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以为回到家会因为睡不着, 但是不想睡得沉沉的, 一夜无梦。只是多年的习惯让她早早的醒了。
睁开眼,入目的粉白底碎花帐子让她颇不习惯,眨巴了两下眼睛, 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到家了呢!忍不住露出一个极欢喜的笑容来。
又静静躺了一会儿,实在没什么睡意, 且听外面似有些声响了,便起身穿衣, 对了镜子梳妆。头发只挽一个简单的纂儿, 拿一只简单的蝴蝶银簪别住。而后捡了一件家常的粉紫镶宽边纱衫穿上,也不系裙子,只穿一条浅碧散腿纱裤。而后便拿了木盆开门出去。
到了院子里, 天光大亮, 珍珠抿嘴一笑,是个好天气呢!
孙氏听见声响从厨房出来, 忙笑道:“我的儿,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珍珠笑道:“我倒是想偷个懒,睡个懒觉,可怎么也睡不着了。”
孙氏一阵心疼,知道从前在里面伺候人,定是都一大早就起来的, 故才习惯了早起,不然怎么会有这个“习惯”?
珍珠一看便知道孙氏想多了,忙笑道:“娘也不是这么一大早就起来了?我若是起晚了, 岂不是要让娘笑话我了?我可不依的。”
孙氏道:“笑话什么,我巴不得你多睡会儿呢!这么多年这么辛苦……”
说罢又有些伤感起来。
珍珠哭笑不得,又听一阵脚步声,只见花自芳手中拿了两棵犹带了泥土的青菜进来了。珍珠忙使个眼色给他,道:“哥哥。”
花自芳心中明白,佯怒道:“你怎么一大早就惹娘生气?”
珍珠还未说话,孙氏便忙搂了珍珠道:“你又做什么,好好的竟欺负你妹妹,是我自己心里不爽快呢!你不问个清楚就责怪你妹妹,怎么当哥哥的?不说你孝顺,只说你糊涂!”
花自芳笑对珍珠道:“瞧瞧,娘可真偏心,自你回来,娘眼里只有你。看娘对你的样子,我都想着我是不是娘外面捡来的了。”
孙氏和珍珠俱都笑了,孙氏也明白了儿女是在让自己开心呢,便也笑道:“胡说八道!”
又说笑了一阵,空气中已传来阵阵米香,灶上熬的粥已经熬开了花。珍珠笑道:“好香,我都饿了。”
孙氏忙道:“就好了,你先去洗洗,我做两个菜就好了。”珍珠道:“我帮娘洗菜吧!”
花自芳笑道:“哪里用得着你?我来就好了,你去洗洗吧!”
珍珠笑笑,便罢了,花自芳打了井水上来,先与珍珠一盆,而后方是自己洗菜的。
沁凉清澈的井水,扑在脸上十分舒服,将夏日的暑气去了大半。珍珠洗了脸,又拿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因嫌天热,故一点脂粉也不用,只这么素面朝天,却更显出清水出芙蓉的天然秀丽来。
等这里收拾好,又泼了残水,方往厨房去。厨房内,孙氏已炒好了菜,绿油油鲜嫩的青菜,白花花的馒头,香浓稠厚的米粥,配着酱瓜萝卜丝,极是下饭。在孙氏和花自芳的劝说下,也是真有些饿了,珍珠不吃馒头,却痛喝了一碗粥。家里的碗是从前园中那些官窑小碗的两倍,珍珠这一碗下去,已是十二分饱了。孙氏还让多吃一些,珍珠实在撑不住,捧着肚子,苦了一张脸,蹙了细致的眉,道:“哎哟,娘可饶了我吧!真吃不下了,我可从没吃过这么饱呢!”
花自芳一旁偷着笑,并不言语,孙氏满意地笑道:“好好好,吃饱了就好。”
一时饭毕,珍珠本要帮孙氏收拾碗筷,却被孙氏拦住了。珍珠无法,只好罢了。花自芳看她娇憨的样子,见孙氏走得远了,便压低了声音笑道:“可吃撑了?若是不舒服,便说,我与你一丸消食的丸药来。娘是心疼你,总要看你多吃,便觉得好了。今儿也罢了,以后可不能这么着了。若撑坏了,可怎么好?”
珍珠亦偷偷笑道:“还好,我又不是糊涂的,哪里真把自己给撑坏了?况昨儿累了一天。从那里出来,又拿了卖身契到衙门备案销籍,累了哥哥与那些人陪了半日的笑脸。哥哥多吃些才是。我是早上起来便饿了,多吃一点也罢了,不过是让老人家高兴。等一会儿动一动就好了。若还不成,我再和哥哥说。”
花自芳点点头。
一时花自芳收拾了, 便要去药铺子里去了。孙氏道:“仔细些,早些回来,午膳我们也等你回来吃。”
花自芳答应了去了,孙氏和珍珠一起送到门口。
花自芳出了门,回头看见母亲和妹妹站在门口远远望着自己的样子,心中满是暖意,挥手道:“回去吧!”
