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贬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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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将刘碧君留下来,还没开口多说一句话,远远的便已经有太监在跸路。只片刻便可望见苏恒的舆辇了。

我望了刘碧君一眼,却见她竟有些无地自容的仪态,睫毛低垂,看得出是在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该怎么说……我还没有出手敲打她——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便是做戏,她的委屈也过了些。

我说:“怎么,陛下回来,妹妹不高兴吗?”

她咬了嘴唇,说:“不敢。”已经跪下来。

她腰板弯的有些勉强,却还是低伏下来。这一串的动作,几乎要让我想起那些受了冤屈的贞节烈女。

我一时有些恍神,竟然说不出刻薄的话来。

便只理了理衣襟,静静的等苏恒过来。

苏恒似乎有些喝得醉了,下辇的时候有些摇晃,却还是居高临下瞟了我一眼。

他每次喝醉了,眼睛便蒙了层水汽般,比往日还要漆黑潋滟。却又不爱说话,甚至连情绪都不怎么会表露出来。满月清辉之下看人,没来由的就有些深邃和专注,令人怦然心动。

他美色不减当年,只是我已老了,再不能轻易被一个眼神触动。

我垂了头俯身。

他尚未近前,便已经有酒香飘过来。他穿了便服,襟口还有不少酒渍。

看来确实是去与周赐饮酒了。

我记得我与他新婚不久,周赐半夜上门,手上只拎了两坛子竹叶青。我起身为他们置办酒肴,却摸不着油灯,出门看到白日里与红叶摘槐花的钩子,便先去采了两笸箩槐花来应付。

等我和红叶整备好了菜肴。他们已就着两笸箩槐花,连碗碟都没用,一人灌下了半坛子酒去。

我虽只见过刘君宇一次,却可断言,这种兴致,他便是有,也不敢对着皇帝发的。

苏恒走到我跟前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我略一犹豫,还是伸手扶他。

他这次确实是恼了我,甩手将我推开。

我说:“陛下……”

刘碧君也说:“见过陛下。”

苏恒脚步这才顿了顿,却依旧一言不发便进了宣室殿。

殿内先前还有些昧暗的灯火很快便明亮起来,苏恒的身形在窗棱前一晃而过,便再无声息。

他今日必定是不会主动宣召我了。

我便敛裙直闯,却正对上屋里出来的方生。

他略有些为难,却还是说:“陛下宣刘美人进去,请皇后娘娘回宫吧。”

看来是连装一下都不肯了。

我说:“也罢,我只是来给陛下送粥。烦劳你帮我呈上去吧。”

已经有小太监带刘碧君进殿。刘碧君仍是垂着头,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却滴了一路。便是这样,路过我身边时也没忘记敛裙屈膝。

方生从我手上接了粥,略顿了顿,道:“皇后娘娘留步。”

我回头,他说:“容小人再去通禀。”

我便返身对他颔首道谢。

殿外长信宫灯噼啪作响,凉风撩过,摇曳不定。

宣室殿草木不比椒房殿那般繁盛,这个时节却也有了飞虫,绕着那点微光流连不去。

我拢了拢衣襟,听远处树海哗哗,不觉略略有些冷。

片刻后,更楼上已响了樵鼓,低低的回绕在矮阔长天之间。方生便踏着那鼓声从殿里出来,面色终于稍有松懈,躬身对我道:“陛下请娘娘进去。”

苏恒素来简朴,宣室殿里并没有什么名贵的摆设,连地衣都比椒房殿里的薄些。然而此处殿宇原就别别处高大巍峨,梅花灯将边边角角都照的通明,黑红色帐幔越显气势,反不觉得清冷朴素。

殿里一点声响也无,所以邻近书房时,刘碧君啜泣着说话的声响,便尤其清透。

“表姑……太后心里只是惦念皇上,吃不下、喝不下,跪在佛前一行泪、一行咳嗽,念一行经。我待要不来,看到表姑的模样,心里……”

她哽咽了一阵,忽然说:“陛下便一刀砍了碧君吧。碧君空等了十二年,却从来也不敢求。此生无望,如今更是行得艰难……”

我不由停住了脚步。

方生道:“皇后娘娘稍后。”急忙进了屋

苏恒语气里仍带着些酒后的慵懒:“不过让你陪太后在长信殿礼佛。还是以为你说出了生死,朕的旨意便成了废纸?”

刘碧君道:“陛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

苏恒砸了一盏杯子,“太后是朕的生母,你又是什么身份,自己掂不清吗?!太后糊涂,你跟了她十二年,不加规劝,反而……”略顿了一会儿,语气不知为何便软了下来。

缱绻柔情,不言自明,比刘病己求故剑诏只怕还要更动听些,“这么下去,万一朕也护不住你时,该怎么办?”

寒意漫过地衣,一点点从底下浸透上来。我脑子里一时只嗡嗡的响。

苏恒这句话,便是已将我放在吕雉、霍成君的位子上了。

天可怜见,今日被逼迫的差点连儿子也护不住的,分明是我。

我掀了帘子进去,边走边笑道:“臣妾不是有意偷听,实在是怕打扰了陛下和刘美人的话,这才在外面候了一刻,不想听了这到陛下这句话。臣妾实在是进退失据,只能进来问一句——‘陛下也护不住时’,是个什么时候?”

