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是三朝老臣, 在太医院说一不二, 且性子耿直,实话实说的脾性让当年的谢琛没少碰钉子。
小卦子请得他老人家来,也是被夏令姝吓住了, 胆战心惊的过了这一个月,彻底的明白这一对帝后不似历史上的任何一对皇族夫妻。小卦子不是龙, 他只是一条御花园里被夏家培过土的蚯蚓,有心想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却在宫中步步为营, 行差踏错中就会被人切成两段。
老太医年岁已高, 尝过的药比常人吃过的盐还多,等到小卦子送上药丸之时脸色就大变,颤着嗓子问:“这, 这就是那大还丹?”
顾双弦看起来老神在在的端坐上位, 道:“你只管验明吃药的作用即可。”
传说中,大雁朝的开国皇帝得以活命的大补丹只是一颗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深褐色丹药。味甘苦, 掰开来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清香, 老太医亲自尝了点,又将药丸全部捏碎了仔细分辨,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大还丹在是开国皇帝在天下征战推翻旧朝之前,得遇一位奇人所赠。服用之后人能够瞬间精神百倍,力大如牛, 且延缓衰老,去除百病的功效。开国皇帝将其药方传给即位的太子,一代代延续, 药效不停的被皇帝们提炼,越来越玄乎,几乎成了民间传言的‘不老药’。到了最后,皇帝们索性选定了一位亲信,让对方每一代都替自己研制药丸,不得外传。故而,太医院也只是将其当作了传说,也尝试去寻找却一直苦寻不得。
老太医服侍过三朝皇帝,自然听说过,也怀疑过帝王们短命的真相。少时,被长辈叮嘱不能多问;壮年时,谨守祸从口出不敢多问;老时,名利双收反而没了那么多顾忌,越老越直爽,反而的得到了皇帝的器重。
夏令姝看得老太医的脸色有异就知晓真相快要揭晓,她反而不在外殿出现了,只在内殿看着奶妈们给小公主换衣裳。凤梨站在两殿的门槛处,眼珠子使劲瞪着越来越窝囊的小卦子,耳朵却是竖起老高听着外面的话语声。
“皇上,但凡是药就有三分毒,更何况此药物中含有方术之物,毒加三分,再加少量米囊花壳,短期服用会让人精神烁烁,若是长期,毒素融入肺腑,坏其内脏之余,还会让人神识亢奋产生幻觉。”
苍老的、嘶哑的,激动的医者之声传递在空荡荡的殿堂之内,见缝插针的融入每一片黑暗之中。
顾双弦单手撑在额角,沉声问:“它没有益寿延年的功效?”
老太医道:“那只是错觉而已。这药丸越到年老需求越大,服用越多,药效发挥得快给人造成自己还在壮年的假象。”他神色悲愤,跪下坦言道:“皇上,它是□□,您可千万不能碰啊。”
‘嘭’的一声,如平地的惊雷炸开在人们的头顶,宫内众人俱都抖了抖。
顾双弦森冷的语调传来:“胡说八道!来人,给朕拖下去……千刀万剐。”
老太医急怒地喊:“皇上,忠言逆耳,方术之士的丹药都是为了荣华富贵至帝王生死於不顾,您不能轻信他们的胡言乱语……皇上,皇……”侍卫们速度很快,即刻堵住了老太医的嘴,让那真相昙花一现就飘散了。
顾双弦满脸怒容的冲进内殿,夏令姝早已站起身来,挥挥手让宫人们都下去了。
“愚昧无知的老糊涂,连先祖皇帝的圣意都敢诬蔑,朕要灭他九族。”他气呼呼的在榻前走来走去,“什么□□!真的是□□的话,先皇们会一直服用么?难道他们不会怀疑这药的药性,还继续让后辈们遵循祖训”一迭声的抱怨,显然气得不轻。
夏令姝等到他面色稍平,这才轻声道:“如是一位太医说不准,我们再多找几位。”
“不必了。”顾双弦大声道,“朕是不会再去相信这群庸医。”
夏令姝本想说‘就是这群庸医一直医治了这宫里上上下下几万号人’,看着对方还在怒火中,她也就不去火上浇油了,只问:“皇上这几年身子状况与往年有什么不同?”
