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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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过程怎样波澜重重曲折反复, 最后更是狼狈不堪,不过卫衍终于还是在正月十八那日踏上了去幽州的行程。

对于这个结果, 有人喜有人忧还有些人忧喜各半,当然更多的人则是不痛不痒毫无感觉, 单单是因人而异。

皇后谢氏本以为那人走了,皇帝陛下必不会再像月前那般继续冷落后宫,当夜就命人小心打探皇帝陛下准备去哪宫歇息,等消息来了之后,她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

“陛下没有翻任何一名妃子的牌子依然独宿寝宫。”来报的内侍小心翼翼禀报这个他从彤史司打探来的消息,偷偷瞄了一眼皇后阴晴不定的脸色,声音越来越低, 悄声退后跪在暗处, 生怕一个不小心皇后的怒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

皇后听了这个消息本该喜的,自从那人上了龙榻后,逾月以来,皇帝陛下除了按例宿过她的坤宁宫外, 不曾宠幸过任何一名妃子。这从好的方面可以说皇帝陛下就算再荒唐依然对她保持了几分敬重,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总是让人极端地不甘心。她想了又想,终还是让人摆驾乾清宫。

皇后所居的坤宁宫与皇帝所居的乾清宫虽然只是一墙之隔,但这高高的宫墙是后宫与外廷的天堑,除了皇后之外后宫的妃嫔没有旨意就算想来乾清宫请安亦是不可能。

据说在前朝的时候这乾清宫也应算是后宫的一部分,但是景朝开国后,高祖为避免子孙后代耽于美色荒废政事重蹈前朝覆辙, 特意将这乾清宫从后宫分了出去,又留下一堆祖制避免子孙后代夜夜笙歌无心朝政,后宫妃嫔不准留宿乾清宫的规矩就是从那时候而来,当然皇后依然不在此例。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虽然祖宗家法摆在那里,历代继位的君主还是能找到办法来规避这些规矩,强势者直接修改起居注房事存档,懦弱者也能暗渡陈仓,妃嫔不准留宿还有未受封的宫女,身为王者就算再不济却绝对不会在这方面委屈自己。

这一代的景帝自然也是个不肯委屈自己的主,况且他的母后皇朝最有权力的女子当今太后也从来不愿自己唯一的儿子在这方面受委屈,只要他没有荒废政事,对于他在这方面的荒唐行事始终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在他实在太过胡闹的时候才会隐讳提点几句。

鉴于此,年轻的皇帝陛下胡闹的次数绝对不在少数,皇后风闻也不是一次两次,皇后自己也不明白为何这次她总是绷紧了一根弦不肯稍有放松。也许,让她内心非常不安的那些危机感,仅仅是她身为女子的第六感在作祟。

皇后的风辇进入乾清宫的时候那里果然还是灯火通明,出乎她意料的是,皇帝陛下真的是在忙于政事。

“臣妾风闻陛下最近忙于政事,特地准备了一些宵夜,望陛下在操劳国事的时候也要当心龙体。”皇后请安后,接过宫女手中的冰花杏仁燕窝羹,亲手捧上前去。

“皇后有心了。”景帝离开堆满奏折的案牍,拉着皇后在旁边休息的榻上落座,着实温言安抚了几句,恍若多日前在昭仁殿的不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不过他虽然态度温柔语气可亲,最后依然无视皇后眼底的渴望,以夜深露重为由打发高庸送她回宫。

这一夜,景帝起居注上的“独宿寝宫”没有掺杂一点水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如此这般过了三个晚上,连太后都被惊动了。这偌大的宫廷数万人的心思只围绕着一个人转动,这个人的一点点异动都会引发四方关注。帝王无私事,事关皇帝的时候哪怕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是国事,更何况是皇帝的房事。

夜夜笙歌荒废朝政固然不行,勤于政事冷落后宫亦要让人担心。某种意义上而言,皇帝是这世上最有权力的人,也是这世上最没有权力随心所欲的人。

“陛下是身体不适吗?”太后自然知道前段时日皇帝的“勤于政事冷落后宫”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但如今人都不在跟前,皇帝却依然独宿寝宫,由不得她不担心。皇帝正值那方面需求最旺盛的年纪,如此清心寡欲让她只能联想到是不是身体不适。

“母后不要担心,朕只是为几件政事烦心一时提不起兴致。”景帝为政事烦心是事实,对房事提不起兴致也是事实,不过这两个事实之间并无因果关系,但是他硬要将这两个事实凑成因果论,鉴于无人是他肚中的蛔虫,当然不会有人会跳出来反驳说不是。

“陛下是在为恩科的事烦心?”