进去时却没看到苏恒和刘碧君两情依依的情形,反而是刘碧君跪在地砖上哭得泪人一般,苏恒跟前参汤流了满桌,连摊开来的奏折都浸透了。

方生正忙着用袖子擦。

苏恒远远的瞟我一眼,不徐不疾道:“后宫哀怨,朝臣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上不能侍奉舅姑,下不能抚恤幼弱……视朕如无物,不念相濡以沫之恩,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沈含章,你说,这算不算是,朕也护不住的时候。”

我不由退了一步,一时震惊茫然。

他又将目光转向刘碧君,道:“你回去跟太后说,参汤朕收下了。传朕的旨意,刘碧君侍奉太后,不能劝善规过,严守本分,即日起……贬为良人,于长信殿中礼佛诵经,修养心性。”

方生也只怔愣了片刻,随即提笔拟旨。

苏恒已经接着说:“皇后沈含章……心怀怨怼,不能体恤朕意,即日起……”他斟酌的时候有些久,“停俸三个月……”

他似有未尽之意,却又不继续宣读。方生已然收笔,将草拟好的诏书呈给苏恒。

苏恒道:“——朕还没说完。”

方生垂头道:“这一页已写不下了……臣再去取新绢来,续写。”

苏恒道:“罢了,就这样吧。”

随手加了印。

刘碧君已泣不成声,匆匆叩过头便起身走了。她似乎羞于见人,一路头也不抬。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忙也敛身谢恩,待要走,却听苏恒道:“给朕盛粥来。”

我上前将桌上奏折收拾起,招呼宫女来擦干桌面。

苏恒道:“已泡坏了……你早干什么去。”

我说:“略花了些字,着人另誊出来就是。”何况这原本就不是我的活计,我进屋便抢上前来,反而令有心人生忌。

我给他收拾好了桌面,盛了一碗粥,放上调羹递给他。

他接了,尝一口,道:“这么多年了,你手艺半点不曾见长。这还夹着生。”

我默不作声,也盛了一碗尝了尝,道:“还好。”

我与他相对无言,默默的将碗里的粥吃尽了。枯坐着。

我说:“太后那边……”

苏恒道:“她有些宿疾,每到春秋,总要咳嗽两个月。还是生我和姐姐时落下的毛病……”

我应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停俸三个月对我而言不痛不痒。哥哥每年送到我手上的银钱,两倍的供奉也还有余。

我只有些摸不透苏恒的意思。

他贬斥刘碧君,自然是为了护着她,毕竟太后都逼韶儿喊她娘了。这等挑拨僭越的罪过,落不到太后头上,最后自然都得她受着。苏恒主动贬斥了她,言官反而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而让她深居在长信殿,随太后礼佛,自然也没人能到太后跟前落井下石害她去。

便是我想破了脑袋,也做不到这么周全又不着痕迹,苏恒却能信手拈来。

可见他对自己喜欢的人,确实是上心的。

那么他对我呢。他是恨我不能敬侍太后、抚恤幼弱,还是恨我不能体察他的心思,使夫妻之名形同虚设?

“后宫哀怨,朝堂忧虑。偏听偏信,偏执成狂。”原来早在这个时候,我在他的心里就已经这么不堪了。

我与他一时都没有话说,我在一旁陪坐着,他默默的将罐子里的粥都吃完了。

他忽然没由来的说了句:“朕能护得住。”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的看他。

他说:“朕今日有些醉了,心里又……说话就——”

我笑道:“哪有醉了的人知道自己醉了。”站起来收拾碗罐,却冷不丁被他抓住了手。

他抬头望着我,说:“可贞,朕真的醉了。在周赐哪里喝多了酒,发了一下午牢骚,此刻心里还是闷闷的。难免,难免就有些顾此失彼了。”

我说:“心里的怨气,说出来就好了。”

他默默的看了我一会儿,低头揉着眉心,很长时间没有舒一口气。

他说:“可贞……”却随即没了下文。

我静静的等了很久,才听他又说:“你今日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我说:“下午惹陛下发了脾气,心里……很是忐忑。”

他说我不能敬事太后,我很觉得这全是因为太后对我恶毒寡恩。不能抚恤韶儿一节,则着实怨不得别人。至于不能体察他的心思——实非不能,而是不愿。

我心里只是呕了一口气,想着凭什么他可以一面爱着刘碧君,一面还妄想我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不过转念一想,他既然爱的是刘碧君,若我不能对他举案齐眉,体贴入微,他又凭什么要留我下来?也就释然了。

我说:“韶儿也念叨着陛下……巧在今日又是十五,想请陛下去椒房殿坐坐。”

他忽的便站起来,道:“朕这就去。”

我笑道:“天已经晚了,想来韶儿也睡下了……”

他说:“也是能去的。”

我权衡了一下,这个时候让他去抚慰刘碧君,于他固然贴心。然而此刻不贴心于我没大妨碍,贴心了反而是倒贴针线为人做嫁,还不一定被领情。

于是点头笑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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