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九傍晚终于停了雨。
积日的乌云散去,红霞满天,晴光耀人。
空气暖而清,几乎可以望见远山上的寺庙。宫墙内树叶翻转时也泛着明灿灿的光。是个再好不过的日子。
长安四季分明,春雨过了,夏天也就不远。屋内帷帐、被褥、衣衫也该换季了,我便命宫人们扫除一番,自己则去后院给白菜间苗。
韶儿这几日都跟在我身边,我将宫女们都差遣了,他便问红叶要了张小胡床抱着,颠颠儿的跟着我去后院。我本来打定主意让他多亲历亲为的,结果还是没忍住,回身把他抱起来很蹭了几下。
——实在是身后跟着的这个小尾巴,太可爱了。
韶儿有样学样,煞有其事。我们母子两个便一人一柄小铲子,对面坐着专心挖菜。
才坐下没一会儿,便有个小宫女来禀报说,少府寺来了个传话的老妈妈,姓郑。
少府管着皇家苑囿并山泽税赋,是皇帝的家臣,也时常与后宫打交道的。但如今宫里管事的是太后,我倒有点不明白来人找我做什么了。
想了想,还是让把人带到后院来。
虽说是老妈妈,来人却并不很老,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穿得老旧朴素,衣上的刺绣却看得出是宫绣的手艺,头上的银簪子也很是精巧。见了我,俯身下拜的姿态,比红叶还要雅致规矩些,“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我素来不敢受老人的礼拜,忙抬手道:“不必多礼,菜园不比殿堂,自在些就好。”
她并没多辞让,笑道:“谢娘娘爱护。”
很是进退有度。
我问:“郑妈妈是宫里人?”
她答道:“始建六年入的宫。”
我不由就愣了一愣,吩咐道:“给妈妈搬个凳子。”
郑妈妈慌忙道:“不敢不敢,娘娘折杀老身了。”
我说:“应该的。”
“始建”是前朝最后一个年号。天下皆认为前朝亡于后妃与宦官勾结专政,戾帝攻入长安,便下旨将妃嫔与太监尽数屠戮。余下的宫女们,则大都被闯入宫中的乱军糟蹋了——因戾帝军规,奸□□女者斩,那些禽兽便将被糟蹋的宫女也诬为后妃,一并杀害。一场浩劫下来,长乐并未央两宫近三千宫人,所余不过数百。而这几百人,活到弘明年间的,不过几十。
能活下来,并且至今还有头脸的,都不简单。
凳子搬来,郑妈妈又道过谢,才半坐半站的靠在凳子边儿上。
我问道:“郑妈妈今日来椒房殿,是有什么事?”
她忙道:“圣上不在宫中,太后娘娘说不便让男人在后宫走动,因此外来禀事的,多让我们这些看门的老妈子代为通报。”
我还在想,少府何时有了传话的老妈妈,原来是这么个缘故。至于太后不许男人出入后宫,我却是刚刚听说。也无怪哥哥这么多日子都没给我带个话了。想来太后这规矩,应该也是专门为我定下的——纵使我不管事,皇后的权力也还在那里。何况议事堂原本就在未央宫,朝臣们与我相熟的不在少数。我若真要传唤,他们未必不来。
太后老人家确实心思缜密。
我笑道:“郑妈妈该去长信殿。”
她垂首道:“去过了。太后娘娘命老身将清单给娘娘带来。”说着便掏出张叠好的绢帛来,亲自捧给我。
我接到手里,不由多看了她一眼。她仍是沉稳默然、不远不近的姿态。
这份心性,不止红叶,只怕连我也是比不过的。
我展开看了看——是哥哥给我送了些邯郸土产,因不是吃鲜果的季节,便多是些干货。枣子、核桃,最多的是苹果脯。
想来哥哥也曾试图给我传递消息,却都在宫门被拦下了。他心中不安,是以费尽心思,只为了确认我平安与否。我心里一酸,忙掩饰着问道:“太后可也得了?”
郑妈妈答道:“听太后说是珊瑚金粉抄的佛经,并顾长卿绘的菩萨图。太后娘娘高兴,还命传赏给大司农。其余的,老身便不清楚了。”
我将清单收起来,道:“烦劳郑妈妈了。”随手从身上解了个平安扣给她,又命人赏她一锭银子。
她收了平安扣,却不肯接银子,我便笑道:“应该的,郑妈妈管花草,跑腿原不是你的份内。该赏的。”
她答道:“给主子做事,也是份内。”却终于收了钱。
小宫女带着郑妈妈走了,我默默想着心事,手上的活计便慢了下来。
刚刚那会儿韶儿一句话也没插,也不知听懂了多少。吴妈妈走了,他便来搬了小胡床来我身边坐着,捧了脸看我。
我手上不停,笑问道:“你怎么了?”
他抿了嘴唇,对我眨着眼睛,却不说话。那双眼睛黑漆漆的忽闪着,可怜巴巴的。
我很觉得好笑,便将斗笠往他头上一扣,道:“自己玩儿去。”
他脑袋小,这一扣连脸也一并遮住了。他抬起圆滚滚的手臂将斗笠抱了,盖住大半个身子,红着脸蛋,很是讨巧,“娘亲给韶儿的?”
