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二四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夕阳挂在山尖,缓慢下沉。绯红的霞光铺满西边,令山峰都染上了一层绛紫色。

远处山间的梯田油光澄绿,青葱色的嫩苗随风摇摆,苗下又荡出细碎的波光。

近处,山峦碧如翡翠,溪水柔若玉绦。满山的野花开得盛艳,仿佛要与华美的云彩一比娇妍。云雀抢在黑暗来临之前歌唱,曼妙的声音随风飘扬。

黄昏的春风,一阵软似一阵,让人涌上甜蜜的倦意。伴着这风,伴着云雀渐低的鸣叫,夕阳也一点一点,沉入苍翠的山峦。

这是奇丽的山间黄昏景象,然而,从森林中艰难跋涉出来的谢朗,却丝毫没有心思来欣赏。

他站在崎岖的山路边,对眼前的美景视若无睹,心中似被猫爪子抓挠一般,难受至极。

一想起自己脱口而出后,薛蘅那能拧得出黑水的脸色,他几乎以为她当时要遏止不住怒气,将自己斩于剑下。

当她黑着脸转过身去,消失在一颗大松后面,他又有些害怕,她会将他一个人丢在这茫茫森林之中。

可当他已忍无可忍之时,她用布条将双眼蒙住,从松树后面,一步步走出之时,他又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如同惊弓之鸟,颤抖的指尖一触到他的腰,便弹了回去。她犹豫着、摸索着,帮他解开腰带,之后又帮他系上腰带,这段过程是如此漫长,竟比打了三年仗还要难熬。

那一刻,他忽发奇想,若是将一只鸡蛋放在自己脸上揉搓,不知烫不烫得熟?

他不敢去看薛蘅的脸色,只能低着头慢慢往前蹭,即使偶尔跌倒,再没力气,也立即挣扎着爬起来,不敢再让薛蘅施以援手。

之后的一整天,他的耳边,只有林间的风声和鸟声。可就连那鸟叫声,他都听着象是小黑发出的嘲笑。

无地自容。谢朗算是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个词所蕴含的酸楚之意。

所以这满山美景,看在他的眼中,也带上了几分悲凉和自伤。

他忽然想起在宫中伴读时,少傅大人常吟的那句词:

“正是薄寒浅冷时,万物皆萧瑟。”

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拿得起放得下,这不过是权宜之举,于师叔名节无损,也无碍骁卫将军的英名。谢朗安慰着自己,听到细碎的脚步声,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转头,看向薛蘅。

见她还是那阴沉的脸色,他一个寒噤,又迅速转过头来。

薛蘅沉默了许久,抓住谢朗腰带,力贯右臂,再在背上一托,将他抛向空中。谢朗尚未及反应,已稳稳地坐在了树桠之间。

眼见她如一溜青烟,闪向远处的村庄,他也出了口长气,紧绷了整日的神经放松下来,坐在树上,看着瞑色一点点将天地吞没。

当天穹深处有浓云遮住了月光,一道黑影疾奔而来。

谢朗认得她的身影,忙跳下树。薛蘅将背上的包袱放在地上展开,竟是一身男子衣裳和一堆黑臭臭的草药,还有一团拌着干菜的米饭。

她点燃火堆,解开谢朗臂上的树枝和布条,仔细看了看,声音略带喜悦,“还好,没化脓。”

听到她终于再开口和自己说话,谢朗心情马上平复,嘿嘿笑了声,道:“我年轻,底子好。想当年,我中了羽青一箭,也是---”

薛蘅没有听他的夸口,将那黑臭的草药轻轻敷上。谢朗吸了口凉气,嚷道:“师叔,这是什么药?太麻了,受不了。”

薛蘅冷冷盯了他一眼,道:“你想不想好得快一点?”

谢朗呲牙咧嘴,“当然想。”

“那就闭嘴!”

谢朗立马将嘴闭上,不敢再说。

“张嘴!”

直到敷好药,她用汤匙盛着米饭送到面前,他才张开嘴来。

薛蘅换过了一身装束,象是乡下二三十岁的农妇穿的衣裳,头发也用一块蓝布包住。

谢朗张嘴吃着米饭,眼神不自觉地扫向她身上。这装束,这头巾,再加上她喂饭的姿势,还有---

他眼神移向她胸前,又猛然甩了一下头,闭上双眼。

薛蘅飞快将饭喂完,替他换过干净衣裳,象是卸下了千斤重担,远远坐开。谢朗踌躇片刻,跟了过来,郑重地看着她,轻声道:“多谢师叔。”

薛蘅侧过身,许久,才淡淡地回了句,“我没做什么,你不用谢我。”

谢朗坚持道:“师叔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师叔若不嫌弃,回京城后,谢朗愿带师叔四处走走,到处---”

薛蘅猛然回头,怒道:“住口!我薛蘅从来不会,也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你听明白没有?!”

