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莫最近很忙。
到了年末, 诸事繁忙,出入皇城的人和物大幅增多, 营中众人因为新年将近人心也有所懈怠,时不时就要出些小岔子, 所以他近来在各处都盯得很久,就怕有个松懈处被人钻了空子。
除了日常防务,年末祭祖大典新年中皇帝将要参加的各项典礼的防护事宜都需要早早做好准备,要处理的事情有一大堆,天天忙到三更半夜依然觉得时间不够用。
还好,皇帝这次没有哄他,终于在二十一那日把他的人还给了他。
卫衍这个时候能够回来听命理事, 让他小小松了一口气。虽然卫衍资历尚浅经验不多还派不上什么大用场, 但是忙成这样的时候多个人跑跑腿处理处理琐事总是好的,再说卫衍巡查严苛明察秋毫赏罚分明的声名在外,用来吓唬吓唬那些因年关临近而心思浮动的兔崽子特别好用。
而且,近卫营的事情, 就本质上而言并不是很难, 很多事都是循例而行,做事的人不需要多么聪明伶俐,只要脑子不是太笨,很多事跟着做了一遍,有了具体的经验日后也就会了。
沈莫身负教导卫衍的职责,自然要费些心思教他,这些日子他尽量带着卫衍, 将这些事情的流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重点之处又多加提点,随后命他去处理一些具体的事项,顺便考察考察他的办事能力。
总的来说,卫衍这个人的确不懂取巧之道,不过真要说他笨实际上笨不到哪里去,做事有板有眼细致有条理,该注意到的地方都能注意到,除了有些世家子弟惯有的小毛病,欠缺的不过就是资历经验这些经过历练可以弥补的东西。
话又说回来,其实做近卫的,能不能干无所谓,最主要的是,他做事能让人放心。其他人放不放心其实也是无所谓的,最主要的是能让皇帝放心。皇帝的放心,是别人求也求不来的恩典,饶是其他人聪明伶俐又如何,若皇帝觉得不放心就算再有才能也没有意义。但是这份信任,卫衍却轻易得到了,反过来说这也是他的长处吧。
时间就在忙乱中过去,到了十二月二十五那日,沈莫带着卫衍等人去和柳太傅敲定二十八祭祖那日最后的一些细节问题。
“大统领怎么不劝劝陛下,就由着陛下这般胡闹?”等所有的事情都商议完了,柳太傅却冒出了这句话,显然对沈大统领在此事上保持沉默意见非常大。
“太傅这话说得就奇怪了。自古以来内外有别,沈某身为内臣,只该着眼于内务,国事当由诸位大人操心才是。”沈莫不动声色地喝着茶,他的太极推手显然学得非常精湛,将柳太傅的抱怨轻松挡了回去。
他说这是国事,柳太傅难道还能说,不对,这是皇家内务?如果这算皇家内务,那他们这些朝臣去管皇帝内务岂不是手伸得太长了?
沈莫只用一句话,就堵住了柳太傅的嘴,让他不能再说什么。
其实,皇帝的后宫之事到底是皇家内务还是国家大事向来是件扯皮的事。永远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需要的时候争来抢去,不需要的时候踢来推去,全都由着众人的嘴皮子说。
沈莫始终认为,每个人努力做好自己的份内事就是恪尽职责效忠皇帝了,至于要去操心那些份外事的人通常都是吃饱了撑的闲得慌,没事要去找事做。再说皇帝的后宫之事向来有着无数利益纠葛在里面,相关者要去操心理所当然,无关者又何苦要去操那份闲心,反正他又没有女儿打算送入后宫,去操心这个是嫌自己现在还不够忙吗,所以他向来是坚决地不肯去趟这种浑水。
而且,说到胡闹,皇帝虽然年轻,胡闹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是沈莫却不觉得此事皇帝是在胡闹,以前就说过,他对皇帝是不是在胡闹的定义与别人有所不同,所以对于柳太傅的抱怨,他一点都不以为然。
“这事你也不要在陛下面前多嘴。咱们身为近卫,好好护着陛下的安全就是了,不必去操心那些不该操心的事。”等谈完事出了门,沈莫就对卫衍说道。
经过柳太傅的提醒,他突然想到也该在这事上提点卫衍一声,免得他呆头呆脑地在皇帝面前乱说话,惹得皇帝生气了再随便将他往哪个角落扔个一年半载的。
他倒不是担心卫衍的安危,而是卫衍继续这么时不时失踪一段时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他对卫衍的教导哪天才能到尽头?