“很好,非常好。无病无痛,无灾无难。所以,他说的那些都是假话,是想要在朕面前邀功。哼,枉费朕信任他多年,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为了荣华不惜诬蔑先皇们的逆臣。”
夏令姝斟酌地问:“这药……”你还准备服用?
“朕会一直用它,也会遵循先祖们的遗旨,让后辈们也吃它,益寿延年对帝王来说是最重要的事情。”
夏令姝倒吸一口冷气:“天儿也要?”
顾双弦泄了火,笑道:“他早已开始服用了。”
夏令姝倏地上前一步,惊诧地脸色荼白:“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身子如何了?”她的反应太冲动,倒让顾双弦疑惑:“天儿是我的嫡子,自然也要遵循祖训服用大还丹。只是他还小,我怕药效太冲对他身子骨不好,故而三岁之后才让他每年开春吃了一颗,之后大了,就改成半年,几月,弱冠之后就可一月服用一颗,保他身子强健,百毒不侵,且武力非凡。”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似乎想要展示自己的胸肌一般:“对了,来凤弦宫之前,今年的份已经有人给他送去了。”
夏令姝已经无心再听,惊惧的目光冷箭般的射到他的身上,急道:“你想要害死天儿吗?那是□□,你为何执迷不悟。”
顾双弦无所谓的半靠在榻上:“老太医的胡言乱语你还真的相信了?”
夏令姝气得指尖发抖,人已经疾步到了外殿,头也不回的跑去了东宫。
顾钦天被母后无视了多日早已心痒难耐,偏生觉得自己没有错,去找太后东拉西扯,太后比他母后还要狡猾,找了理由将他小惩了一番,骄傲的太子殿下一怒之下,甩了袖子连太后的鼎衡宫也不去了,顺道给后宫中所有看好戏的嫔妃们使了不少的绊子,搅得后宫人仰马翻,人人见了他都躲得远远。
至此,太子认定:父皇是妻管严,母后是河东狐狸,太后是黑凤凰,就他顾钦天一人是纯白无垢的小白龙!
作为一条会要飞入天宫的龙,他要证明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就算是错的……那也是对的!
小太子对着艳阳挥舞着拳头,仿佛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他的厉害。
皇帝身边的小近侍端着金盘子,等到太子殿下发表完了自己的豪言壮语之后,这才上前一步,躬身道:“太子,该服药了。”
顾钦天挥舞着银剑,问小近侍:“你说,本太子说的话是不是金口玉言?”
小近侍立即点头:“是。”
顾钦天再问:“那本太子是不是从来不会犯错?”
小近侍入宫才三年,早已尝过太子的魔王本性,当即眼也不眨的洒出弥天大谎:“太子怎么会犯错,哪些杂碎乱嚼舌根,让奴才去罚他刷茅房。”
顾钦天无奈的透露:“母后说我错了。”
“啊?!”小近侍瞪大了眼珠子,“那,那……”
顾钦天锲而不舍的问:“你能罚母后去刷茅房么?”
小近侍倒退一步:“不,不能……”
顾钦天叹气:“那就是我错了?”
“哦,对。啊,不,不对!”小近侍欲哭无泪,太子殿下你老别作弄奴才了,你没错,是奴才错了。他就不该年纪最小,被分配了这看视最简单实际上最危险的任务。小近侍倒退再倒退,后脑一软,背部已经撞上了人。
顾钦天欣喜的脱口而出:“娘亲!”转而意识回笼,哼了哼,规规矩矩的站远了些行礼:“太子顾钦天,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假正经还没发挥完,整个人已经被夏令姝拥入了怀抱,紧张的询问:“你吃了大还丹没有?快告诉我,吃了没有?”
顾钦天从她怀里抽出脑袋来:“母后,你说什么啊?”
