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 仁和堂内已没了来看诊的患者。两个老大夫已先回家去了。花自芳守了一会儿, 便也收拾了东西要回去。
堂内抓药的小学徒杜仲一边将小称、黄纸等各色物事收起,一边笑道:“花大夫,这两日是不是有喜事啊?”
花自芳笑道:“就你眼尖, 难不成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不成,这也知道的?”
杜仲在一众学徒小厮里最是伶俐的, 平素里花自芳又是最和气的,闲了时便常在一处玩笑, 此时听他未曾否认, 便知确实是有喜事了,因笑道:“我见花大夫印堂发亮,满面红光, 便知道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 道:“就他嘴多。”另一个小厮黄芩最爱和他斗嘴,听他这般说, 便道:“咱们这里竟不是医馆, 竟是算命看相的铺子了,什么印堂发亮的,你也诌的出。要是让厉大夫听见,赏你顿板子吃。”
这厉大夫也是仁和堂内坐堂的大夫,四十多岁, 正合了他的姓了,最是严厉不过的。且他秉素严格,为人做事一丝不苟, 行医坐堂也颇有名声。堂中的学徒小厮们都惧他三分。
果然黄芩说起厉大夫,杜仲便缩脖子噤声不言语了。众人看了他的模样,俱都笑了。
一时收拾妥当了,便关了门。花自芳与众人告辞,便乘了半明未暗的夜色,往家去。
到了家,孙氏开了门,母子两个进去。花自芳略洗漱了一回,换了件家常的一件藕荷色半旧短褂,孙氏已把饭菜端上来,不过是些家常的清淡菜蔬,道:“今儿回来倒早的。”
花自芳卷起袖子帮着一块儿端碗,道:“是呢,难得今儿竟清闲了些。”
母子两个便一处吃了饭,撤去残桌。孙氏本要去洗碗,却被花自芳按住了,道:“娘坐着就是了。”
孙氏道:“你忙了一天了。”
花自芳道:“我那里不过是动动嘴皮子,不是坐了一天了么?正该动一动,疏散疏散筋骨。”孙氏知道这不过是儿子孝顺,不让自己劳动的话,便也应了。心下却也暗自欢喜:她上辈子肯定是行了许多善事,积下许多功德,不然怎么会有这么一对孝顺的儿女呢?
一时收拾罢了,母子两个便坐下说话。
孙氏道:“今儿初十了,算算日子,一个月都不到的功夫,你妹妹就要回来了。”说着忍不住流下泪来。
花自芳忙劝道:“娘也真是,从前妹妹回不来,您哭也就罢了,如今快回来了,怎么还哭呢?”
孙氏忙收了眼泪笑道:“我也是欢喜糊涂了。”
花自芳道:“等妹妹回来,咱们也得带了她回老家一趟,也到宗祠里上个香,给爹上个坟。自从她去了那里,便是偶尔回来一趟,也是急匆匆的,哪里有功夫去扫墓的?”
孙氏点点头,道:“很该如此,你父亲从前最疼珍珠了,如今看她回来了,一定高兴。只是那些族人……我实在不愿意见的。”想到老家那些族人,就不由得叹一口气。
花自芳便沉吟不语。
孙氏恨恨道:“当初咱们苦的那样,不说接济帮助些,还来落井下石!若不是你妹妹卖了自己,咱们娘儿两个哪里还有命在?今年清明时咱们回去,可没见那起子人说的话做的事么?真真能把人怄出病来的。”
花自芳忙劝道:“娘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孙氏叹道:“我也是这么想,咱们自过咱们自己的日子就是了。但心里终究气不过。如今咱们才好些,他们便说咱们是发达了,就忘记老亲戚了。呸,他们算得什么亲戚?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咱们老家那几亩地就是被他们给讹诈去的。我便是养狗养乞丐,也比给他们好!”
花自芳见她脸上都有些变了,便知道气得狠了,心中想到那些花家宗族里的人物,也是一阵厌恶,只是又恐气坏了母亲,便道:“娘快别想这些了,咱们欢欢喜喜的收拾了,等妹妹回来就好了。老家咱们一年也不过回去一两趟,眼不见心不烦,不用理他们就是。妹妹中秋前就能回来,咱们家多少年没过过团圆节了?今年一定要好好热闹热闹才是。还有我师傅那里,孟师傅和师母上月去了江南老家探亲,若是知道妹妹快回来了,他们两位老人家把咱们家珍珠当亲生女儿一般待,该怎么高兴呢!”
