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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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事有苏恒亲自问责, 很快便有了结论。

太医令陈午玩忽职守,耽误了太后问诊, 已下狱收押。太后身边执掌宫女六人伺候不利,贬入浣衣局。

这般处置, 也难怪苏恒会让刘君宇去对太后说——若遣旁人去,哪怕是方生这么有脸面的,若太后发起火来大约也担待不住。刘君宇去,则不过让太后拉着哭诉一场罢了。

北宫门管事及掌钥宫女四人倒是没论到太后这一笔里,只以奴大欺主,收受贿赂,私自交通为名杖杀了。然而这也只是对外说的罪名, 长信殿那边却不是这么说的。

听说苏恒直接把赵妈妈的供词拿给太后看了。太后看了供词, 气得几乎又昏过去,当即就要命人将赵妈妈再杖杀一回。

然而吃了闷亏,也只好认栽。

却也没就这么消停下来。

这一年天象着实不好。北边来报,说是渔阳一代遭了霜冻, 新拔节的麦子大片大片的冻死, 只怕会颗粒无收。代郡、涿郡也受了灾,虽不像渔阳那么严重,也得仰赖周济。

苏恒却仍没有放下伐蜀的心思,在朝上试探了一回,楚平与吴世琛都没有表态。

大司马、大将军不响应,哥哥一贯只做事、不说话,又是个管钱粮的, 自然就更不会开口。

夜里苏恒来椒房殿,跟韶儿下棋时就随口和我抱怨了一句,“并不是朕不体恤疾苦。实在是再拖下去,益州就是丁未的了。那个时候伐蜀,代价又不同了。”

天下局势确实没有人比他更看得清。

上一世他倡议伐蜀,也因为北边的饥荒不得不耽搁下来。然而只是晚了半年,丁未便在蜀地立稳了脚跟。伐蜀之战便足足耗了六七年。

然而国有天灾,确实不宜再兴兵祸。楚平和吴世琛的顾虑也很有道理。

我坐在韶儿身侧观棋,想了想,还是先抬头看他的脸色。他只是盯着盘面,眉心微微的皱起来,眉锋上挑着,看不出喜怒来。似乎只是随口说说。

我便说:“益州是不是丁未的,也要看李珏愿不愿意。”

苏恒不屑的摇头,啪的点下一枚棋子,道:“李珏真有决断,当年也不会引丁未入蜀。如今张叔文两个儿子忙着争产,袁景青被逐到南蛮,李珏没了能牵制丁未的势力,自然更不敢跟丁未争雄。”

我说:“李珏没胆子,陛下不妨就借他些胆子。”

苏恒便抬了眼看我,我心中略觉不妥,便拣了点心喂韶儿,改了口跟他话家常,笑道:“前些天姐姐才来跟我说,要平蜀地,也未必要动刀兵。李珏在蜀地朝不保夕,陇西李家、周家却风生水起。若她是个男人,就单枪匹马入蜀,晓以利害、许以好处,定然能说动了李珏——就算李珏成不了事,怎么也能跟丁未再厮杀一阵子。我觉得很有道理。”

苏恒未必想不到这点。他提拔周赐和刘君宇,应该就是为了这一遭——可惜周赐不为他所用,刘碧君又舍不得她哥哥涉险送命。因此我说了,他也只略沉默了片刻,摇头道:“可惜姐姐不是男人。”

我深有同感。

平阳若是个男人,十个侯爵也封了——早些年她征战立下的功劳,虽比不上我的舅舅,要压过大将军吴世琛,却是半点都不含糊的。只是楚平生来跟女人有仇,也不知跟苏恒说了些什么,轻易就将平阳的过往揭过。逼得她不得不安分的换上红妆,嫁人过日子。

楚平对平阳的心思,早些年是个人就看得出来。平阳封公主那阵子,人人都以为,以苏恒对楚平的宠信,他必然能如愿尚主。谁知横空杀出个李游来。而平阳宁肯嫁给萍水相逢的李游胡乱混日子,也不屑看楚平一眼,根本就是他自找的。

说起来,平阳的驸马李游也是一等一合适的人选,然而只怕他没这份胆量。不然平阳也不会看不起他了。

我这么想着,不觉又替平阳惋惜起来,“可见天工造物,从来都不教圆满的。否则这世上男人,谁能比得过姐姐呢……”

苏恒执着棋子手上一顿,落错了地方。

这些天韶儿在棋盘上被他打杀四方,今日还是头一遭讨到好,眼睛立时就黑漆漆的眯起来,攥了枚棋子,跪起身来,道:“父皇要说话算话!”