皇帝有兴趣和卫衍这么玩,他可没兴趣奉陪。
“属下不明白大统领说的是什么事?”卫衍听沈大统领和柳太傅在那里说了半天,他就听到他们在说这事那事的,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事。
沈莫看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显然是真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事。以卫衍与皇帝的亲密关系,本应该早就知道这件事的,那么他不知道的原因只有一个——皇帝不希望他知道。沈莫略想了想,也就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这个世上从来不缺敢于在君王面前直言不讳、据理力争的诤臣,很多君王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会做出乐于纳取诤言的姿态,但是在君意已决的时候,能用诤言改变君王意志的臣子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
皇帝自幼就不是一个能被旁人轻易左右的人,特别是在皇帝亲政以后,能以一己之力改变君王意志的人基本上不存在。就算尊贵如太后,在皇帝亲政以后也在小心地避开这个忌讳,就算皇帝做的事让她不悦,她也只会旁敲侧击小心提点几句,而不会直接插手。说到底,君王的意志不容任何人左右这样的观点就是太后自幼灌输给皇帝的,自然不会自己去开那个头破坏。
不过,这世上还是有人能够改变皇帝的决定的,或者说,就算一时改变不了也能让皇帝犹豫不决的。沈莫可以确定眼前的人就是一个。皇帝大概也是隐约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在事发前早早将人关起来,直接将他与那些事隔开来,并且直到现在还将那些事瞒着他。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随便开口,不开口就避免了让皇帝为难。皇帝果然是未雨绸缪到了极点。
“不明白就算了,反正你马上就会知道的。”既然皇帝是这样的打算,沈莫肯定不会再多说什么。
卫衍还是听不懂沈大统领的话,不过他那点小小的好奇心很快就被一大堆琐事磨得一干二净,也就没心思去探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十二月二十八那日,卫衍早早就到了宗庙,合着众人最后检查了一遍各处的防务。待会儿皇帝要带领文武百官宗室诸王祭告天地祖宗,整个皇朝最有权势的人都将汇聚在此,安全方面不允许有一点错失。
宗庙外面三条街内皆有禁军布防,里面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两边屋顶的高处都有弩弓手隐在暗处,这些都是例行的布置,还有一些暗中的布置连卫衍都不清楚。皇帝的防务有两大部分组成,明卫那边有沈大统领负责,至于暗卫,到底有哪些人,除了皇帝之外大概谁都说不清,或者是某个路人,或者是某个官员,都有可能。
卫衍巡视完例行的布置后,就候在官员进入的边门看人检查。近卫营一向被朝臣指责为跋扈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这个,就算是一品大员宗室亲王,要进这个门也得被他们彻底搜身,没有一丝通融。
今日这样的大场面,当然会有几个自恃身份忍不下这口气要拿那几个搜身的近卫做筏子的官员,不过后来看到卫衍没有表情地站在那边,都收敛了不少。若论圣宠,如今谁都比不上这位刚被贬过回来后圣宠依旧的一等侍卫。何况外臣要与得宠的内臣斗,是怎么都讨不到好处的。
卫衍并不知道他现在已经有了震慑别人让人不敢轻举妄动的架势,虽然他借的是皇帝的威势,但是也让人不敢小觑。其实他今天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沈大统领对他说过,在圣驾到来前这里是最关键的地方,让他有空多用点心思在这里,所以他空下来就来这里看着了。
至于没有表情,除了偶尔会有认识的世伯世兄路过需要打声招呼,其他人他又不认识,干嘛要对人笑脸相迎?
抱着这种想法,卫衍自然是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些依次入内的官员,他那目光深沉不苟言笑的模样愣是让经常会有摩擦出现的检查之地顺畅起来,比预计的时辰早了许多就完事了。
官员们入了场,又等了一会儿,圣驾到了。百官迎了圣驾,等钦天监卜算的吉时一到,皇帝就带着众人开始祭拜天地祖宗。祭祖大典是一年中最隆重的盛典,中间的种种繁琐礼节不必去细说。
只说皇帝念完了祭文以后按照常规应带着众官再次行礼,不过皇帝今日并没有按往年的规矩来,念完祭文以后又有内侍捧上了一卷黄绫。
众人虽然不解这仪式怎么与往年有所不同,不过只跪在下面用眼神交流,倒也不敢喧哗,只等着皇帝念那黄绫上的内容。
然后,众臣很快因听到的东西傻了眼,待回过神来后再也忍不住,小声交谈起来,有几个大臣公然出声反对: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黄绫前面的内容还算正常,皇帝不过是祭告一下他要纳妃,然后念了一下此次要册封的“贵德贤”三妃的名字,此事虽然不合礼仪,不过郑重祷告天地祖宗,也算是对三妃的恩宠。三妃以后的内容才让人惊悚,皇帝因帝后伉俪情深,今为皇嗣而纳妃,深感有愧于后,遂向天地祖宗为誓,自此以后,永不纳妃。
听到这里,下面众臣喧哗起来,不过马上就有近卫过来,将带头喧哗的几个拖了下去,剩下的人虽然不满还是乖乖安静下来了。毕竟,扰乱祭祖大典这样的罪名谁都担当不起。而且,看场中的形势,皇帝的那几位近臣重臣显然都是知晓此事的,肯定早已做了种种准备。
在这样的重重弹压之下,天熙二年的祭祖大典中间虽然产生了一点混乱,最后勉强算得上顺利完成。
不过,祭祖大典结束了,不等于事情就完结了,热闹显然才刚刚开始。
大典后,都察院第一个针对此事发难。御史大夫带领手下各御史当天下午就跪在了乾清门前,言此举不合祖宗家法,恳请皇帝收回誓言。
皇帝没有召见他们,只是派了内侍来问话:君无戏言,更何况朕是在天地祖宗前发的誓言,请问诸位大人朕该如何收回?
礼部尚书谢正德,也就是皇后谢氏的父亲,在祭祖完成以后就请求皇帝召见,皇帝是在傍晚的时候才召见的他。君臣二人具体说了什么无人知道,后来有风声传出,说谢尚书在皇帝寝殿前跪了一夜,至天明才被人送回府中。
至于其他的朝臣,因二十八那日已经封朝,没有皇帝召见根本就见不到皇帝,除了上些对皇帝来说无关痛痒的折子之外,就算想要劝谏也是无从下手。
众人都以为太后会因此事去训斥皇帝,不过太后听说后却只是叹了口气,什么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