珍珠笑着扬声道:“哥哥早些回来!”
花自芳含笑答应着,待去的远了,孙氏和珍珠方才回转进门来。
孙氏平素常收拾打扫家中,此时收拾了厨房,便没什么需要打扫的了。便往珍珠房里去。
到了珍珠房里,却见珍珠坐在床上,包袱物事,摊了一床,孙氏先笑道:“哎哟,我的儿,你是要开杂货铺子呢?”
珍珠忙起身来,孙氏两步上来,将她按住,笑道:“昨儿看你大包小包的,也没整妥当,今儿一看更多了。这怎么这么多东西?”
珍珠笑道:“多半多是园里的姑娘并姐妹们送的,大家你送一点,她送一点,说是做个念想。一不留神,就整了这一床的东西。”说着拿起一块紫棕红的轻纱料子来,道:“这块料子给娘做衣裳正好呢,我一看见时就知道了。明儿我就裁出来给娘做件褙子。”
孙氏见那料子颜色鲜亮,触手光滑柔软,是万字不到头的花样,不由心中赞叹,嗔道:“我一个老婆子,要什么衣裳?这样好的东西,正经留着,给你日后做嫁妆才是。”
珍珠面上一红,握住脸道:“娘说什么呢?”
孙氏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从前在那里,咱们娘儿不能团聚,也就罢了,如今你回来了。娘也该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了。”
珍珠越发不自在,把脸埋在孙氏怀里不起来,没让孙氏看到她脸上纠结的神情丫的,才出狼窝,难道又要入虎穴?
嫁人?在这个丈夫纳妾很正常的年代?
婆媳自古就是天敌,大观园里那几对刀光剑影的婆媳就让人够惶恐的了。
她日后也要步上这样的道路?
孙氏哪里明白她的想法,只当她年纪小害臊,便笑着搂了她,道:“虽然舍不得你,可是为人父母便要为子女计量长久……”
珍珠不言语,只揉搓着孙氏的衣裳。
孙氏笑道:“?悖?叶?栈乩矗?闼嫡飧觯?媸歉隼虾?苛恕7判模?勖茄剑?煤靡患易油磐旁苍补?改臧采?兆印n铱缮岵坏梦颐钦渲樵缭缇屠肓宋夷兀 ?br> 珍珠暗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生活总是无奈的很。
母女依偎着说了回话,珍珠已手脚迅捷地将各样衣裳荷包汗巾首饰等物收整起来,或用包袱皮包了,或装进首饰匣子里,一起装进靠墙的一个大樟木落地柜子里。孙氏便道:“这一带虽平安,但到底还是小心些好,我那里还有枚锁,你锁上吧!”
珍珠道:“娘说的是。”
待锁上柜子,珍珠想了想,又拿了一个荷包出来,装了一串钱。
孙氏见了,奇道:“拿钱做什么?”
珍珠道:“我想托哥哥买两块衣料子来。”见孙氏颇为不解的样子,不由笑着拉着身上的粉紫镶宽边细纱衫的袖子,这纱料轻软薄密,并没有什么花样,是去年珍珠做的夏衣中最简单的。即便如此,在普通人家里,这样的料子也是不常见的。若是再加一件比甲,出门见客也是够体面了。
在贾家,这样的衣裳,最低等的小丫头也在穿,没什么特别的,但如今是在家,便有些不相称了。
像孙氏和花自芳,穿的都是棉布衣裳。珍珠若还穿的和从前一样,只显得自己不同寻常了。
孙氏听了,也有些明白,便笑道:“你哥哥看药草倒还罢了,可这衣料子哪里会看的?别给你选得俗了。你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反正今儿没事,咱们自己去就是了。只是你的钱收回去,好好存着,我这里有呢!”
珍珠无法只得收了钱,一面又有些讶然,倏地想起如今自己已经在家。小户农家的女儿,也有因家境不济抛头露面的,哪里有那么多的避讳呢?况且她长了如今这么大,还从未逛过街呢!想到此处,便有些兴致勃勃起来,道:“好的很,娘和我一起去瞧瞧。”
说毕,孙氏也去换了一件出门的整齐衣裳来,珍珠加了一件简单的玫红比甲,下系上一条雨过天青的棉绫裙。
孙氏看了看,满是赞叹,上看下看,只觉看个不够。待要出门了,忽又进去,拿了一顶遮阳的斗笠来,比常见的略小些,与珍珠戴上。
珍珠看着有趣,便戴上了,笑道:“拿这个做什么,不过有趣。”
孙氏笑道:“有趣什么?咱们小户人家虽没那么多避讳,可你的模样若叫人随意看了去,也是一番是非,倒不如遮一遮的好。”
珍珠道:“娘说的是。”便回房去拿了一条鹅黄的帕子来,别在帽檐上。那汗巾子极薄极轻,戴在帽上,珍珠便觉入眼的各处景物都如蒙上一层极淡的雾气一般,却也不妨碍视线。孙氏看过去,却觉珍珠的容貌已被遮得若隐若现,便十分满意。珍珠只觉有趣,掀了汗巾子笑看孙氏道:“娘看着怎么样?”
