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 水蓝色的冰雪依旧笼罩着冰岛的每一寸土地, 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结有一簇簇珊瑚般精致的冰晶,整个岛屿仿佛一座天神的海。
奥兰多正和朋友在射击馆里找乐子。
场馆是露天的, 坚硬的银白色冰块混淆在蓝色的湖面。湖对面就是射击者的目标靶。射击馆的枪械种类很多,射击结果也是全自动报数所出。
奥兰多选择的是50m□□, 举着一边手臂,发泄般将60发子弹打得一干二净, 自动报靶器以优雅的女声一遍遍念出结果——
“9.8, 10,10,9.7, 9.9, 9.8,10……”
在一旁观看的海盗友人“啪啪”鼓起掌来, 评价:“小黄毛, 你的射击技巧越来越精湛了,我记得你五年前过来的时候均分才不过九。现在的你,简直可以去参加奥运为国争光啦。你知道的,你们国家体育水平菜得很,还一直死皮赖脸地申奥。”
说话的男人看起来约莫有四, 五十岁的年纪,光头,拥有北欧人特有的高大鼻梁, 性感的络腮胡子写满沧桑。他一身大块肌肉轮廓清晰,几乎能爆开黑色的西装和衬衣,一点也不像这个岁数该有的体型。
阅历和气质的因素,威利斯连笑出的眼纹都能延生出十足的男人味。
他是芬兰人,叫威利斯,挪威海域的掌管者。同时也是一名厉害的商人,黑白通吃。北欧这一带的鳕鱼进出□□易,有40%都得从他眼下经过。
奥兰多摘掉头上的遮光帽,端起威利斯身畔的热果汁,喝了一口,眯起眼看冷黄的太阳,讥嘲:“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伦敦奥运会,英国拿了29块金牌。而你的国家,芬兰,是0。”
“哈哈哈哈,别光取笑圣诞老人的故乡,”老光头把玩着精致的虎头纹袖口:“你们不还是被中国压得跟玩儿似的……哦,对了,说起中国,”威利斯似乎想起什么:“听圈子里盛传,你和一个中国女孩人质结婚了?”
金发男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郁,他刻意淡淡地一笔带过:“闹着玩的。”
敏锐的老光头瞥他一眼:“看你表情不像是闹着玩,像是已经离婚了。”
“能离婚都好了。”奥兰多平静地撂下这句话。
感受到年轻后辈对于这个话题的抵触和不愉快,善解人意的老一辈不再多说。回想起前不久一个事儿:“说起来,我手下一艘船在挪威海,捞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金发男人坐到光头一旁的椅子上。
威利斯:“海怪,章鱼怪的尸体,像黑色的浮岛一样。最有意思的地方是,我在那只怪兽的体内发现了你们船的炮弹碎片。”
奥兰多湛蓝的双眸海水般晃起:“除了这个没别的?”
“没有了,所以真的是你们船搞死的?”
“是的,”失望一闪而过,奥兰多看向他:“这家伙险些让我送命。”
“哈哈,是啊,极具威胁性和伤害性的深水变异种。小子,托你的福,海事局付给我一大笔钱当封口费。这种变态玩意儿,一旦有消息泄露出去,肯定会对沿海的渔业经贸有影响。”
光头话音刚落,搁在桌边的手机猛地震了。
是奥兰多得爱疯。
垂下浓密的金色眼睫,奥兰多瞥了眼屏幕上的号码。强大的震撼再一次席卷全身。他一时间不知是应该接,还是不接。
是秦珊母亲的号码。
见年轻人一直不动,老光头疑惑:“怎么不接?”
奥兰多垂在身侧手,握着拳头:“还没决定好。”
“老婆打来的?别这样,我又没和你偷情,咱们俩都是直男,”威利斯抬手想去捞黑色的直板机:“要不我来替你接?”
“我来吧,”蔚蓝的眸心一瞬间变得森冷,金发男人快一步抢回自己手里。他胸腔快速起伏了一下,才按下通话键举至耳边。
“喂,奥兰多?”女人的声音,来自秦珊的母亲。
“是我。”
“珊珊呢?”