“是。世族反对朕心中有数,朕没有想到的是连寒族出身的官员也会反对。”前面说过景帝虽然对齐远恒本人非常看不惯,但是这不影响他思考齐远恒此类的名士流落庙堂之外的原因,思考了两日后他在朝会上下旨以后会试加一场面向寒族的恩科,没有想到此令一出就遭到满朝文武的反对。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鱼跃龙门。陛下的恩科却将他们的辛苦全部抹煞,难怪他们心里会不平衡。这恩科历朝都有,不过本朝只在高祖的时候起用过。那时多年征战,朝廷人才凋零,又兼高祖要安抚前朝旧臣才会举办,后来政通人和百事顺畅后就弃之不用了。群臣反对自然是有反对的缘由,陛下也不要操之过急,若有空不妨去听听民间的声音。”

“母后?”景帝听到民间这两个字,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元宵节私自出宫的事情被太后发现了,太后此时提起是不是要找他秋后算账?不过他仔细观察太后的神色,又不像。

“虽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陛下九五之尊的身份更不该以身涉险,但陛下长在深宫妇人之手,光凭暗卫的密折汇报,自己对民间诸事一无所知的话,难免会闹‘何不食糜’的笑话。哀家以前不准陛下私自出宫是因为陛下那时候还年幼难免会偏听偏信。现如今陛下已经长大,诸事有了自己的主张,偶尔出宫去了解一下民心民情也是很有必要的,不过万事必须将自身的安全作为第一考量。”

“朕明白了。”景帝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无论他们母子间的芥蒂到了何种程度,他的母后始终是他帝王之路上的第一位老师,也是最重要的一位老师。

如此这般又过了四五日,景帝接到了卫衍的请安折子,暗卫的密折也紧接着送了上来。

卫衍的请安折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先是躬请圣安,然后交代了一下他们已经行到何处,最后自然是躬请他在操心政事的时候不要忘记保重龙体。景帝怀疑这样的请安折子有一个固定的格式,除了中间那段空白自填外,其他的部分都是一模一样。这种请安折子他向来是随意翻翻就扔到一边,这次难得很有兴致地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至于暗卫的密折就有趣得多了,比如说卫衍如何在船舱里面躲了两日才敢出来见人,比如说卫衍一天吃几顿饭,比如说卫衍何时歇息何时起床等等此类琐事不一而足。

高庸送茶进来的时候远远就瞧见了主上嘴角的笑意,悄声把茶盏放到他的手边又退了出去。主上心情变好,身边伺候的人也就松了一口气。

有了太后的支持,景帝的出宫游玩顺便考察民情就方便了不少,虽然沈莫沈大统领依然沉着他的黑锅脸,这个不许那个不准列了一大堆规矩,景帝当着沈大统领的面当然一一答应,不过一转身也就忘得差不多了。

这日没有朝会,景帝在午前就带着人出宫了,身边除了几个贴身侍卫外没有闲杂人等,在京城各处晃了晃了解一下民生民情后决定找个地方用午膳。京城最好的酒楼当数醉仙居,不过这几日会试将近,京城里面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州府的考生,茶楼酒肆皆是济济满堂,那大冬天里满场乱扑腾的折扇晃得皇帝陛下头晕,便舍了这些热闹的地方一门心思要找个安静的所在。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街头晃荡了半天直晃荡到饥肠辘辘的一行人终于在某个巷子的深处找到了一家安静的茶馆。这家茶馆隐在巷子深处,门面不大,里面占地倒不小,布置也颇为典雅有趣,竟然生生用人工之力在里面布置出了一个江南园林的格局,除了大堂雅间外,院中的廊下亭台中也隐隐安排着座位。

茶馆虽不卖酒菜好歹卖些点心,景帝挑眼看了看,里面不算嘈杂,便不再挑剔率先入内。可惜他们来得不巧,院中的座位与雅间均已客满,只剩楼上的大堂还有些座位。

楼上比楼下要安静许多,靠窗的地方更是没几个人,除了楼上的茶要比楼下贵十文外,天气尚冷也是原因之一。落座后,景帝要了一壶“明前茶”,又要了几碟各色点心。待茶点上来,左右试过后,他尝了尝,“明前茶”倒是真的是“明前茶”,可惜是去年的,不过这里的点心做得还不错,不比宫中的御厨手艺逊色,等卫衍回来后不妨带他过来尝尝。

楼上虽说安静,到底还是茶馆,比不得他身边这几桌个个说话悄声细语,唯恐惊动了主座上的皇帝陛下,渐渐地各处的声音便传进了景帝的耳中。眼看着随侍身边的左右脸色越来越白,景帝倒是笑了起来。

这茶馆很是有趣,不过若是有了非议朝政的罪名,不知道还能不能开得下去?

