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那个名字的那一刻, 越想容表情变了。
并不是变得更糟, 相反,她原本流露出的感情慢慢收敛,毫无瑕疵的雍容, 再度将她层层包裹起来,方才的疯狂被锁在冰冷与傲然之下, 半点也不见踪迹。
她的内心依然在惶恐,在不安, 在想着如何将眼前的人千刀万剐, 半点痕迹也不留在世上。
可她不愿示弱——尤其是,不愿向那个名字示弱。
脸上重新挂起淡淡笑容,越想容开口:
“哦, 你知道家姐之事?”
“这般有趣的江湖秘闻, 不知道得怕也少吧。”看到越想容如此反应,薛哲在心里皱了皱眉, 脸上却不动声色。
不赦就在他身后不远, 不论如何,在他运功完毕之前,自己要争取到时间……
也不知路白雯到底能不能成功……他原先对她还颇有些信心,可到了此时,他心里又忐忑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 就是哪怕山穷水尽,他手中依然握着一张至少能保不赦平安的牌。
还有……
偷瞄了一眼天,薛哲在心里暗暗叹气。
好歹是自己祖宗, 应该不会看着后辈去死……吧?
“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好啊。”
这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
有个大侠,名满江湖,人人都得对他高看一眼。然后某一天,他撞上了一个对自己不假颜色的姑娘。从一开始的不服气,到后来的暗自倾心,看起来是那么顺理成章。
只不过他们相爱的途中有少许的波折,让原本还在暗自倾慕阶段的人不得不提前进入谈婚论嫁阶段——有些事情还是水到渠成的好,揠苗助长的后果,就是两人都有些别扭,难以坦白心迹。
若只是这样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毕竟他们已经订了终身,唯一的问题在于,姑娘有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妹妹,而这妹妹,不知道为什么,跟姐姐喜欢上了同一个人。
若是一切发展得顺利,可能她到最后也只能死心,毕竟姐妹情谊在那里,她不可能真的对姐姐做什么。只是有一天,她发现自己有一个机会。
她的姐姐被人掳走,带到了江湖中最险恶的地方,而最早发现这件事的,只有她一个人。
如果,如果瞒下这件事……
她并没有真的下手害姐姐,害了她的是那个不知身份的恶人,不赦谷本来就是那般险恶的地方,就算知道她在那儿,人也未必救得出来……
那人不可能有胆量再来越王府,而姐姐去了那儿,也不可能出得来……
无数个说服自己的理由,让她干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说到这儿时,薛哲的叙述停了下来。
越想容就站在那里,淡淡地听着,看起来竟也越发平静。原本还有几分强作镇定之意,此时,却是从里到外,都安宁了下来。听着故事,她眼睛偶尔落到薛哲身上,更多的时候,她的目光在园中游移不定,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夫人以为如何?”
“确实是个好故事。”
“觉得是个好故事就好,”薛哲慢慢笑了笑,“我们继续。”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她毁掉一切有关的痕迹,制造出姐姐已死的假象,让她心急如焚的未来姐夫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自己也跟在身边,说是帮忙,事实上么……
反正到了最后,她的未来姐夫成了她的相公,后来,他们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也不知为了什么,给女儿取名时,他们用了姐姐名字里的一个字。
是愧疚么?还是做做样子……反正也没人知道了。
“也许是……为了让自己别忘吧。”越想容忽然开口道。
“别忘?”
“那终究是她姐姐,恨起来,是咬牙切齿的恨。可想起来,却也是勾心掏肺的想。总也是一母同胞,最初那几年,她夜里做梦,梦见的都是那一个人的影子。”
“可她终究还是一直不曾说出真相,哪怕那能让她姐姐少受无数痛苦。”
“有些事情,做了就回不了头了。”
也许她曾经后悔过,可是再深的悔意,抵不上她对现在生活的眷恋。
“然后事情就简单了,她就这么一帆风顺地当着她的夫人,有体贴的相公伴随左右,有可爱的女儿承欢膝下,一切都很圆满,直到……有一个人,把她的过去,再度展现在她的眼前。”
听薛哲说到这里时,越想容慢慢攥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嵌入白皙手掌,压出锐利的痛,甚至刺出了血。
她可以尽量平静地面对过去——因为那终究已经是过去,但当薛哲提到最近时,几日以来的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再度涌上心头。
为什么……
为什么到了此时,还不肯放过她?
早已把一切的因果丢了个一干二净,她此时心中充满的,全是深深的愤怒。
若不是他……若不是他……
她还记得那张脸——与相公酷似,却又带有姐姐影子的那张脸。
和他脸上,清晰而艳丽的“不赦”二字。
光是站在那儿,他就仿佛在提醒自己——看啊!这就是你带来的结果!