“说吧,找她什么事?”故意装出冷漠不耐烦的语气。
“今天是我们这边的春节,正月初一,我打个电话问她一声新年好也不行吗?”女人听见他语气不好,口吻也忍不住冲起来:“你懂春节吗?是中国的新年,合家团聚的日子,本来就是因为你,我们一家子才天各一方,你现在还敢凶我?快去叫姗姗接电话!她爸爸哥哥都守在一旁等着呢。”
奥兰多说不出话来,懊悔,心痛,自责,悲伤冲进他的喉咙,就阻塞在那里,让他一个字也吐不出,发不出任何声音。
“喂喂喂?你还在听我说话吗?快去叫姗姗接电话。”
从他耳膜上刮过的尖锐女声,渐渐被拉得模糊而混沌……强大的负面情感灌满身体,让他的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再也无心接收这些纷杂躁动的外在讯息。
矛盾,挣扎,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对面的女人事实。
过了好一会,奥兰多才艰难缓慢地开口:“她还在休息。”
“这都几点了,还在睡觉?去叫她起来,这么重要的日子,还睡!”
“现在北京时间是多少?”奥兰多手肘撑桌,纤长的食指刮过眼皮,身心疲惫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去做这个微动作。
“怎么了?上午十点二十。”
“女士,我想你大概忘了时差这回事。我和她目前在冰岛度假,这会冰岛时间是凌晨两点二十。”
“……”对方应该是真的被节日的气氛冲忘了这些重要事,沉寂片刻,才说:“等她起床后,让她给我们打个电话。还有,你们为什么要在冰岛度假?!”
“很奇怪吗?我只是带我的妻子来过最地道的圣诞节。”
“……你们真的结婚了?”
“放你们走之前我就说过很中意她,求婚新闻也登过报纸,难道你们忘光了?”
电话那头一时间极度恼怒:“奥兰多,你这个臭小子,她才十六岁!你有没有人性啊!”
“噢,这没什么。再见,秦女士。”奥兰多按挂电话。
短短三分钟的通话,像是经历过一场搏击赛那样累,金发男人缓出一口气,对上威利斯的棕眸,后者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丈母娘的电话?”
“是的。”
老光头耸肩,“感同身受,男人生命中都有这么一个女人。所以……你真的结婚了?”
“是。”奥兰多已经无法否认这个美好又悲伤到极点的谎言了。
威利斯逗趣般给他起了个新名字:“那么,奥兰多·萝莉控,你的中国小新娘呢?我记得大家都爱这样称呼她,她怎么没和你一起过来,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
“她在船上。”
“噢,我懂了。金屋藏娇,一定是。”
“也许吧。”
奥兰多不再看他,视线回到正前方,冰岛的天空像海一样蓝,冰一样清冷,云变成洁白的丝绒,团在天边。
那家伙好像从碰见他之后,就一直没摆脱过这些怪东西,没过上一天平静日子。
如果没劫持那艘中国游艇就好了。
如果没遇到她就好了。
****
雷市的另一边,秦珊正跟顾和光一起擀皮,捏面,包水饺,迎接新春。
秦珊调制了许多种馅料,白菜猪肉馅,白菜意为百财;香菇虾仁馅,菇同鼓,象征着鼓财和出人头地;芹菜牛肉陷,代表着勤奋和牛气,这些都寄予了最深切励志的祝福和含义。
煮熟后,将一个个形状如堰月、元宝的饺子滚入鲜美的牛肉羊杂汤里,热气腾腾地烫着吃。吃剩下的,就炸成香脆的锅贴子,蘸上醋或者麻酱,配以一碗入口即溶的红枣小米粥。明快的小日子滋味就从这些简单的食物中流淌不尽。
于是乎,这个冬天,在这个距离祖国几千英里的冰封岛屿上。两个中国人从实打实的传统佳节面食里,感受到了几分温暖熟悉的家乡年味儿。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冰岛的节日特别多,接踵而至。
啤酒节方一拉下帷幕,复活节就紧随其后上演。
在冰岛,复活节是喜欢甜品的人们的节日,不论是孩子还是成人,都受到极大的欢迎。在这期间,冰岛的居民们会做一种只有本地才特有的巧克力蛋。巧克力蛋的大小不同,外皮是纯巧克力,里面包裹着各种各样的糖果,臻仁等馅心,同时还夹带着根据历史故事、民间传说改编的谚语的小纸条,所有的孩子们都会盼望着读到属于他们自己的谚语。
复活节的星期日,医院都会放半天假。
新年过后,工作上事多,顾医生基本抽不出什么空和秦珊待在一起。
这一天中午,顾和光交代完一些事,就开车回到家里,想多陪陪这个暂居在自己公寓的小姑娘。
四个多月下来,小病人在记忆复苏上还是没什么太大的进展,对于过去身份的定夺也愈发困难。她整日无所事事,就宅在家里看看电视,上上网。顾和光给她买了一些大片的影碟,也下载过韩剧、少女动漫之类的东西,分类打包文件放在台式机里的桌面上,用来给她消磨时光,防止她一个人在家太无聊。
所以顾和光拧钥匙推开门后,第一眼就瞧见的,就是女孩趴在沙发靠枕上,看电视——
她的习惯很好,大概是觉得自己住在别人家吃白食有些不大好意思。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生活态度非常节俭,三百多平米的两层小别墅,不管走到哪里,都只开着一盏灯取亮。就比方现在,整个客厅,她只拧了一盏沙发灯打光。
两个月过去了,少女的头发已经齐耳,门帘儿还未遮住眉毛,发尾和刘海都带一点天然的卷儿,这个头型看起来很像《天使爱美丽》里面的女主角。
乳黄色的光在她周身罩出糖果一般的色泽,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屏幕,完全进入剧情,眼睛里蓄着黑亮的湿润和迷茫。
顾和光换完鞋,把钥匙串小心挂到玄关上方贴着的挂钩上,不愿打扰她。
不过对方还是立刻发现他回来了。她立刻暂停画面,从柔软的沙发垫里弹坐起身,跪坐在那里,笑眯眯和他打招呼:“顾医生!”
