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藻说罢, 涕泗横流, 她也不敢回头, 快步而去, 像是逃离。
她的身影很快就自门前,自庭中消失, 唯余秋风飒飒, 与堂上的一株血红的珊瑚树。珊瑚树红得纯粹,仿佛能滴血一般。时值黄昏,照入堂内的光线有限,血红的珊瑚树蒙上了一层晦暗的阴翳, 没了美轮美奂的华丽, 反倒使人觉得哀伤。
谢漪也不知坐了多久, 直至日影西斜,月上东山。有婢女登堂来点灯,不知堂上有人, 点了灯,见了珊瑚,眼中浮现惊叹, 上前欲抚摸,便闻得一声:“别碰它。”
那语气甚急,全然不似谢相平日的行止温缓, 婢女吓了一跳,方知堂上有人,她忙欲请罪, 便见谢相合上双眸,低声道了一句“退下”,那形容,仿佛倦累到了极致。婢女也不敢多言,连忙退下了。
谢漪站起身,缓步至珊瑚前,她的眼神有些疲惫,渐渐地又充满温情,她抬手仿佛试探一般,轻轻地触碰。触手便是珊瑚的冰凉与坚硬。谢漪碰了一下,仿佛寻到了依靠,手心贴上去,轻柔地抚摸。
珊瑚很美,是世间少有的品相,谢漪却只能想到刘藻落荒而逃的背影,与她离去前的那番话。
今夜是来不及了,明日那道诏书便会加印,而后经一清贵高官,来相府宣读。诏书一旦宣读,她去了相位,便要离京。
不知那孩子会否来送行,多半是不会,也多半会遣使厚赐,让她风光离去。
谢漪细细地端详着这株珊瑚,她潜藏心底的眷恋与不舍,也唯有独自一人时,方敢有少许流露。
忽然,她看到珊瑚底下的一处小角落,有一点小小的红,与别处不同。这极为细微的不同,若非仔细凝视,是断断发现不了的。
她伸手触碰,发现是红绳的末端,她捏住这点末端,小心地抽出,不必多用力,便掉出一枚玉佩。
那玉佩很眼熟,谢漪抬至眼前细观。是一枚青鱼佩。陛下还是婴儿时,武帝亲赐,之后便一直带在她身上,十八年来,从未离身,因她登基当日,还以玉佩自证身份,这玉佩在众人眼中,几乎便是陛下的化身了。
谢漪将玉佩捂在心口,感受到玉佩上陛下沉重而克制的爱。倘若她没有发现,这玉佩便永远在珊瑚中了,不会知道陛下将自己悄悄地藏在她的行囊中,伴随她远去。
谢漪抬手,缓缓地捂住脸颊,不一会儿,泪水无声地顺着指缝留下。
怎么会是拖累?陛下于她,分明是上苍的恩赐。
可她却生生将陛下推开,使她连来生的来生都不敢再奢求。
刘藻回到宫中,便未出一步殿门,也未令摆膳。胡敖想到陛下昨夜在椒房殿中锁了一晚,白日虽草草补过一觉,到底伤身,何况整日来,她也只在出宫前,随意对付了块饼饵。这样下去,身子如何禁得住?
可他又不敢劝。陛下这几年威严加重,登基之初,偶尔还流露少年人的荒诞,这两年却是一日比一日端方,行事作风都端正得很。胡敖离得近,能看出陛下这份端方是超脱岁数外,强撑出来的,仿佛她心中存着恐惧,唯恐行事稍有偏移,便会受什么惩罚。
正因这份端方,宣室殿的宫人格外警醒,亦半点不敢违背圣意。
胡敖又等了半个时辰,见皇帝闷在殿中,仍未要用膳的迹象,思来想去,还是壮起胆子,入内去禀一声。
“陛下,当用膳了,空着肚子,处理起政务来,也力不从心啊。”
刘藻正自出神,闻言,面上便有些恍惚,说了一句:“我往后,也只剩处理政务了。”
胡敖听她语气并不严厉,又大着胆子劝了一句:“陛下是天子,怎会只剩处理政务?朝政之余,还可游猎,行宴,武帝时还办过一场蹴鞠赛,令外邦与诸侯王同观的,很是热闹。”
岂止这些,天子享乐,形式繁多,只他也不敢说来,教坏了陛下。
刘藻摇了摇头:“耽于玩乐不好,传出京去,让人听到了,会不高兴。何况,不能与她同乐的乐,又如何快活得起来呢?”
胡敖还不知谢相请辞之事,只他不知为何,望着眼前陛下面容间的茫然与无助,就想起当年陛下初入长乐宫时的情景。
那时昌邑王还在位,陛下一入宫就被幽禁在一处小宫室中。他是最早到陛下身边侍奉的那批宫人。每日都暗自观察这位小皇孙。知道她是个十分沉静的小女孩,话不多,时常在思考,也时常观察四周,伺机而动。看起来算是很沉稳了,可她无意中还是会流露出无助与害怕,与眼下的陛下一模一样。
胡敖侍奉了她四年,看着她从一个佯装沉稳的小皇孙,变成如今君威赫赫的皇帝,到底是有些感情。他不免心软,劝道:“陛下偶尔歇一歇,谁敢不高兴?陛下若想与人同乐,召见便是,谁敢不奉召?”