他本该拥有你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更多!
“是你娘……让你来这儿的么?她说什么了?”她强撑出若无其事的脸,笑问道。
那个人静静注视着她,眼神中带有几许想要亲近的意味——想必,是因为那张与姐姐酷似的脸。
“她说,让我来这里一趟,我的……”
犹豫片刻之后那人,那人终于低声开口。
“我的父亲在这里。”
“……原来如此。”片刻的怔愣之后,她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这些年,委屈你了。”
也在此时,她下定了决心。
绝不能……绝不能让他,破坏自己的生活。
她好不容易才将穆连松心中越想云的影子渐渐抹去,不能再在此时,让他想起来!
详细的计划几乎是瞬间出现在脑海中,唯一的错算,是她错估了那人的实力。
之后,日日夜夜,辗转难眠,她甚至大病一场,病中惊梦,全是当初自己亲手泼洒下的,那片红得令人恶心的血。
然后,便是此时……
一切感情被她强自压下,剩下的,全是不惜一切的冰冷。
“说完了么?”
“大概吧。”薛哲很轻松地笑笑,手上,却已经扣住了扳机。
越想容不出声地打量着薛哲——他不会武功,这点她早已确认,而她自己,虽说这些年来很是懈怠,可怎么也是曾经纵横江湖的侠女。
杀死他,轻而易举。
“你的弟弟在哪里?”
“你觉得我会说么?”
“说出来,可免你一死。”越想容语气平淡。
“那还真是谢了。”
就算他不愿说,那也没什么。
她方才见过了那人——肩上手上两处伤,几乎是等于废了,但总算还清醒着,告诉了她自己成功使薛赦中毒。
那种毒的性子她清楚,一时半会儿,绝对不能动武——所以他应该还在这宅子里,只要在穆连松回来之前找到他,一切便都可……
自腰上拔出匕首,越想容扫了薛哲一眼,眼若寒冰,步步紧逼。
薛哲不出声,只是默默后退,倏尔,他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旋风般闪入两人之间,挡在了薛哲身前。
是他……?
居然是,那名古怪的老者?
“是你?”越想容一愣,随即眉毛拧了起来,“何伯,你为什么要拦着我?这人是不赦谷中人,快帮我将他……”
“二小姐……”看了眼越想容,何伯深深一叹,原本挺直的腰似乎也佝偻了几分,“别再错下去了。”
“你……”越想容脸色顿时一变,她看着何伯,咬牙道:“是你?!这几日……是因为你?”
“是我换了那些药。”何伯淡淡道。
薛哲原本有些糊涂,此时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日都是何伯来送饭,原来是因为这个……
想他当初还在心里腹诽过老人,念及此,薛哲不禁有几分愧疚。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砰的一声,薛哲仔细听了听,却辨不出声音源头,只能暗自纳闷在心里。
越想容脸色忽青忽白,过了片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好吧,我放过他……就是。”
看她松了口,何伯也松了口气,走上前去,似是要安慰一下失落的越想容,只是他刚举起手,还不曾说什么,越想容忽的一昂头,满脸惊恐,下一秒,她手中匕首,竟是直直刺向何伯胸口!
何伯毕竟是老人,这一刀刺得突如其来,他反应不及,虽是尽量避了避,却仍让那刀插在胸口,直到大片暗红漫出,他才不敢置信地看向越想容:“你……”
“何伯,你竟要杀我?”松开匕首,越想容后退几步,尖声道。
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连薛哲都不由愣了,可下一秒,他才明白了一切的缘由。
那位姗姗来迟的穆大侠,终于在此时,从门口走了进来。
而他进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越想容惊恐地抱着手,站在那里,精致的脸上满是惧怕。何伯站在她不远处,一双虎目瞪得滚圆,死死盯着越想容。而薛哲站在更远一些的地方,面无表情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怎么回事?”想起方才听到的尖叫,穆连松不由大急,疾步走到妻子身边。
“我不知道……”越想容惊慌地摇头,“他、他伤了杜公子……我追到这儿,何伯不知为何,又要杀我……”
倒真是唱做俱佳的演技,把个惊慌失措的大家小姐演得出神入化。
路白雯此时也追了上来,见到园中情景,她也不由一愣。犹豫一下,她站在园口,并未进来。
“你?”穆连松拧眉看向薛哲,眼中,已是沉沉的怒气。
“我……”薛哲抬头看了眼天,“我是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清楚,我自然会给你公道。”
“那就……甭跳了吧。”他把目光重新放回穆连松身上,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说穆大侠,你回来得可真够晚的。”
“还好,我从来没全指望过你……”
他伸手入怀,似乎是按了什么东西。
下一刻,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清亮的男声。
“好啊。”温婉的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