眼看着天光向晚,周赐和苏恒那边却还没有节制的意思。一坛子不够,又开了椒房殿的私窖。中间又把韶儿叫去。

第三度来索酒的时候,天光已暗,长庚西起,竟邻近了晚膳时分。

纵然我再怎么打算谀顺着苏恒,到这一步也有些过了。只能叹了口气,无奈的起身,带了红叶前去。

两个人居然都没有醉,眸清神明,从容笑谈。周赐坐在雕栏上,背倚着石柱。苏恒倒是舒服的靠在榻上,黑发垂落,单手支颐,饶有兴致的笑听着。韶儿正俯在他怀里睡觉,他单手揽住了,很有慈父风范。

我和红叶上去时,周赐已远远的瞟见。只笑着起身,对我垂首行礼。

苏恒把玩着手里的空杯子,垂了长睫,抬眼时眸光便有些潋滟酒意——想来还是有些心虚的。

我说:“红叶,为周常侍斟一杯酒。”

红叶便奉酒上去,周赐默然接了,一饮而尽。目光避开红叶,将杯子还回去,道:“谢嫂夫人赐酒。”

他至今也还是叫我“嫂夫人”,反倒教我不好跟他生气了。

便转向苏恒,道:“陛下与周常侍好雅兴。只是天色已黑,臣妾未备好夜间的酒肴,只怕不能使陛下宾主尽欢了。”

苏恒依旧默然不语。只轻轻的把韶儿推醒了。

韶儿想必睡得舒服,抬眼看了看苏恒,对上他的眼神才知道是我找过来了,回过头便伸手道:“娘,抱。”

我便把韶儿接到怀里。

周赐眸子里似乎有些轻笑,道:“酒以成礼,不继以淫。今日已饮足了,臣不敢再叨扰。就此告辞。”

他对苏恒行过礼,又向我和韶儿行礼。韶儿也点点头,道:“周师父好走。”

周赐也笑道:“小殿下留步。”

我便愣了一愣,望向苏恒。苏恒平淡如初,眼角低垂,长睫在暗夜里尤其清晰。

只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天色就已经黑透了。

用过晚膳,一切如常。

我有心问问周赐的事,怎么韶儿忽然就叫他“师父”了。回了寝殿,尚不及开口,苏恒却忽然将众人都遣退了。

烛火荜拨燃烧。饮酒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散开了,此刻缎子般映着光火,一泻如瀑。眉眼越显得精致俊秀。

“那一日我并没有跟周赐去喝酒。”他这么开口。

我垂首不语。

他便接着说,“我去了汤泉宫,探视母后。因母后夜里又犯了咳嗽,我走不开,便留了一夜……你,你不要怪我,也不要胡思乱想。”

——原来他带了周赐回来,是这个缘故。

当年我与他也曾有过龃龉,闹到互相不说话的时候,他便带了朋友回家。我素来不会在外人面前给他没脸,依旧如常接待。如此欢饮过一日,夜间他借着酒意过来抱我,便是服软的意思了。他醉酒的时候美□□人,眸光春水般潋滟。被他那么凝视着,我纵然心中百般气愤羞恼,一时也就全散尽了。

不过,他莫非真的认为,他和刘碧君之间,是用这种手段就可以让我尽弃前嫌的小事吗?

只是往昔重现,我一时还是有些酸楚,“陛下说什么呢……去看太后,是应该的。陛下为什么瞒着我……我心里明白——臣妾也有父母亲儿,陛下不要错看了臣妾。”

他微微展颜,俯身下来。

认了错之后,总是要接吻的。这边是重归于好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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