孙氏只是笑,道:“好好好,就这样吧!”
于是母女两个关门落锁,往街市上去。
花家所在的巷子虽说安静了些,但是也是有几户人家的,平时往来倒也亲密。
一路走了来,便与几户人家的婆娘们遇见,打了招呼。珍珠也依着孙氏所说,或叫大娘,或叫大嫂,摘了帽子,落落大方地见礼。
那些小户人家的婆娘们哪里见过珍珠这样的人品,心中只觉又爱又叹,拉着珍珠上下看个不住。有女儿的一些婆娘们见这珍珠比自家女儿胜了百倍不止,心中难免生酸,只是碍于当着孙氏的面不说罢了。
只是其中有个木匠家的,男人姓齐,人都称她齐大娘,素日是个没成算的。从前见花自芳人品好,便想将自家女儿许配给他。谁知花自芳无心于此,且她女儿实在粗鄙。孙氏倒没什么,只是嫌她女儿随了母亲,也不是个安生过日子的料,便没应。其实这也没什么事,当时提这事的时候只是私下说起,并未传与外人知道,两家掩了也就罢了。不想那齐家的竟记恨上了,如今见了珍珠,更将自家女儿比的如人家脚下的泥一般,心中难免更生了三分妒意,冷笑道:“怪道呢,大嫂子家的女儿这样的好模样,要藏着掖着,不像我们家的红妞,成日家野跑做活。”
这话明着是赞花家宝贝自己家的女儿,但实际却是讽刺珍珠做了人家的丫头,故才成日不在家。
众人都不说话,珍珠是个姑娘,更不好说,孙氏虽恼,只是珍珠初回来,不好便与人结怨,种下祸根,便忍了气,只做听不出来,笑道:“那也是你们家红妞身子健壮不是?我们珍珠身子弱了些,脸皮又薄,比不得别人,太阳一晒就红了皮儿,故才戴上这帽子。虽然咱们不比那些大户人家,可是我只有这个女儿,难免娇惯了些。嫂子们可别笑话才是。”
众人听了都满口称是,道:“女孩儿家娇贵些也是应该的。”
齐家的还要再说,却被一旁要好的拉住了。远亲不如近邻,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扯破了脸皮,有什么趣儿?况花家如今在这一带算好的了,花自芳医术超群,谁家没得过他的恩惠,若真惹恼了他,吃亏的还是自己。
孙氏只做没看到,珍珠回了家来,她已没什么牵挂忧虑的,齐家的这样的小心眼她自不放在眼里。与众人告了辞,孙氏便由珍珠挽着去了。众人满口言笑地笑送她们远去。待见去得远了,方有张家的嗔道:“齐嫂子是做什么?这花家的大姑娘这样的人品,你不喜欢也就罢了,偏还上赶着触她家的眉头。可是猪油蒙了心了?”
齐家的冷笑道:“她花家了不起?不过是死了男人的寡妇,养了个儿子是赤脚的蒙古大夫,养的闺女给人家做丫头,有什么了不起的?”
张家的素来是个明理的,本是好心好意地来劝,见齐家的这样糊涂,不由也动了气,道:“谁家没本难念的经。快饿死的时候,卖儿卖女怎么了,况且她家的闺女可是个孝顺人。我听说当初可是她自己卖了自己,也是天可怜见,她家闺女才到了个善心的大户人家去。便是做丫头怎么了,你看看人家通身的气派,你家的红妞拍马也比不上人家的一个手指头。咱们庄上李员外家的小姐只怕也比不得她呢!若我有个这么个闺女,只怕比儿子还疼!你偏去找不痛快。再说了花大夫心肠好,咱们这邻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帮着看,还不收诊费,一年到头省了咱们多少出息,你不说知恩图报,反倒说什么蒙古大夫的话,可有良心没有?”
众人都窃窃私语,也有与齐家的素来不睦,掩嘴偷笑的,齐家的便越发脸上下不来,涨红了脸道:“好,好,好!你们都奉承他们家去吧,谁稀罕了?哼!”
说着就摔手赌气去了。把张家的气得倒仰,道:“我真是好心被驴踢!日后若再叫我管你的事,再不活着!”
众人都笑劝道:“张嫂子,齐嫂子就那个脾气,与她生气值什么?”
张嫂子冷冷一笑。她素来也是有些见识的,这花家的姑娘这等品貌,日后只怕也不是差的。她们既要嚼人家的舌子得罪人家,与她何干?便也夺手去了。
众人相视一笑,又说了一阵,不过是叹花家女儿好的,又说齐家嫂子糊涂的,也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