右方一桌几位书生正在讨论景帝前几日提出的恩科一事。

“说是说得好听,由地方上举荐有贤能之人参加恩科,谁贤能谁不贤能还不是当官的说了算,到最后恐怕又是人情开道银子铺路。”书生甲忿然。

“兄台此言甚是。那些贪官连会考都有空子钻能发考试财,碰上这样的机会还不是大捞一把。”书生乙附和。

“一开始大概不会这么糟,不过长此以往肯定避免不了。况且这恩科对于辛辛苦苦考上了官学的生员不公啊。”书生丙感慨。

“那位果然还是太嫩……”书生丁做了总结。

听着这席话,再细细辨别,这茶馆中的茶客口中个个离不开国事朝政,今日陪着景帝出行的众人大冬天里面冒热汗,不在皇帝这桌的还敢用衣袖偷偷擦擦,在皇帝这桌的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自处了。

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又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妄谈国事非议朝政?而且还是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批评皇帝陛下的举措?难道就不怕皇帝陛下勃然大怒之下血流成河?

随侍众人战战兢兢,不知情的茶客依然在那里洋洋洒洒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那个被批得一无是处的人倒是老神在在悠然品茶。

齐远恒从雅间出来就看到了那几桌人,旁边众人的难看脸色与中间那人的悠然自得如此明显的对比第一时间落入了他的眼中。他心底暗呼一声“麻烦”,召来跑堂吩咐了几句,整了整衣裳走上前去。

这家茶馆其实开了已有一段时日,一开始其主人只是想弄个地方方便至交好友聚会,故找了个巷子深处的清静之地,却不料无心插柳柳成荫,渐渐地此处稍有了点名气,成了京都文人雅士聚集的一个所在。前段时日因为里面翻新,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歇业,却不料年后才开张数日就迎来了眼前的“煞星”。

齐远恒一边走一边心头苦笑,觉得茶馆的主人该去庙里烧香拜佛才行,不过想去烧香拜佛也要过了眼前的这一关才行。齐远恒不是傻子,那日初见就明了这位“王公子”必是身份尊贵,虽换了衣衫隐了身份,但那气势那神情以及虽然尽力掩饰但是言语间总是命令口吻的习惯却不是能轻易改去,况且能让卫衍在整个灯会上始终用身体挡着人流护着安全的会是什么人不用多说他就明白了。

那日一时兴起,与他针锋相对了几句,在灯会上猜灯谜的时候也是就当不晓得他的身份没有让他几分,原以为不会有再见的时候,没想到才短短数日又能碰头,只能说是人算不如天算。

此人这么麻烦的身份,他一路走来,又细听了几句众人在议论的话题,齐远恒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若不是他与茶馆的主人有几分交情,若不是这个地方待着比较逍遥适意,若不是怕眼前的这位主一怒之下后果堪忧,他真的不想去趟这番浑水。

走到半道,他拉住了一名跑堂,在他头旁耳语了几句,才放他离开。

等到茶馆主人接到跑堂来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齐远恒已经以主人的身份与他口中那位尊贵的客人寒暄上了。两人之间的寒暄如果一定要算寒暄的话旁人也指摘不出什么不妥,只不过热络的口气中却字字珠矶句句机锋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个说“您贵人事忙今日驾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言下之意却是俺们庙小接待不起您这尊大神您打哪儿来的还是回哪儿去吧。

一个回“酒香不怕巷子深贵店声名在外今日慕名而来细品之下果然有趣”,先不说那“声名在外慕名而来”是怎么一回事,单就这“有趣”二字便是赤/裸/裸的威胁。

景朝对民间的言论压制虽不是很严苛,只是但凡开门做生意的店家一般都会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原则,为免哪天“祸从口中”要求客人们在店堂里面“莫谈国事”,像眼前这座茶馆这般,座中客人口中个个离不开国事朝政而且吵得不比庙堂上各臣工逊色的地方的确当得起“有趣”这两个字。

若是别人说“有趣”,齐远恒可以打着哈哈陪着笑脸说“有趣”,但是眼前的这位主说“有趣”,他可不敢真的当作是“有趣”,妄谈国事非议朝政就景律而言算不上什么重罪,但是国事朝政总免不了要牵扯到坐在至高处的这位主,若不慎被按个“大不敬”的罪名可就真的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景帝这“有趣”两字一出,就让齐远恒倍感头痛,略想了想才接过他的话头。

“敝店是茶馆,既然是茶馆茶水多自然口水也多。再说升斗小民浅薄愚见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这一心为国为民的满腔热情想来以今上的圣明亦能理解我等草民这番苦心。”说完,齐远恒就当不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向着皇城那个方向拱了拱手,以示对提到今上表示恭敬,“民间有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些愚见虽说是浪费口水的浅薄之见,不过若有一星半点的愚见能够上达天听为今上采用亦是我朝之福。”

“齐大居士是想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吧。”景帝挑着眉头直接帮他补全了他未说完的话。齐远恒的话虽然听起来很是婉转动听实际上却挖好了坑等着他去跳。这话的意思仔细辩驳不就是他若圣明自然能够体会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忧国忧民的苦心,他若不能体会,自然是因为他不够圣明。

卫衍家的这位“远恒哥哥”,套路不是一般的深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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