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朗醒来时, 已身处昏暗的地窖之中。他动弹了一下,脚上的铁链子被扯得哗啦啦地响。他嘟囔了一句, “怎么比天牢还差?”
正给他涂膏药的小武子听了,眼便一红, “少爷,老爷这回气大发了,你还是服个软,就娶了公主吧。”
谢朗一巴掌将他扇开,“行,我娶公主,你娶喜凤。”
小武子立马不敢再劝。他想娶的是二姨娘房中的红蕖, 小柱子想娶的才是喜凤。让他娶兄弟看中的女人, 还不如拿刀杀了他。
他耷拉着头道:“那怎么办?太奶奶回来了也不表态,四位夫人谁都不敢去劝老爷。老爷说了,如果二月十八你还不肯娶公主,他就用铁链子牵着你去拜堂。”
他涂完药, 絮絮叨叨道:“少爷, 不是小的多嘴,你这回祸闯大了。全京城都知道了你要退婚的事情,还都说、说你和薛阁主那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薛阁主不知廉耻,勾引晚辈,说她早已失贞……”
谢朗惊得目瞪口呆。他气急下猛地站起,冲出几步, 又被粗铁链子一扯,摔倒在地。他回头紧攥住小武子的手,“那蘅姐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小武子摇头,“薛阁主一直呆在太清宫没出来。”
地窖入口忽传来一声鸟叫,小武子吓得放下膏药,“少爷,我得走了,被老爷发现就没命了。你多保重。”
谢朗心急如焚,连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恨不得插翅飞出地窖,赶到薛蘅身边才好。
可这精铁链子是谢峻着意寻来的,谢朗怎么也挣不脱。他喉咙叫得嘶哑了,也没人理会,谢峻怕有人替他传递信息,送饭的家仆,选的是位聋哑人。谢朗被锁在地窖中,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只能靠家仆送饭的次数才能判定又过去了一天。
每过一天,他用指甲在地上划下一道浅印。这日推测日子,竟已到了二月十五。他急得将脚在地上猛砸,可砸得脚踝鲜血直流,仍没办法摆脱束缚。
正急得六神无主,忽听脚步声响,一个灵动的身影自地窖口落下来。谢朗仔细辨认了一眼,不由大喜,“红菱!”
裴红菱蹿到他面前,将手上的东西在他面前晃了晃,哗啦啦的声音响起,竟是一串钥匙。她笑嘻嘻道:“谢朗,你怎么感谢我?”
谢朗听着这钥匙晃动的声音,如同听到了仙乐,连连作揖,“好红菱,好妹子!你要我怎么感谢都行,快,帮我打开。”
“先说好,免得你到时不认账。”
谢朗哪会计较她在趁火打劫,忙道:“你说吧,怎样都行。”
裴红菱眼珠一转,道:“我现在没想好。不过以后万一大哥也把我关起来了,你得照样帮我。”
“好,没问题。”谢朗满口答应。
裴红菱放了大半心,打开铁链上的大铜锁。谢朗一跃而起,攀上地窖口的楼梯。裴红菱忙叫道:“你是不是要去找阁主姐姐?她现在可能不在太清宫。”
“在哪?”
裴红菱扑闪着大眼睛,盯着谢朗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谢朗,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薛阁主?”
谢朗一怔,坦然地点点头。
“那,公主怎么办?”
谢朗低下头:“我从来没想过要娶柔嘉。她对我的恩情,我只有拿命来还了,可是这个,不行。我心里只有蘅姐,我不能一边娶着柔嘉,一边心里想着蘅姐,那样的话,我就真的成了个混蛋了。”
“可是大家都说这是不对的。你家里人也不同意。”
谢朗一脸倔犟:“那又怎么样?我喜欢蘅姐,我相信她……她也未必对我无情。我们又没有害人,我也不是他天清阁的正经弟子,他们管不着我!再说,凭什么女阁主不能嫁人,而男阁主却可以娶妻?那样的狗屁规矩,要来作甚?!我就偏要娶他们的女阁主。自己的事情凭什么要别人做主?”
裴红菱赞叹地点点头:“好!你小子有种!”
谢朗忙道:“好红菱,快告诉我,蘅姐在哪儿?”
“我先前见有人来请薛神医,说什么天清阁的长老们都到了京城,有要紧事情,要召开长老大会,请他和阁主姐姐去一趟什么姚府。薛神医一听就急了,轮椅都不坐,让哑叔背上他就跑,我追都追不上。”
“姚府?”谢朗想了想,恍然大悟,又急忙问道:“有没有请我爹?”