我笑道:“嗯。给你的。”
他便有些喜滋滋的,“哦”了一声,蹦跳着坐回去。
我略觉得好奇,便抬眼看他。
韶儿自然是没玩过泥巴的,雨后蚯蚓露头,他一铲子下去,惊得往后仰了一下。然后便抿着嘴唇,眨着漆黑的眼睛,皱着眉头跟蚯蚓对峙起来。
那个斗笠将他小小的脸蛋儿整个儿罩在了影子里。
我想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我似乎还不曾送过他什么东西,却当着他的面,随手便解下身上的东西来赏人。
但其实只要有一顶斗笠,他便觉满足。
我心里越发难受起来。
我记得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偶尔遇着我,也曾挣开秋娘的手,张开手臂摇摇晃晃往我怀里冲,却走了一半便绊倒了。那个时候他没哭,只眨着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我,咿咿呀呀道:“抱抱……”
那是他唯一一次向我求什么。
我时常想,若我重生在那个时候该多好。
如果我当时抱起了他,也许他就会知道,我纵然不说,心里也是疼他的。也许他就会明白,他并不是多余的,别人可以从父母身上得来的东西,他也可以求得的。
……是我和苏恒辜负了这孩子。
韶儿很快便看够了蚯蚓,这会儿正拿了根白菜苗戳它,玩得饶有兴致。
他还是个小孩子,在湿地里呆久了不好,我想了想,唤他道:“进屋去洗洗手。”
他闻声慌慌张张把手往后藏。
我忍着笑,问道:“手里藏了什么?”
他攥着小拳头,用胳膊往上推斗笠,撒娇道:“没藏什么。”
我说:“你要撒谎有本事就不要让人知道。”
他小声问:“知道了怎么办?”
我说:“两倍罚你。”
他咬了咬嘴唇,大眼睛水汪汪的,又问:“那,那要是韶儿自己说出来的呢?”
我说:“四倍罚。”
他往后缩了一下,似乎回不过神来,我终于还是笑出来,伸手给他,柔声道:“这规矩,在娘亲这里不作数的。不论你做了什么,娘亲都原谅你。你过来,让我看看。”
他终于绽开笑脸,伸出手来给我看——是一条肥嘟嘟的大蚯蚓。
我僵硬。他以为我还不满意,便把蚯蚓放到我手里,“韶儿去洗手,娘亲先帮韶儿拿着。”
太惊悚了。我很后悔自己说了不罚他。
然而一面后悔着,一面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病好得差不多,体质却还是不行。大半天都还没间好一畦白菜,却已经头晕眼花。估计着屋里的扫除也已做得差不多了,便唤宫女来,扶我起身,打算进去歇歇。
来的并不是红叶,而是几天前给我守夜的宫女,叫青杏儿。红叶把她带在身边的时候多,我料想应是个可信的,便随口问了句。
青杏儿仍有些畏缩模样,声音小道几乎听不见,“平阳公主府上也有人来,姐姐回话去了。算起来也有一会儿了,可要催姐姐过来?”
我摇了摇头,“不必了。”
想来那两坛剑南春平阳已收到了,看天放晴了,便差人来道谢。我跟平阳交情笃厚,那边的丫头跟红叶也大都是旧相识,见了面总是有话说的。
平阳到底还是谨慎的。虽明明是哥哥差人送了酒过去,却还是只算在我的头上。
不过也难说,毕竟哥哥这种人,从来都是平阳最不爱打交道的。
一来,他比别人都要眼尖,当年一眼便认出她是个女人;二来,他又比别人都要顽固,丝毫不顾念她的性情爱好,既不肯与她称兄道弟,还不许她披挂上阵;三来,他一直都是管钱粮的男人,当年得罪了他就没军粮,如今得罪了他就没钱花。
然而这两个人今日竟一并传信给我,让我不由惘然。
当年他们势同水火,却比别人都更信赖对方的人品,互相交托性命。谁能想到世道渐渐好起来,他们却忽然成了陌路,再不往来。
依平阳的心性,断不会无缘无故心生嫌隙。疏远的由头必然在哥哥身上——端看这些年,除非苏恒主动开口,他一次也不曾主动来见我,便可见端倪。
当然,若要深究起来,也还是该算在苏恒头上。毕竟这个世上有了汉祖,而后才会有留侯。
我问道:“公主府上来的是谁?”
青杏儿答道:“听说是翠羽姑姑。”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才推门进殿,韶儿便钻出来扑到我怀里,抬了手亮给我看,道:“洗干净了,娘亲,我的肥肥呢?”连名字都起了……我揉着额头,十分之想把他的“肥肥”埋地三百尺。
但还是命青杏儿把盒子拿来,交到他手上,“肥肥要有泥才能活,还不能晒太阳。你既收了它便好好养着。若肥肥死了,我便再不准你养东西了。”
韶儿仰头问道:“……韶儿可不可以玩泥巴?”
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吃东西前记得洗干净了。娘亲怕脏。”
他眨了眨眼睛,抱着盒子一步三回头的回房。那模样很有些左右为难。
我忍着笑,又嘱咐道:“一定要洗干净。”
韶儿去了,我仍有些不放心,便对青杏儿挥了挥手。她赶紧靠过来。
“让太子房里的人看着点,多备些皂角、艾草什么的,常给他洗着。衣服也多穿些,别让他受了秽气。”
——韶儿到底生在宫里,平日里除非我和太后喂他,其余零食都不往口里填,我倒是不怕他吃进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去。
青杏儿有些迟疑。
我无奈道:“有什么事吗?”
她垂着头问:“娘娘让殿下养蚯……土龙?”
我笑道:“小孩子总得养点东西才会懂事。”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敢再问话,唯唯的去了。
我不由就有些失望。
身边没几个得用的人,确实令我烦恼。太后又在椒房殿安插了许多眼线,我想给外面传递个消息都要花几倍力气。若一个个的打发掉,还不知等到什么时候。可又不能就这么放着。
还有韶儿。秋娘是不能再用了,而我一个人总有照应不到的时候。
早知会有今日,当初真不该这么懈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