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今年的秋天来得格外的早。
甫过乞巧节, 便落了一场秋雨,山间寒意渐浓, 漫山红遍,层林尽染。
每年的七月也是天清阁弟子们大考的日子。除了考核各自选修的功课, 各字系弟子之间也将举行竞赛,从中选出优胜者,予以褒奖。特别优秀的,将提为长老阁备选,给予登“天一楼”饱览珍籍秘典的机会。
这日比赛完毕,各字系弟子从学堂纷拥而出。乾字系弟子欢呼雀跃,震字系今年一局之差再度败北, 十分不服, 见乾字系诸人得意洋洋,不免出言讥讽。
“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阁主照顾你们,让你们偷看了秘籍,才赢了我们, 太不公平了!”
“就是, 阁主太偏心了,只顾着你们乾字系!”
“不公平!凭什么阁主只能由乾字系的人担任?天清阁这么多有名望的长老,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年轻女子当阁主?!怕就怕她不堪胜任啊!”有的话语更是难听。
乾字系弟子向来以天清阁嫡宗而自傲,一听便怒了,纷纷还击。
“祖师爷定下的规矩,你们敢不服?!”
“阁主天纵奇才,故阁主才委以重任, 哪里不堪胜任了?”
“阁主当年妙解陛下难题,又找出《寰宇志》,献给朝廷,有大功于社稷国家。你们说说,哪位长老比得上阁主?”
眼见双方吵得热闹,从学堂抱着试卷出来的几名授课长老怒喝道:“都想关禁闭不成?!”
弟子们不敢再吵,恨恨的互相瞪眼,纷纷走向学舍。
一名六十上下的长老看着他们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声,道:“说起来,还是阁主太年轻了啊,又是女子,德望不足服众。”
另一名长老也嘀咕道:“就是。按理说,《寰宇志》是天清阁的珍宝,理应由我们天清阁珍藏保管才是。她倒好,为了讨好朝廷,全献了出去,唉……”
数名长老齐齐摇头,叹息而去。
“哼!老不死的,只会在背后说坏话。有本事,论道比武的时候赢了三姐啊!怎么就没见你们赢一次?”
薛定自桂花树上跳下,望着长老们的身影,“呸”地吐出口水。
他转身往主阁走去,兀自愤恨不平,回头做着鬼脸。走出几步,险些撞上一人。他急忙往右躲闪,偏生那人竟如影随形,又挡在他面前,他真气一岔,“唉呀”跌倒在地。
他不用抬头也知来者是谁,立马跪在地上。
“你今天提前交卷,想是胸有成竹,能考头名?”薛蘅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薛定涎着脸笑,慢慢将右手伸出来。薛蘅怒道:“打你白费我的力气。去,到娘的灵前跪着。”
薛定爬起来,走出几步,终忍不住回头道:“三姐,年年考试都是那些死脑筋的题目,能不能换点新鲜花样?”
“等你考了头名,再来和我说这话不迟。”
“可我就是不喜欢这些啊!我觉得,学东西一定要喜欢才去学,不要苦着自己、勉强自己。若是学得痛苦,不如不学!”
见薛蘅面色一下子沉下来,薛定象猴子般蹿上花坛,往供奉着历代阁主牌位的思贤堂跑去。
薛蘅呆呆地站在原地。
似曾相识的话语,同样飞扬跳脱的少年……
她慢慢地后退两步,坐在花坛边,微抬着头,看向东方晴朗天空中纷乱的云朵。双腿几近麻木,她才缓缓站起来,转过身,却见薛忱正在花坛那一头,静静地看着自己。
薛蘅勉力一笑,过去替他推轮椅,问道:“仁心堂的考试也结束了?”