裴红菱嘻嘻一笑,“好象也请了,不过……我偷了薛神医一点点‘酡颜散’,谢大人现在‘喝醉了’,出不得门。”说着,她将拴着钥匙的绳套在手指间滴溜一转,满是得意之色。
京城进入二月,梅花相继盛开之时,却又下了一场小雪。
粉红、紫白、浅绿的各色梅花半掩在雪花里,凌寒飘香、清丽无俦。鳞次栉比的屋舍,在这早春鞯难┲校破躺狭艘徊惆诅
在京城东南角的洮渠之上,有一座柳波桥,连接着敦化坊和青龙坊。
柳波桥正对着的姚府,是一座沿着洮渠建造翻修的大宅院,这是一座外表看上去与其主人性格十分相衬的宅院:四四方方、高墙黑瓦,严密得似是一丝春风都透不进去,大门口的一对石狻猊,更时刻以一种威严古板的目光瞪着路过的行人。
这便是涑阳第一大族——姚氏族长姚稹的府第。
姚稹为治德年间的状元,后为太学博士,治学严谨,加上作为姚氏的族长,在京城的威望极高。其人性格十分清古,姚氏青年子弟见了他如同耗子见了猫,最调皮的姚奂在他面前也只能服服帖帖。他们暗中给这位族长取了个绰号:姚一板,意思是他一板起脸,有人的屁股便要挨板子。这个绰号不胫而走,导致现在京城百姓背地里都称其为姚一板,而非姚博士。
这日下午未牌时分,姚府门前车水马龙、人语喧阗,一堆仆从在门口忙着称衔引客,应接不暇。
桥那头的闲汉们便聚拢来,派出人一打听,原来竟是天清阁各系长老齐聚京城,今日要举行长老大会,商议阁内要事,同时广发请柬,邀请曾经在天清阁读书学艺的京城世家贵族们与会观聆。
因为姚稹曾在天清阁读书学艺,长老们便借了姚府之地,举行这场自第五代马阁主猝亡后,第二次的天清阁长老赴京大会。
闲汉们再将近段时间京城沸沸扬扬的流言细细琢磨,顿时一个个精神抖擞,直觉今天姚府内将有一场大戏开锣。
现在涑阳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莫不在流传着一条新闻:天清阁阁主薛蘅不守阁规,与准驸马谢朗私相授受,有了奸 情。薛蘅已经失贞,谢朗则在御前吵着要退婚。
一时间,世人景仰的阁主成了千夫所指的淫 娃荡 妇,忠勇双全的少年将军成了行为失检的浪荡子弟,而金枝玉叶竟成了凄凄惨惨的弃妇。
人们私底下的传言,象燎原的野火,越烧越旺。他们往这把火里加油添醋、添枝加叶,一个个说得唾沫横飞、栩栩如生。仿佛他们亲眼看见薛谢二人在护书途中,孤男寡女如何如何,干柴烈火又如何如何。
说得人眉飞色舞,听的人张大嘴频频点头,个个都恍然大悟:我说刑场上一声“蘅姐”为什么听着那么别扭,原来是自己当初就有先见之明啊!
柳波桥边,一名闲汉挑了挑眉头,带着猥亵的神情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薛蘅那么个千年道姑的模样,居然也能嚼一把嫩草!莫非真是天清阁有什么独门绝技不成?”
听到“独门绝技”四字,众闲汉都哄笑起来。一人大笑道:“只不知比起春香楼的小杏花来,又如何?”
“那就得问一问小谢了!”
哄笑声更大了,震得柳波桥边梅树上的薄雪簌簌而落,刚刚绽放的梅花也被震得掉落在雪地上。闲汉们嘻嘻哈哈地推搡,一双双污秽的靴子踩过,梅花娇嫩的花瓣被重重地碾入雪泥之中。
正推搡间,忽有人呼道:“快看!薛蘅来了!”
柳波桥畔,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正沿着洮渠策马而来的蓝色身影。
薛蘅近段时间一直呆在太清宫,与薛忱合力炼制琅\华丹,没有出过两仪门。薛忱还要传授太医院的医正们针灸要诀并药方,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薛忱因为每天在太医院、太清宫和谢府之间来往,自然听到了一些流言蜚语,而薛蘅自那日在寰宇书院听过一回翰林们的议论后,便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只是她的面色,一天比一天黯淡下去。
直到薛眉在这日的午时来到太清宫,薛蘅才知道阁中各系长老竟然都到了京城,要在姚府召开长老大会。天清阁只有在第五代马阁主猝亡之后,阁中无主,才赴京召开了一次长老大会,公推继位之人。此后便再未有过赴京开会之举。
薛蘅隐隐觉得一场暴风雪即将席卷而来,可阁规所在,她只得匆匆洗净手,便与薛眉赶往姚府。
策马在长街小巷,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别有意味的眼光看着她,指指点点。薛蘅隐约听到谢朗的名字和自己一并提起,心中一沉,不自禁地拉住了马缰。
“三姐,怎么了?再磨蹭可就迟到了。”薛眉回头,又嘟囔道:“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长老们全跑来京城,阁中没人作主,阿定肯定会把天清阁都拆了。”
薛蘅只得继续策马,眼见前方就是柳波桥,忽听路边杨柳下传出一声悠长的口哨,哨声极尽猥亵之意,紧接着便是闲汉们的一阵哄笑。
薛蘅耳边一阵尖鸣,寒风鼓进她的衣袖,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三妹!”薛忱焦虑的呼唤声响起。薛蘅急忙回头,哑叔负着薛忱,几个起落便跃到她马前。
“三妹……”薛忱喘了一口气,望着薛蘅,急急道,“我们回孤山吧。”
薛眉在一边笑道:“二哥出来久了,想回去了吧?等开完长老大会,咱们几兄妹便一起走水路回去,我正想坐坐船,二哥也轻松一点。”
“不!”薛忱激动地说道:“三妹,你马上跟我走,我们这就走!”
“二哥怎么了?三姐是阁主,怎么能够不参加长老大会?”薛眉讶然地睁大了双眼。
薛忱不理她,只紧盯着薛蘅,目光中透出无限担忧。
薛蘅默然片刻,平静道:“既然长老们有要事相商,我这个做阁主的怎能置身事外。还是等长老大会过后,咱们再回孤山吧。”
说着,她一拨马缰,轻喝一声,骏马便驰过了柳波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