刘藻连忙摇头,道:“不可。”她下诏令谢相入京的话,谢相必是会奉诏的,可她不敢。山水迢迢,往来辛苦,太麻烦谢相了,且谢相也未必想见她。
何况她心中存着一个心思,是她适才回宫途中想出来的。等过上二三十年,她就装作当真放下了,那时谢相都老了,她便亲去侯国,接她入京奉养,要真心实意地唤她姑母,谢相一高兴,也许就能随她入京了。
她无子女,在侯国无人奉养,她当真放心不下。
这样一想,刘藻似乎找到了些盼头。只要等上二三十年,就能接谢相回来了。只是到时,她一定要装得很逼真才好。不能像这一年,被谢相识破了,她才会辞官离京的。
不过不要紧,她好好地练上二三十年,就一定能演得很逼真了。
刘藻想得入神,把在她身边的胡敖忘了,胡敖见此,只得在心中叹一口气,退到一旁,不再言语。
刘藻越想,越觉得找到了寄托,哪怕一丝丝能与谢漪扯上关系的念头,都能使她无比蕴藉。她要更加勤政,她心中想道,要使百姓安居,使人人有衣穿,户户有余粮,谢相在外,见了如此盛景,就会在心中夸她。
她还要时常厚赐,不然谢相在侯国忘了她可怎么办。她得做许多利国利民的事,使谢相不但夸她,还要时常想起她。
这样就很好了。刘藻想着,觉得见不到谢漪,也不那么难熬了。毕竟她表现得好,只需过上二三十年,她们又可相见。
她都快将自己安慰好了,却有一个念头,骤然闪入她的脑海?
那思念怎么办?爱怎么办?就此一生,爱而不得了吗?她真的很想谢相在她难过时抱一抱她,在她困于案牍时,劝慰一句,想每日醒来就看到,想每日睡前能与她相视一笑,想余生每一件事都与她相关。
她真的很想很想听谢相说一句,我心中也有你。
一口甜腥涌上她的喉间,刘藻忙咽下了,赶紧将这些念头驱散。
都不重要,她忙与自己道。
不知是昨夜未免累的,还是心病太甚,她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太阳穴处剧痛无比,她抬手按住,深深地喘了口气,一抬头,却见这大殿空空旷旷,这世间,无人能与她相依。
不对,她还有外祖母。她想到了,头疼都缓解了些。
明日就去见一见外祖母。
她很喜欢旧宅,每月都要去上两回,她要与外祖母说说话。外祖母岁数大了,经得多了,心胸很旷达,与她言说,整个人都轻松下来。
刘藻用力按住太阳穴,好再缓解一些痛意。
门外忽然奔入一个宦官。他来得甚急,身形带风,一入殿便伏在地上,高呼:“陛下!”
刘藻的胸口犹如被一块大石压住了一般,她扶御案,缓缓地撑着站起来,看着那宦官。
那宦官说道:“方才宫外传讯,老夫人大去了!”
刘藻身形晃了晃,胡敖忙扶住她。
刘藻的眼睛红得像充了血,满是不敢置信,她推开胡敖的手,往殿外走去。
灵堂还未设起来,家中仆妇惊慌失措。刘藻匆忙赶来,只看到外祖母的遗容,很是安详。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了,不懂得悲伤,也不懂得难过,像是成了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她似乎成了一名四五岁的稚子,不懂什么是生死,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外祖母的容颜。她走到床前,想要碰一碰外祖母的脸,想着上回来还好好的,才几日,竟就没了。
“老夫人病了多日了,一直不愿告诉陛下,说是人老了,难免这一遭,不必搅扰陛下。”仆妇在旁禀道。
刘藻轻轻摇了摇头,哑着声道:“不可能。朕上回来,还好端端的,怎会突然,人就没了?必是你们害死了老人。”
她心中升起一团怒火,熊熊燃烧,怎么都不信老人久病的说辞。她指着这宅中的仆妇,道:“全部拿下,严刑讯问!”
门外立即冲入数十名侍从,将所有仆妇全部锁拿。
刘藻一番暴怒,麻痹了失去至亲的剜心之痛,然而人一拿下,全部拖出去,房中只剩下她与老夫人的遗体,她的心又空了下来,痛彻心扉地悲苦与不舍全部堵在了胸口,无处发泄。
她走过去,在床前跪下,唤了一声:“外祖母。”
无人应她。
她又唤了一声:“外祖母,孙儿来看您了。”
依旧无人应她。
刘藻的心头越发空茫,她不甘心,又道:“外祖母,我想吃竹筒饭了。”
可老夫人的身体渐渐地变僵变冷,再也不会开导她,为她做竹筒饭了。
刘藻不明白,为何一个个都要离她而去。
她生来无父,不几年又失母,祖父驾崩,叔父将她逐出宫门,好不容易,外祖母抚养,谢相鼎力相助,让她长大了,又机缘巧合,得了大位,结果却是谢相要离开她,外祖母也故去了。
她就真的这么坏,不值得人疼爱吗?
她想不通,跪在床前,神色木然而空洞。忽然她落入了一个怀抱中,那怀抱有她熟悉的香气。她愣愣地抬头,谢相不知何时来了。
刘藻嘴唇颤抖,她看着谢漪,悲痛像是洪水,顷刻间从心中喷涌,她抱住谢漪,像是幼兽一般,在她怀中发出痛到极致的哭声。
那哭声压抑,埋藏着凡人最深远地无奈与悲痛。
作者有话要说: 又晚了,竟然没赶上七夕。
但是还是抱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