薛忱微笑不语,快到风庐时,忽然开口,“其实阿定说得也有道理,年年都是那些僵古不化的题目,难怪他厌烦。一旦厌烦,必定是学不好的。”
“我也知道……”薛蘅轻叹一声,道:“可这是历代祖师定下的规矩,长老们又一意坚持,我提出过数次,他们都表示反对,连大哥和四妹也不赞成。要改也只能慢慢来。”
她将薛忱推入房中,拿过他书架上的一本《抱朴子·金丹》,坐在桌边,细细翻阅。
薛忱批阅着试卷,间或回头看看薛蘅。薛蘅浑然不觉,看到入神处,信手拿起桌上的笔,在纸上画着各式符号。
学舍方向晚餐的钟声敲响,薛忱将羊毫笔搁在笔架上,抬头唤道:“三妹。”
薛蘅不答,眉头紧蹙,看着满纸的炼丹符号,脸色渐转苍白。薛忱觉得有些不对劲,刚要说话,薛蘅忽然剧烈咳嗽,捂着胸口软软地伏在桌上。
薛忱吓得连声唤道:“三妹,三妹!”急急推了轮椅过去,扶起薛蘅,只见她已双目紧闭,面色惨白。
他探了探她的脉搏,急速取来银针,捋起她的衣袖,在心包经的几个穴位上一一扎下。扎下最后一针,目光掠过她细腻光洁的手臂,他心中一颤,忽然欲伸出手去轻抚这只清瘦的,洁白的,隐现淡淡青筋的手臂。
但最终,他只是把自己的手紧握成拳,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薛蘅很快便醒过来,拭了拭嘴角,衣袖上一道殷红的血迹。她心中一凉,抬起头,薛忱正静默地看着自己。
“二哥,我……”
“你上次受的伤未曾痊愈,就这般劳心。你真的想、想步娘的后尘……”薛忱想起为找《寰宇志》而心力交瘁,最终英年早逝的薛季兰,一贯淡静的他竟说不下去。
薛蘅从未见过薛忱这般生气,微垂下头,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二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我。”
“终于不再一个人硬撑,知道找我帮忙了?”薛忱努力板着脸。
薛蘅抬头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虽然只是一个很浅的笑,薛忱的表情一下子便柔和下来,温声道:“你从京城回来之后,便日夜钻研药草与炼丹之术,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样不顾自己的身体?”
薛蘅站起来,到廊下看了看,再将门窗紧紧关上。薛忱见她如此郑重,不自禁地清了一下嗓子。
“当当……”夜风送来晚课的铜钟声,伴着弟子们的欢笑,清脆悦耳。桂花香弥漫在整个孤山,一切都是这样美好。
“竟是这样……”薛忱的神情沉郁而凝重。
他靠在轮椅上,过了许久,叹道:“阁志记载,第五代马祖师死于突发疾病,可我一直觉得语焉不详,其中恐怕另有内情,现在看来应是被逆徒所害。”
“嗯。所幸马祖师预感到阁中将有大乱、弟子中有奸佞之徒,便将这个秘密用暗语写在《山海经》中,又将《寰宇志》藏于密室,这才没有令其落于奸人之手。”
“难怪后来的历代阁主,都不知道《寰宇志》并不是一本书,而是许多珍籍的合称。也不知道这个……真正的秘密。”薛忱眸子里再度流露出一些隐忧,没有说下去。
“是,当年祖师爷一时无法炼出琅\华丹,又怕□□皇帝杀人灭口,才借口《太微丹书》已经遗失。□□皇帝亲眼看到《内心医经》上确实记载那药需以琅\华丹为药引,这才放了祖师爷出京寻书。不然以□□多疑刻薄的性子,开国功臣戮杀殆尽,怎么偏偏容下了祖师爷和天清阁?只是马祖师死于逆徒之手,令这秘密尘封了上百年。”
薛忱嘴角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难怪陛下一拿到《寰宇志》,便急着问你对《太微丹书》参透了几分,还夸奖你将阁内珍藏的秘籍也贡献了出来。”
“祖师爷当初用寻找《太微丹书》换得了天清阁两百多年的安然无恙。可现在,因为不知道这个秘密,我将《寰宇志》全部交了上去,也给天清阁埋下了隐患。眼下,陛下已拿到了书,为了不让秘密外泄,万一……”薛蘅隐有自责之意。
“三妹,你没有做错。若是娘还在世,她也一定会这么做的。你为社稷百姓,将书交给朝廷,释了陛下的猜忌之心。再说,当年祖师爷和马祖师之前的历代阁主都没能成功,陛下即使集全国之力,一时也不得成功,最终还是要靠我们天清阁。咱们慢慢研究,总要将那琅\华丹给炼出来。”薛忱温言安慰。
薛蘅面色却更加沉重,道:“二哥,陛下他这几年对炼丹这般痴迷,说明了什么?”