“嗯,”本来还轻手轻脚的黑发青年,放大动作,去厨房倒了两杯水,一手一个握着,走回来搁到茶几上:“多喝点水,每天都要提醒。”
秦珊抱住冒白气的杯子,乖乖抿了一口:“可是我又感觉不到渴。”
顾和光坐到她身边,舒适地靠向沙发背:“许多检查出后天心脏问题的病人,也总是声称自己熬夜感觉不到累。”
“……好吧,”秦珊从膝盖行走,磨蹭到顾和光身边,问他:“有关于我的新消息吗?”
——半个月前,因为她的身份确认问题毫无进展,顾和光将她的个人照片交给了中国驻冰岛大使馆,希望相关机构可以帮忙查一查,一直拖着也不是办法。
“没有,大使馆还没有给我回电话。”顾和光讲着话,边侧过脸看她,这个距离特别近,能将女孩的脸清晰映在眼底。
她的双眸像森林深处觅食的麋鹿一样,充满期待。黄色的光晕汇聚到她的发丝,在她乌黑的发顶圈上布丁色的光晕。
顾和光的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随即就把他整个胸口占满了,这个感觉在告诉他,他不希望能收到消息,他不想让眼前的小姑娘离开他。
他圈紧自己手里的水杯,开水隔着玻璃,灼烫着他的指腹和掌心。好像这个行为这个温度,能缓解一分心头油然而生的庞大感受。但他还是没法阻止自己开口说:“要是一直没有消息,我不介意你一直住在这里。”
秦珊露出为难的神情:“这不太好吧,我家里人会担心的,而且老打扰你,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顾和光笑了笑:“没关系,我一个人生活很久了。你来这里之后,我觉得很温馨,像在照看一个妹妹。”
“可毕竟不是亲妹妹啊,我也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秦珊抛下这句话,离远了一点。这让男人稍微得到点适从感,刚刚那一瞬间压迫而来的情绪差点让他窒息。
顾和光向她道歉:“我知道,海莉。对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会打电话再去问一问。”
“你为什么要道歉噢,”秦珊都不知道手该往哪摆了:“这段时间都是我在烦你花你的钱,过意不去的是我。”
她越客气越让他充满负罪感,顾和光站起身:“你继续看电视吧,我去房间整理病人的资料。”
秦珊抬眼看她:“等等!”
“嗯?”
