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二姐的离去,仿佛是一阵风在大观园若有似无地吹过,而后便没有了痕迹。
即便是多情如宝玉,也在听到尤二姐的死讯,哭过一场之后,便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将那失落伤心抛之脑后,重新投入与众多胭香脂粉中去了。
而因规矩所限,今年这一个年,便过得极为安静。只有一事,于众人来说无甚干系,但于珍珠来说,便是头一件大事。
贾府人口多,上上下下算起来,约莫有二三百口,而占大部分的就是奴仆。这些中多数都是家生子。这些人数量多,散布广,于贾府各处无处不在。其之关系盘根错节,也是府中一道不可忽视的势力。而贾府的主子们除了使唤他们,还要管他们的生老病死,婚育嫁娶。
家生子们生的孩子中伶俐的男孩选上来做小厮,女孩儿做丫头,送入内宅当差。小厮们满二十五,主子们便要为他们的婚事做主,将年龄相近的丫头们与他们为妻。而各处从小选上来的丫头便是分配的对象。一个小厮一个丫头,随了主子们高兴。就是鲜花和牛粪配,仙女和麻子合,也不许反对,只随主子们高兴。而原来在主子们身边有脸面得心意的,运气好些,自然也能得些称心的人。不过这样的例子很少而已。而后这些人继续繁衍生息,生的女孩儿继续做丫头,生的男孩儿继续做小厮,一代传一代。用点恶毒的话来说,只要你主子家不灭不死不败,就得世世代代为奴为婢,永世不得超生。
而后好的丫头熬到了媳妇,再熬成了婆子——真是符合宝玉的“女儿、珍珠与鱼眼珠论”——放现在就一篇上好的人文论文啊!
言归正传,这不是说这个时候。
想到这个时候,珍珠心中急不可奈。成功在即,却发现终点处有两个。一个通往天堂,一个通往地狱。一不小心就会走岔了路。
要是与家生子配成婚,那就是踏上了后代子女生生世世为奴为婢的路。那样子的话,还不如直接去死!
但如今怎么应对才好。今年她虽然没到岁数不用配出去,但是日子一天天在过,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tmd的,她都忍不住要爆粗口了,怪不得那些丫头们这么想做姨娘呢!从前是她想太偏了,只想到做姨娘的苦,却忘记了世世代代为奴为婢,被人压迫的苦!
珍珠想到这些事,心不由揪地越发紧了。怪不得总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原来竟还有这一出!
凤姐儿虽说在贾母面前很得面子,但是如今已是不管事的了。家事还是在王夫人手里。若是王夫人不允,便完了。另外三个管家的人,李纨是菩萨,虽是善心人,但等闲不开口的。她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她作为寡嫂,更不好说话。二姑娘迎春更不必说了,如今管家做事,行事是大方了许多,但那懦性子一下子如何能改得了?珍珠的事于她来说无异是“闲事”,她焉能管的?探春是个精明的,可是却是精明得过头了。她如何会干不干己事的事情?不说她平日与这三人并无深交情,便是求到了她们面前,最后还是要由王夫人做主。
但还有老太太……
珍珠眼前一亮,还是得把希望寄托在老太太身上。
但是该如何说才好?
贾母不管事已经多年了,虽然许多大事王夫人还得回贾母,但不过是面子上的话罢了。贾母是明白人,不会太驳了王夫人这当家作主的话。故这些年来,内外才安稳。这对婆媳,才贤名在外。
该怎么办才好?若是王夫人不想放出去,即便贾母有意思了,但是要是推出了什么“规矩”的话,一切就完了。
珍珠想了又想,终究只觉不得其法。
如此便日夜不得安寝。焦虑之下,不免忧思过重,以至神形憔悴。虽未曾至大病一场,一冬下来,却是生生清减了不少。
待到冬去春来,薄薄的春衣换上,方觉去年的旧衣都松大了。
这日天暖风和,珍珠便换上一件簇新的葱绿镶如意边的比甲,系一条月白细绫裙,腰上系着水绿色的汗巾子,越显得肩若刀削,腰如约束。众人都赞个不住,连宝玉也看住了。
众人一行看,一行赞,笑道:“都说冬日要贴三层膘,怎么姐姐反倒苗条了好些?也指点我们些诀窍才好。”
珍珠心下苦笑,道:“哪里有什么诀窍,想着大概是前些时日身上不爽快,不爱吃东西,人就清减了许多了。”
众人听说如此便不理论。
一时却见两个丫头来请宝玉道:“姑娘们在那里等二爷看诗呢!”