孙氏听了,方才淡下怒气,笑道:“可不是么,这两位是咱们家的大恩人。你一定好好做活,才好报答他们。”
花自芳道:“我晓得了。”
一时孙氏又想起一件事来,笑道:“你大舅家的表妹月季年底便要出嫁了,你大舅今儿送了帖子来,让我们到时一定去呢!”又叹道,“这一眨眼这么些年,月季都要出嫁了,听说夫家在邻县很有些根基的样子。咱们珍珠也只比她小一岁呢!等她回来,也该给她寻摸一门好亲事,人品家事都要好……”
花自芳轻咳一声,道:“妹妹刚回来,不如等过一二年再说。”
孙氏听了,不由失笑,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你舍不得你妹妹出门子,难不成就留她在家里一辈子不成?”
花自芳道:“这有何不可?我虽不大好,但如今不说一个妹妹,再来两个也是养得起的。”
孙氏笑道:“那你日后娶了媳妇呢,她要是不容你妹妹怎么办?”
花自芳不妨说起这话来,脸上一红,轻咳一声,道:“怎么好好的说起这个来?”
孙氏笑道:“怎么不能说?你舍不得妹妹出门,我就舍得女儿出门了?只是世上万事都是这样的,男婚女嫁人之大伦,焉能不从?你妹妹是这样,你也是这样。你岁数也不小了,从前只说为了妹妹不曾回来,没这个心思自己过好日子。如今她都快回来了,你难不成还推着不成?”
花自芳越发坐立不安起来,道:“天色不早了,娘早些睡吧!”说罢便走。
孙氏“?恪绷艘簧??溃骸罢夂19印!庇钟行┮尚模?溃骸澳?皇切睦镆丫?腥肆瞬怀桑靠稍趺匆裁患??峁?。俊敝皇钦饣安缓梦柿耍?阍萸野聪虏惶帷?br>
次日一早,花自芳起来用些饭食,便步行着往医馆去。因见时候还早,便也不急着赶路,只慢慢走着,看些路上景致。如今夏日,日长夜短,此时虽说时辰还早,但天色已经大明了,街市之上,人群往来,也渐渐热闹起来。
正走着,却见街角的卖豆腐脑的摊子上坐着两个人,却是熟识的,城北和家和老爷的三公子,和绩之。
那和绩之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跟的小厮丁子一眼瞧见了花自芳,忙推和绩之道:“三爷,是花大夫呢!”
那和绩之方回过神来,见远远走来的正是花自芳,忙站起身来笑道:“花大哥!”
花自芳见了,便也上来笑说道:“和三爷好,怎么这么早出门了?今儿不用读书么?”
何三笑道:“花大哥又客气了不是,不是说了么,直叫我名字就是了。”
这和家也算得是城北的大户了,家中有良田千顷,便是这街上也有几家铺子是他家开的。自是比不上贾府这等勋爵之家,但一家子衣食无缺,也算得上是中等小康之家了。家中人口简单,不过和老爷夫妻两个,长子维之已娶妻生子,长女也已嫁人。这和绩之是和老爷夫妻的么子,和兄姐岁数差了十来岁,全家对他素来疼爱有佳。且他聪明伶俐,自小读书习字,家中有长兄操持,不用他分心。便想着考取功名,日后也好光宗耀祖。和家上下,待他也是殷切深深。
这和老爷前几年得了痰疾,这病需得静养,不好移动,不少大夫嫌这病絮烦,虽也有悬壶之心,但久了也烦累了。和家便求上了仁和堂,孟大夫那阵身子也不大好,不能亲自上门,仁和堂的其余大夫们也是老年居多。多亏了花自芳亲自上门出诊,日日如此,一连半年,和老爷才能日渐康复。病根虽是难断了,但发作已少了,和家上下,对花自芳十分感激。
而和绩之孝顺,时常侍奉床前。因此和花自芳也是熟了。和绩之见花自芳人品清正,年纪轻轻便医术超群,十分敬服,也有意结交。
花自芳也不是拘泥之辈,心下微度,便笑道:“和贤弟。”和绩之满意地点点头。二人寒暄数句,和绩之便笑说道:“花大娘身上可好?有日子没见了。”
那时他因老父之病上门来请花自芳,倒也常见孙氏的。后来和老爷之病大愈了,阖家曾上门致谢,两家也算得熟识了。
花自芳笑道:“好,只是每日在家无聊,也没个人说话。”
和绩之道:“说到这个正好,家母这前两日还说,要请花大娘到我们家吃酒呢!只是这一阵家里总不得空,便罢了。算算日子,离中秋也没多少日子了,等我们后园子里的桂花开了,还请花大娘赏脸到我们那里吃酒赏花。”
花自芳笑道:“这怎么使得?”