夏令姝已经让出位置,对着后面的人道:“快来给太子把脉。”居然是方才那老太医,夏令姝冲出去得早,及时拦下了侍卫。既然老太医的医术与龚夫人不相上下,那么自然也能够尽快将太子体内的毒给排除干净。
顾钦天懵懂地被老太医颤巍巍的把了脉,开了方子,不出半个时辰就几碗或冷或热的苦药给灌了下去,他想要问,可是自己被夏令姝紧张的拥在了怀里,又怕问了之后会失去这个怀抱,故而久久不言,夏令姝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让东宫的宫人们啧啧称奇。
顾双弦赶来的时候,大还丹已经被弃之一旁,不由怒火攻心,吼道:“你这是做什么?”
夏令姝已经懒得与他兜圈子,他的怒火越甚,她反而越冷静:“救我们的儿子。”她抱紧了顾钦天,平视着殿门口的皇帝:“他是我心口掉下来的肉,不能由着你这么稀里糊涂的给弄没了。”
顾双弦手臂一动,差点就要冲过去质问她,忍耐着性子道:“令姝,你别妇人之见。”
夏令姝不答,她不想说顾双弦太狂妄自大,也不想说他太自以为是,她只是拥紧了怀里的儿子,用着决绝的行动来表示自己的想法。
作为母亲,她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吃□□;作为世家的女儿,她不会让太子被愚昧的祖先们蒙蔽;作为大雁朝的皇后,她更加不会让未来的国君提前步入死亡陷阱。
她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捍卫太子活着的权利,佑护着他,看他身子安康年年复年年。
顾双弦的身影伫立在东宫宫殿大门口,像是巨大的黑龙,用他庞大的身躯盘旋在皇宫的头顶,黑压压,乌沉沉,让人透不过气来。
夏令姝是那护着小鸟的凤凰,用着微弱的火翅温暖着孩子,靠着那点点火焰来给自己勇气。关心则乱,她已经无法如以前那般淡然的心态去算计皇帝,拿着儿子做利益的筹码,不知不觉中她已经选择了最愚蠢也最直接的方式与皇帝对决。
她说:“我不会妥协!”言罢,已经将太子的头颅压在自己的羽翼之中,让他避开外面的狂风骤雨,卷涛怒海。
对嫔妃们而言,这是几年来帝后的第一次争吵。暴怒中的皇帝差点将整个东宫的墙都给掀翻了,他没有责骂,他只是如一只压抑着愤怒的狮子,在大殿中来回走动,偶尔急怒的盯视着护犊的皇后。
太子从小到大从来微臣见过父母吵架。在他的记忆中,父皇是对他有求必应的,母后对她是宠溺有度的,他是他们的心肝,再多的矛盾有他在一切都可以解决。可是,这一次,他们却因为太子而怒目相向,互不相让。这让顾钦天第一次察觉了惶恐的到来,他不是唯一的皇子,如果母后不是皇后,那么他还会是太子么?
顾钦天不知道,他缩在母后的怀抱里,就像寻求安抚的幼兽,睁着无辜的眼眸望一望平日里恬静的母后,再窥视一下怒发冲冠偏还压抑着的皇帝,小小的手抓紧了母后的衣襟,害怕得颤抖。
夜幕下,巽纬殿的灯火总算燃了起来。
邝美人端着参茶亲自送到了顾双弦的掌心,想了想才道:“先皇们留下的药方自然是百利无一害的,皇后质疑……这算是不是……”大不敬之罪?
顾双弦端茶的手停了停。他实在是太愤怒了,人一旦怒火高涨就会忍不住找一个人来替他分担,可巧的是,最近随侍的只有邝美人。后宫中的美人们都是解语花,虽然这朵花说话做事有些直率,不过,就是这点性格让顾双弦对她的提防少些,宠爱多些。
对方话没有说全,顾双弦已经明白透彻。
邝美人继而道:“也许,皇后只是不想让皇上长命百岁……”
夏家权大,皇帝死了夏家可以扶持太子即位,皇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整个大雁朝就都掌握在了夏家人的手中。
难道,这才是夏令姝最后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