我不由就笑起来,揉了韶儿的头,道:“毛毛躁躁的。先赢了你父皇再说。”

可惜苏恒再犯十倍的错,韶儿也是赢不了他的。

烛花结成,红烛烧去一半的时候,韶儿再次泪眼汪汪的被清扬抱回屋去。

他将着鼻子,可怜巴巴的望着我,却不开口求助的样子,实在糯米团子一般好捏,让我忍不住想将他揉到怀里去。令人厌烦的是,自太后闹了那一遭,苏恒大概有心安抚我,便日日宿在椒房殿里,我想抱韶儿睡都不能。

上前给苏恒宽衣时,便问道:“陛下有些日子没有去找周赐喝酒了吧。”

苏恒随口应道:“他这几天又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又问,“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说:“刚刚不是说到李珏吗?我记得他跟周赐家是有交情的。”

苏恒随意的点了点头。

才给他脱去外衣,他忽然回过身来,眯了眼睛,揽住了我的腰肢。

我新沐浴过,头发半湿着,只在背后松松挽了个坠子。

他解着坠子,将我的头发松开来,貌似无意的说:“你跟姐姐亲厚,有机会也劝劝她。坊间传言多了,伤的还是她自己的名声。”

我不由就有些不快,“什么传言?”

苏恒眼睛里映了烛火,盈盈带笑,说的却是:“也不全是传言,长安令前几日接了个案子。永春坊有个少年状告某人勾引他的未婚妻,还仗势欺人,将他打成重伤。”

我便也笑道:“臣妾听说的,却是另一个故事。说是某个少年仗势欺人,想强纳良家女为妾。那姑娘家不愿意,便说已许了人。这少年自己胡乱忖度,认定了是某个路过的羽林郎坏他好事,便偷偷埋伏了人手,想要打他出气。谁知道反而被收拾了一顿。便反咬一口,告到长安令那里。”

苏恒似乎并没有与我争论的意思,只说:“——迟早会闹出事来的。”

他语气恳切,又恰恰触动了我的心事。我不由就消了火气,“我记下了。会给姐姐提个醒。”

他便又微笑起来,俯下身与我耳鬓厮磨。意味分明。

我说:“陛下今日去太后那边探问过了吗?”

苏恒略有些无奈,笑道:“有太医令守着呢。”

太医令守着,也不过多三个人受折磨罢了。

太后似乎打定了主意,硬的不成就来软的,一门心思装病到底。

我在长信殿伺候了两天,照旧学着刘碧君的样子,红着眼睛装兔子,走一步晃三晃,太后不敢很折腾我,便只阴阳怪气挖苦我,大意不过是要我别在她跟前耀武扬威之类。

我只当她关心我,怕我累着,感激涕零。

我很觉得,太后似乎加倍厌憎我了。不过她已经恨我欲我死,再多恨十倍又能怎么样?

这一来一往也很好笑。我装柔弱,太后便装得更病弱。我装孝顺,她便给我机会多走动。往往我吃着晚饭,或是正跟苏恒缠绵,或是才睡下,她就遣人来椒房殿,说是又发起热来,咳嗽得不行。

她来说,我自然就得跟着苏恒一并去伺候。偶尔遇到一回,苏恒不在椒房殿里,我便遣人去知会苏恒。她将病情描绘得严重,我便转达得更严重。苏恒不得不也赶去长信殿。

虽然他心里很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也只是无奈。他对上太后,一贯是束手无策的。

便只将脾气发在太医令身上。反正病人久治不愈,太医令也确实得担责任的。

太后要装病,太医令敢戳穿吗?可怜三个人日日吃不好、睡不安,战战兢兢在太后跟前守着,讨不到半点好,还要三五不时被苏恒威胁。

我也别无他法,只能许诺,若太后大安了,他们重重有赏。

我琢磨着,苏恒和太医令的耐性,也都差不多要被太后磨光了。

反正我再这么苏恒与太后两边伺候着,定然要再次病倒的。

我说:“太后的宿疾这么拖下去也不成样子。太医令若有法子,如今也该治好了。”

苏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手上不停,啄着我的嘴唇,道:“嗯。”

我说:“要不要张榜,在民间访求名医?若有幸遇着,说不定连太后的宿疾也能根除了。”

苏恒含糊问道:“有什么人选?”