和绩之道:“什么使得使不得的?花大哥对我们家的恩德,我们一辈子都不忘呢!”花自芳道:“什么恩德,我做大夫的,治病祛疾不是应该做的么?”
和绩之道:“虽说如此,可是若不是你那些时日劳心劳力,每日上门来为家父诊治。家父如今哪里能闲和度日?”
花自芳笑道:“又来了,说的好像我没收你们诊金一样。”
和绩之忍不住也笑了,道:“难得家父家母喜欢,且家母日常在家,没个亲眷往来,也是寂寞的很。好在和花大娘说的来,我们都说日后常要往来才好呢!偏你们嫌弃我们,总不上门。”
花自芳忙道:“这是哪里的话,什么‘嫌弃’,是我们高攀不上才是。”
和绩之皱眉道:“花大哥又说这些自薄的话了,我们和家虽较寻常农家有几个钱,却也是祖上传下的。若说起来,也是农户出身,不过是占了祖上的便宜罢了。说的难听些,倒是些吃现成饭的了。我看着,倒不如花大哥一手医术,治病救人来的好些。”
花自芳道:“你若我妄自菲薄,你这样子可不也是妄自菲薄了么?你可是正经的读书人,比我们这些行医的可好了多少了?”
和绩之叹道:“说是读书人,可是你看我长到这么大岁数了,连考了三年秀才了,也没见好消息。不说父亲母亲失望,连我自己都灰心丧气了。”
花自芳道:“这话不中,天下之大,读书人何其多,可能一举夺魁的士子能有几个?有些考了一辈子的都有呢!贤弟十五岁中了童生,已是早的了,若是再一举中了秀才,我看着倒不好。不说你自己自得自满起来,这旁的人的奉承话也得哄得人飘飘欲仙了。倒不如现在多受些挫折,等日后再慢慢见长进就是了。一步登天的事儿是好,可也得有福享才是。”
和绩之似有所悟,点头叹道:“听花大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实在是我迂腐了。”
旁边一直不说话的小厮丁子此时便笑道:“可好了,三爷开了窍,我们太太不知道怎么谢花大夫呢”
花自芳奇道:“这话怎么说?”
丁子笑道:“花大爷不知道,我们三爷自今岁落了第,便沮丧的很,越发将精力花在书本上。等闲不出门了。我们太太本来要给他说亲事了,看中的是哪家的姑娘来着,说是好的不得了。可是三爷便赌气了,说要是不中举,便不娶亲。可把我们太太给急坏了,便是三爷等的,姑娘家也等不得啊!果然那姑娘没多久便被父母做主说与别人家了。太太没法子,劝也劝了,骂也骂了,偏我们三爷也拗,怎么也不听。到这会子,别人家的爷们这岁数都儿孙满地了,我们三爷还一个人呢!”
和绩之啐道:“多嘴的东西,这里哪里有你嚼舌头的地方?”
丁子忙自打了三个嘴巴子,骂道:“叫你多嘴让三爷生气,叫你多嘴让三爷生气。”
和绩之和花自芳都笑了。
见和绩之有些讪讪的,花自芳便道:“这婚姻大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得看缘分才是。一时倒也急不来的。”
和绩之如遇知音,满面感激,道:“可不是这么说么,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偏偏家母急得很,还求神问卜的。倒也该是命里未到,那新山上的老和尚给算了命,说我命里不该早娶,不然恐有灾祸。家母听了,倒是安静了一些时日。实在好笑的紧。”
花自芳含笑点点头,和绩之又道:“花大哥为何还为娶亲?”
花自芳啼笑皆非,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这个?道:“我也是缘分未到吧!”
和绩之也不是糊涂的人,便知花自芳有难言之隐,二人又说笑几句,方才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