“莫非……”薛忱惊得双手在轮椅扶手上用力一撑,猛然坐直。他愣怔良久,喃喃道:“朝廷又将是多事之秋了。”
他又转头看向薛蘅,坚决道:“三妹,我们得尽快将琅\华丹炼制出来,不单是为了天清阁,更为了不让‘楚王之乱’重演。”
薛蘅心下感动,牵动气息,低咳数声。
薛忱眉头微皱,责备道:“我看你是当阁主当久了,不再把我当成你的二哥。这么大的事情,也不找我商量,若论医术,你能胜得过我吗?娘说过,我们是手足……”
脚步声由远而近,薛忱停住话语。小坎敲门道:“二公子,药汤煎好了。”
薛蘅忙打开门,接过药水,小坎乐得轻松,笑着离去。
薛蘅将压在心底多日的秘密说了出来,轻松了许多。她蹲下来,替薛忱除去鞋袜,将他瘦弱的双足浸入药水之中。
她低着头,纤长而有力的手指运上几分内力,按上薛忱足底的穴道。
过了许久,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了,她才轻声说了一句。
“我当然记得,娘曾经对我们说过:以后,你们就是手足,有什么事,都要一起担当……”
薛忱听她提起薛季兰,心中一痛,陷入回忆之中。过得片刻,他露出无比惊诧的神情,看向薛蘅。
“三妹,你记得……”他小心翼翼地探问。
薛蘅等了半天,不见他说下去,抬头疑道:“记得什么?”
薛忱细细地审视着她的神情,缓缓道:“你记得——《太微丹书》上炼制琅\华丹所需的全部丹药吗?”
薛蘅忙道:“我找到《寰宇志》后,只研究了那几本水工、医药及算术的书,对《太微丹书》没有留意。直到陛下试探,我才起了疑心。破解出马祖师的暗语后,我便连夜去了寰宇院,将琅\华丹的炼制之法记了下来。可是回来后照着炼制,却始终不得要法。”
“不急,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薛蘅用力按上薛忱足底的涌泉穴,抬起头来,二人相视一笑。
“丹砂、雄黄、白石英、空青、紫石英、石黛、硝石、石硫黄、阳起石心、云母、金牙石、铅粉、戎盐、雌黄……”薛忱看着丹鼎内焦黑的一团,皱起了眉头,“没错啊,十四味药石,均按记载的份量,为何还是废了呢?”
薛蘅满头大汗,喘气道:“运火也没错,时刻也不差,问题出在哪里?”
“祖师爷当年天纵奇才,他老人家照着书上所写,都没能炼制出来,那一定是有什么决窍,《太微丹书》上没有记载。”薛忱沉吟道。
见薛蘅似是倦极,他忙道:“你这几天太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明天咱们再试。”
“可惜这十几炉的丹药了。”
一个多月的炼制,两人费尽心血,却还是没有进展。薛蘅心中涌上一丝焦燥,但又怕薛忱担忧,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丹房。可走到秋思亭,她便脚步虚浮,再也支撑不住,在亭子里坐了下来。
掌控了一整日的火候,她的手这刻仿似有千斤重,酸软得似乎要断了一样。
由亭翼望出去的夜空,星月逐渐朦胧。庭际静静,静得能听到胸膛里传出的剧烈心跳声。薛蘅垂手低头,靠着栏杆,咳了两声,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夜雾象无形的绳索,将她团团捆住。她微弱地动弹了一下手指,一瞬间夜雾忽然狂躁地翻滚起来,象一座恐怖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只想夺路狂奔。
前方是连绵到天际的金黄,她慌不择路地奔进那一片金黄,可夜雾如影随形,似附骨之蛆,她跌倒在地上,夜雾又幻化成一团浓重的黑影,发出令人恐怖的笑声,向她压了下来……
“可怜的孩子……”
谁在叹息?
叹息声驱走了黑影,一双眼眸,静静地看着在泥土中辗转挣扎的她。
谁在看着自己?是娘吗?
不,不是娘。娘的眼眸象一泓井水,而这双眼眸,似一团炽热的火焰。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已看了百世千载。
夜鸟自树尖掠过,梧叶飘落,正落在薛蘅肩头。
薛蘅猛地惊醒,一下子坐直,睁开双眼。她抚着怦怦乱跳的心脏,大口大口地喘息。不知过了多久,她僵硬地转过头,怔怔地拈起那片枯黄的梧叶,凝神片刻,手一松,梧叶在空中旋舞,坠落在地。
嘴唇微微翕动,却始终无法唤出一个名字。
她无力地依在栏杆上,慢慢地伸出左手,抚向自己的右肩,那人靠过的地方,温度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