我苦笑道:“陛下就当臣妾没说吧。”

我是不要惹上这种嫌疑的。

这一晚太后竟真的没派人来。且连着两天都没折腾。

我心中正疑惑,这天傍晚便遇上了平阳。

她依旧是一身藕荷色深衣,套着黑纱牡丹的大衫,然而细看便知道,已不是上回穿的那套。她迎着夕阳走过来,不施粉黛而明艳夺人。

我想起苏恒对我说的事,与她打过招呼,便比了比眼色。而后去长信殿西配殿等她。

她必然明白我的意思。

才等了半刻钟,她便趋步进来。

进屋将人遣散了,松一口气,扶着肩头便往榻上一倒,笑道:“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的说,非得鬼鬼祟祟把我叫过来,弄得跟偷情似的。”

我无奈道:“你可不要乱说,指不定就有人等着抓我的奸_情。”

平阳便斜挑了看我,似笑非笑。

我无奈,便将苏恒对我说的事告诉她。

平阳听了就笑得直不起腰来,道:“三郎跟你说这些干什么,怕我勾引他老婆?”

我说:“你别当笑话听。这世上断袖分桃也是有的,你以为自己是个女人,身正不怕影子斜。指不定那些心里龌龊的人怎么编排。”

平阳便忍了笑,道:“好好,我记下了。”

我说:“不是要你记这些事的——我是提醒你,一件随便查查就明白的事,也没什么牵扯,褚令仪为何要特意禀给皇上?”

平阳眼中含了些冷嘲,随手捻了颗长生果,道:“我还真不用知道,莫说是褚令仪,就是楚平亲自上阵,我也不怕他。”

我无奈道:“楚平你自然不用怕。”一个守了她十年还没下手,眼睁睁的看着她嫁了别人,又生生让她恨上了的男人,自然没什么可怕的,“褚令仪你还是得顾虑一下的。长安豪门林立,皇上敢用他当长安令,他就必然有些愣劲头。就譬如马蜂,不要命的蛰你一下,也够你疼一阵子的。”

平阳大概是觉得好笑了,面色便有些微妙。

我便点明了:“——褚令仪想拿你立威呢。”

平阳摊了摊受,道:“我还真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讲,只好转而问:“你能保证了自己,保证了翠羽。可也能保证想巴结你们的人,也都不犯一点错?就算真没错,也挡不住有心人无中生有。”

平阳便不做声了。她何等的冰雪聪明,只怕已经联想到了什么事。

我便不再多说,与她告辞了,便起身离开。

行至门口,她忽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她当着暖暖的夕阳对我笑,“有空也记得给自己盘算一下——母后这边有我照应着,你也不用回回都过来。”

我心中一软,鼻子立时便有些酸,道:“我记下了。”

见了平阳,我有心揭过这一回,奈何太后不放过我。平阳在长信殿替我照料了两个晚上,便被她发脾气赶了回去。

而陈午在宗正寺关得久了,终于有人拿他说事,弹劾哥哥任事不明,治下不严。

哥哥是个闷声做事的人,苏恒不疑他,他便不开口辩解。天下尚未彻底平定,他也确实无需上阵跟言官扯皮。

红叶把这件事当笑话说给我听,“据说皇上当面就把折子丢回去了。中午便留大农令赐了饭。”

我只点了点头。

天气越发的热起来,不知谁开了拱月窗。窗前海棠已垂了果子,铃铛似的悬在风里,工笔画一般。有雀子落在枝头,用黄喙啄那果子。

当苏恒要捧一个人时,必定会将他捧至巅峰。连着在椒房殿宿了半个月,而后又有了今日的事,这些都不过只是个开端罢了。日后定然还有更多让人瞪大眼睛的作为。

然而有了开端,便必然有结局。

只要苏恒下定了决心,蜀地便割据不了多久。等到了外无敌患的时候,御史台、沈家就都不是今日的用处了,那个时候再来这么一遭,谁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时日无多,我差不多也该有所作为了。

我说:“去安排安排,让陈午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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