宝玉听说,便忙忙去了。珍珠等便各自收拾,而后方往那边去。
到了那边,却听众人正看罢诗,可巧那里掉下个风筝。
丫头们拿了来看,却是一个精致的大蝴蝶风筝。众人都笑道:“这是哪里来的风筝,倒好看的紧。”宝玉接过看了看,笑道:“我认得,这是大老爷那院里嫣红姑娘的,拿去叫小丫头送去给她吧!”一面说,一面却拿着看个不住。
湘云笑道:“二哥哥怎么知道是她的,这风筝又没写名字,也不会说话,怎么知道就是她的了?”
宝玉道:“我前儿去给大爷请安时,刚巧见她们送去给嫣红姑娘的。”
湘云道:“二哥哥好细心,好记性!”众人都笑了,宝玉面上便有些讪讪的。
珍珠那里悄悄翻翻白眼,这个宝玉啊,该说他什么好呢,这大伯的屋里人一个风筝都记得清清楚楚,可偏偏就记不住正经课本里的一句话。唉,贾政和王夫人其实也挺可怜的,摊上这么个儿子。
而又说到这个嫣红,今年不过十八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却做了那个须发皆白,好色无度的贾赦的房里人,这辈子已是毁了大半了。想到这里珍珠不免叹息此女命薄。鸳鸯当日虽逃过一劫,却又轮到另一个女子受苦。
只是叹息之余又不免感怀身世。必竟自己如今前途未卜,未来不知如何。
正在怔忡间,却忽有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珍珠唬了一跳,禁不住“呀”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黛玉,忙笑道:“姑娘好。”只见黛玉笑道:“姐姐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我过来都没听见。”
珍珠道:“并没想什么。”话虽如此说,只是脸上的神情如何掩得住?何况聪明绝顶如黛玉?只是黛玉也不说破。
珍珠勉强收拾心情,笑道:“她们这样热闹,姑娘怎么不去放?”
原来方才见了那风筝,大家一时高兴,便也都各自命丫头去拿了风筝来放。一时之间院中的空地上彩鸢满天,好不热闹。
黛玉便笑着指那风筝道:“也不知这风筝和我有仇还是有怨,怎么也放不上去,我一恼,就给撂下了。”
珍珠笑道:“这可找对人了,我最会放风筝了,小时候我哥哥常带我在老家的地里放风筝,放得可好了。”说着果然去看,众人不懂这个,都看住了,只见她也不知道这里那里弄弄,又教人如何举高,如何放线,那纸东西就着风势三两下飞上天去了。
众人喜得欢呼,珍珠将线头用帕子包了,递与黛玉,黛玉喜得忙接过来,笑道:“这东西亏了你才有了用武之地了。”
众人都道:“还真不知道她也有这一手功夫呢!”
珍珠抿嘴笑道:“日后我穷尽了,做这个卖,也能养活自己呢!”众人听了,都笑个不住。
这里黛玉见风力紧了,便将线仍旧递与珍珠道:“姐姐替我放了吧,我难得见了它上去,若这就放了,实在有些舍不得。可不放又晦气。”
珍珠笑着答应了,果然过去将子一送,只听豁剌剌一阵想,登时线尽了,风筝便随风去了。众人见了,也都将线放尽了,随了风筝自去了。
一时众人的都放尽了,犹还津津乐此不疲。
珍珠那里却犹痴痴地看着那空中一点,叹道:“也不知这东西能到哪里去?”
黛玉道:“看这风向,是往南边去了吧。”
珍珠一愣,转头见黛玉似有所思,略有伤感,不由心中一动。林姑娘的家就在南边呢,她也想回家了吧!心中不由升起了些“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慨来,一面想一面又觉得有趣,心中不由暗道:好姑娘,咱们一定都能回家的。
正想着却听那边走来两个丫头道:“老太太请二爷和姑娘们呢!”