秦珊探出上身,从茶几上的蛋托里取出一颗漂亮的巧克力蛋,递给他:“送给你,复活节快乐。”
蛋托里摆放着颜色不一的巧克力蛋,每一颗都用彩色的锡箔纸细细包好,每一颗里面都塞上了中国特有的谚语。
顾和光得到的那一颗巧克力蛋里,写的是:“羊知跪乳,鸟知反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
白驹过隙,三个月又匆匆度过,冰岛已经入夏,气候舒适了不少。
有基友的相伴,外加冰岛的人文和风光的确不错,奥兰多在这里散了大半年的心。
他也慢慢接受,并强迫自己接受了,他彻底失去秦珊这件事。
6月7号,水手日当天,他道别大光头威利斯,重新回到自己的船上。不少人还在等着他,继续旅程,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耽误属下的发展。
而就在十天前。
一个受够了英国氛围的银发青年,往人事递交了一封辞职信,提着箱包,登上前往冰岛的游轮。因为他即将跳槽到一个新国度和新单位任职。
雷克雅未克医院是他的新东家。
职位还是深夜值班医生,工作嘛,当然依旧是太平间守护神+夜勤♂病栋。
也不知道冰岛女人的口感如何?血族男人这般想入非非,顺利抵达新医院就职。
与此同时。
顾和光收到了中国驻冰岛理事馆打来的电话,经过不懈努力,他们终于确定了照片上女孩的身份。
她的户籍在帝都北京,女孩目前的年龄是十六周岁,就读于北京xx中学,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在国外和家人流失,至今未归。父母在央视就职,家中还有两位兄长。
而她的名字,叫秦珊。
“原来我叫秦珊啊。”头发已经长到下巴的少女,握着刚刚发来的传真,又蹦又跳。纸张上面印有她的真实资料。
顾和光坐沙发上,有点欣慰又有点难过地注视着她:“我今天下午会去医院办好辞职手续,海……秦珊。”
“你怎么突然要辞职?”秦珊诧异地回过头。
顾和光微微叹气:“大概是太想念祖国了吧,想回去了。久居国外,都快忘了中国是什么样。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在北京地坛医院申请到新工作,回国后就可以直接就职。机票也订好了,就在下周的今天,我会一直送你到家门口。”
秦珊不再欢呼雀跃,而是站在那里和黑发青年对视,许久许久,像个僵硬的木偶一样。而后,木偶突然被无形的手提动操纵线,活了过来,朝他飞扑过来,一把抱紧坐在顾和光的脖子。
就埋在他颈窝里,一个劲流眼泪,嗫嚅着哽咽着说:“顾医生,谢谢你……谢谢你……”
谢谢你,肯照顾我这么久;谢谢你,让我终于找回了我自己。
顾和光的双臂微微抬起,他有点想要环住面前女孩的腰,把她抱得离自己更紧更近点。但最后,年轻的医生还是只用一边手掌,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
有些事,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就好。
更何况,她还这么小。
当天下午,秦珊陪顾和光一起,前往医院办理好离职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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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一只大白鸽子踉踉跄跄地横撞进“奥兰多号”的船舱,直接一爪子踩在了正在用餐的大黑狗脸心。
沃夫一口叼住它,发现鸽子橘黄色的小爪子上缠有一个精致的小竹筒。大狗将盖子咬开,里头滚出一封小信笺,纸张泛出幽幽的红光。
是弗瑞寄来的加急信件。
大黑狗幻化成人型,迅速展开那封信阅读,笼罩在纸张上的光,没一会就全部消散了。
“讨厌的小狼人:
你好。
半年前,我曾听闻那位中国小处女已经葬身大海。但难以置信的是,我近来在雷克雅未克医院,意外见到了一名和她相貌相同的女孩子。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她,因为她的发型有所改变,并且在看见我的时候像是看见一个陌生大帅比一样,除去对我外表的无比惊艳之外,仿佛完全不认识我这个人。
我觉得你们有必要去查询一下这名女孩的真实身份。
快感谢我吧,我只花去一天,就调查到关于她的一切详细情况。她被送来医院的时间,跟秦小姐失踪的那几日刚好吻合。而且她康复后,就一直和我们医院的一位姓顾的华人男医生住在一起。
呵呵呵,她和男人同居了大半年!这辈子我都不想再喝她的血了!
地址是: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扒拉……
最后,可悲的家犬和金发处男人类果然不行啊,你们还是老老实实在我血族的大胖虏栋桑
你一生无法战胜的敌人
弗瑞”
这一天,奥兰多刚好结束度假回到船上,沃夫几乎是狂奔出船舱,叼给他看这封信。于是,我们的黑狼骑士再一次驾马,哦不,驾狗飞奔到血族所给的具体地址。
很遗憾的是,住宅已经人去楼空。
船长大人气喘吁吁,心跳不止地敲打着隔壁的大门,叩门的频率比心跳还要高。阿托纳太太正独自一人在家午休,这种狂徒上门抢劫似的噪音,让她忍不住提着扫把去看猫眼。反复确认对方完全无害后,老婆婆才拉开门,半眯起老花眼打量着这个英俊得几乎发光,似乎只能存在于梦中,但神色又极度急切的金发青年,颤颤巍巍问:
“有什么事?”
“这段时间,住在你,隔壁的女孩,她去了哪?”大狗旋风一样的奔驰速度,让男人的喘气停不下来,只能断断续续地发问。
他应该坚信不会有错,他应该坚信她还活着,坚信上天不会让他完全失去她。新年的第一秒,他所听见的那个声音,也一定是她,他为什么不把广场翻过来找一圈?
阿托纳太太一提起这事就想哭,好青年和好少女都离她而去。老年人的眼圈瞬间红了:“他们两个啊……已经把房子退掉啦。上午和我道别后,就打的走了,这会应该坐上回国的飞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