宝玉便问何事。
那丫头说道:“老爷回来了,这会子在老太太那里呢!”
宝玉听说贾政回家,不由又怕又喜。喜的是老父亲安全归来,父子天伦得聚。怕的自然是父亲查问功课,定要责罚于他。他这一年的功夫书基本没翻过。不说知新,就是温故也未曾有的。
如此慢待功课,贾政一查便知道了,到时哪里能不骂的,想到这些难免脚步踟躇。
众姐妹都抿着嘴笑。珍珠摇头叹息,看你怎么过关!
宝钗看见,趁无人时走近了道:“我闲了这几天,趁无事时倒帮你写了好些字,书虽替不得,字还能帮你的。一会儿你悄悄打发麝月到我那里去取,只别叫人瞧见才是。”
当下喜得宝玉眉开眼笑,道:“到底是我的好姐姐!多谢!多谢!”情不自禁之下就去握宝钗的手。
宝钗一惊,只羞得粉腮通红,越显得艳如牡丹,媚似桃李,嗔道:“宝兄弟,你怎么还是这么着?”
那里宝玉却只觉手中软香柔腻,滑不溜手,又兼面前的人儿满面娇态,风情无限,不由身子都软了半边,呆呆说不出话来。
宝钗看他这般模样,心中又羞又喜,轻啐了一口忙去了。
湘云远远看见,笑道:“二哥哥,老爷等你呢,再不走,天都黑了。”
众姐妹都忍不住笑了,宝钗面上更红,疾走几步,湘云犹还未罢,笑道:“宝姐姐,慢些,这做好姐姐的,怎么也不等等我们呢?就把我们给撂下了。”
宝钗一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宝玉也又羞又笑,道:“云妹妹,你……”
湘云笑道:“我怎么了?”
迎春忙忍了笑道:“罢了,老爷还等着呢!”
宝玉忙一惊,不敢再玩笑,往里面去。众人也不敢再说笑。
至贾母内堂,见了贾政,众人与贾政请安,叙些温寒。贾政远道回来,一身疲惫,倒未曾问及宝玉功课,宝玉松了一口气。
等吃了饭,众人都散了,宝玉便回房来,急急忙忙地写字。只是临时抱佛脚,哪里有用?众丫头又一个个东插一脚,西顺一手,一言一语都是岔言,宝玉又是个难用功的,一下午也不曾写几个字,珍珠看得直叹气,也随他去了。
正乱着,却见外面丫头道:“彩云姐姐来了。”
众人忙站起来,宝玉也放下笔起身迎出去,果见彩云进来了,道:“二爷好。”
宝玉忙笑着让座,又叫上茶来,道:“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么?”彩云忙叫不必忙了,又道:“太太说,知道二爷肯定在这里忙,只是这临阵磨枪,也赶不出多少的,还请二爷略放宽心些。若是能赶出些字也就罢了,便不能,也无碍的。还有老太太呢!若是为了几篇字,累出了病来,可是得不偿失了。”
宝玉忙恭恭敬敬地站着听了,心中也算将焦急之情暂去了几分。彩云又将薛姨太太送来的两样红菱鸡头的鲜果交付清楚了,便去了,众人苦留不住,也罢了。
这里宝玉见了那两样鲜果,便道:“珍珠姐姐,替我送一些给林妹妹去吧!”
珍珠正不耐烦,听如此说,便忙答应着,果然装了些送往潇湘馆去。
这里宝玉见珍珠去了,便唤了麝月道:“你也送一些到宝姐姐那里去。”
麝月笑道:“二爷糊涂了,这既是薛姨太太那里送来的,宝姑娘那里怎么会没有的?”
宝玉笑道:“你不必管,只送去就是了。”
麝月无法,只得去了。不多久,回了来,笑道:“我倒是奇怪呢,再想不到宝姑娘竟叫我带这个来!真真宝姑娘贤良人,帮了二爷好大的忙!”
宝玉抚着那一卷与自己十分相似的字,笑道:“可不是么,这燃眉之急总算是解了些了。”
又有些疑惑道,“宝姐姐都替我写了,怎么林妹妹没有呢?”
又说那里珍珠到了潇湘馆,将那鲜果的话说清楚了。黛玉淡淡叫人接了,便叫了珍珠坐下说话,说起宝玉正加急赶工,不由笑道:“叫他平日偷懒!也该急一急他的!”
珍珠笑道:“几位姑娘那里自然有帮着写一些的,姑娘竟没帮着写一两个字的?”
黛玉诧异道:“我为何要替他写的?你也竟糊涂了?难不成要我写了字糊弄舅舅去?便是过了关,又不是他下的功夫,有什么用?况且,这不是帮他,而是害他呢!读书也是可以替的?日后为官做宰,也要人家替他去么?怎么这么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珍珠笑道:“还是姑娘明白呢!”
说笑间,紫鹃端上茶来,笑道:“你这一冬下来怎么这般清减了?前儿在园子里看见你的背影,一下子还没敢认呢!还真别说,瘦了些,倒越发出挑了。我听说那园子里好些个婶子们都打听你呢!”
珍珠奇道:“打听我什么?”
紫鹃笑道:“糊涂东西,她们能打听你什么,自然是替家里的儿子,孙子,外甥,侄儿们打听了。”
珍珠被说中了心头之病,当下又羞又急又气,恨道:“贫嘴烂舌的坏蹄子!尽会磨牙,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紫鹃连忙告饶,珍珠又哪里肯放过,两人闹成一团。一时劝住了,紫鹃见珍珠眼圈儿都红了,又想到平日她的所行所为,便知道自己莽撞了,忙道:“好姐姐,你别恼,都是我不好,口没遮拦,我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珍珠也知道她不是真心,哪里会真恼,只是口上也不饶她,道:“你也别说我,你竟逃得过么?我是外头来的,你可是这里的,若说起来,你比我还没个出头之日呢!迟早要落在那起子黑心烂肝的人手里。到时看你还贫嘴不?”
紫鹃听了面上一白,却听黛玉道:“紫鹃不怕,她的事儿由不得别人,是由我做主了,自然差不了她的去。外祖母也答应了。”
紫鹃复又欢喜起来,笑着到黛玉跟前,主仆两个笑成一团。珍珠看得眼泪零落,啐道:“就会拿人家的苦处来刺人眼睛……”
黛玉与紫鹃笑看一眼,一人一边来拉了珍珠的手,笑道:“好姐姐,快别伤心了。”
珍珠被闹地也没了脾气,只好随她们闹去。
黛玉道:“姐姐的心事我知道,我也最佩服姐姐。你这事其实也简单,姐姐只管去求老太太就是了。”
珍珠叹道:“姑娘说的谈何容易?老太太虽体恤怜下,可是已是久不管事的了,府里的事都是太太管着。从前琏二奶奶管事时还好说,平儿和我好,怎么着也能帮我这个忙。只是如今是三姑娘她们管呢,太太的主意也难测的很……”
黛玉笑道:“姐姐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你说老太太体恤怜下,那太太就不体恤怜下了么?这满府上下,谁不知道太太最慈善不过了,有什么不是,不过求一求太太就是了。这样一件小事,太太怎么会不应?”
珍珠惊愕地看着黛玉,这话谁说都成,从黛玉口中说出,未免太奇怪了些。
不过……
咦?!呀!!!
珍珠只觉得眼前一亮,这“满府上下”,“谁不知道”?
黛玉一笑,知道珍珠已是心领神会,只笑道:“你回去多谢二哥哥了,只说‘多亏他惦记着,只是日后不必送来了,自己留着吧!我这里都是有的。’”
珍珠含笑答应着,恭恭敬敬福了个全礼,方才去了。
回至,将话说了,宝玉见她未曾带来什么“果实”,不免失望,但也无暇他顾,仍旧写他的字去了。
珍珠急急忙忙回了屋,关了门,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半个时辰后,门房的张妈妈,帮着的珍珠姑娘传了一包送与家中母亲的衣裳回去,得了足足一吊钱的赏,喜了半日,羡煞了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