谢朗已经不象之前那么怕她发怒,他心头之话不吐不快,飞速说道:“师叔放心,我绝不会说出去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知道,师叔并不是真的冷漠无情,不然也不会为我做这么多---”

薛蘅气得面色煞白,用力将一颗石头踢上半空,又远远地坐了开去。她闭目练功,再也不看谢朗一眼。

谢朗话未说完,怅然若失。

不知是不是双臂疼痛,他睡得很不安稳。梦境快速变幻,一时是在战场拼死搏杀,一时又回到了六七岁,仍在尚书府的后院爬树掏鸟。

转眼间,羽青又出现在面前,他的眼睛仿佛沾染了血水,手持利剑,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有谁在耳边剧烈喘气,仿佛地狱中发出的声音。谢朗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坐起。

喘气声却是真实存在的,他缓慢转头。不远处,薛蘅黑色的身影靠着树干颤抖着,如同在寒风中瑟瑟飘摇的秋荻。

“娘---”她在喉间模糊地喊着,如同失群的羔羊,咩咩哀啼。

想起薛季兰慈爱的目光,谢朗心里顿时柔软了一下,他在薛蘅身边坐下,轻声唤道:“师叔!”

她没有反应,喘气声反而更加剧烈了。

谢朗在孤山见过一次她梦魇的情形,知象她这等高手,即使夜间睡着,内息也在运转,梦魇后如果受惊,有走火入魔之虞,便不敢再唤,可也不敢走开,只得守在她身边。

“小妹---”薛蘅再低唤了声。

“小妹---”

天下间所有爱怜、至惜、哀楚、痛悔之情,仿佛都包含在这声呼唤里。谢朗一生之中,何曾听过这样的呼声,不禁痴了。

他凝视着她的面容,再也不见白日的严肃、冷漠与清古,眼前的,只是一个被噩梦纠缠着的苦人儿,只是一个唤着亲人的普通女子。

他忽有一种冲动,想将她身上笼罩着的那层薄雾拨开,将薄雾下的人,看个清清楚楚。

“不!”

凄厉的嘶声吓得他跳了起来,却见薛蘅仍然双目紧闭,她的手紧揪着胸前的衣襟,似是无法呼吸,又似要挣脱什么。

谢朗手足无措,又不敢惊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惊恐地翻转、喘息,再慢慢平静---

“师叔,你说,羽青真的死了吗?”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谢朗没话找话,努力想引薛蘅开口。

薛蘅的面色十分平静,浑然看不出昨晚梦魇时的惊恐哀怜模样,她步子也迈得很大,道:“袖箭正中心口,便是他师父云海老人再生,也救不活他。”

谢朗哈地一笑,又叹道:“羽青一生以箭杀人无数,最终死在箭下,也是报应。”

“报应?!”薛蘅望着天空,低低地说了句,“这人世间,真的有报应吗?”

谢朗没听清她说什么,笑道:“羽青杀了我军不少弟兄。义兄若知道他是死在师叔手中,一定会上表替师叔请一大功。将士们也会视师叔为大英雄,啊不,英雌!”

薛蘅本略带笑意听着,听到“英雌”二字,面露不悦,冷笑一声,道:“谁稀罕!”

谢朗听她象是瞧不起自己的同袍兄弟,不高兴了,转了口气,道:“不过师叔是以诡计杀的羽青,可有些不太光彩。”

薛蘅面带薄怒,道:“兵者,诡也!”

谢朗连连摇头,驳道:“不不不,师叔,你没上过战场。你不知道,战场上讲的是真刀真枪,敌军密麻麻地压过来,你就是再长十个心眼都没用,只能以血见血,才能活下命来。”

他语气低沉:“师叔,你没见过我义兄身上的那些伤疤,他那条命,是从一场场血淋淋的战争中爬出来的。”

薛蘅低声道:“裴无忌?”

“是,师叔也听说过义兄?”

薛蘅嘴角微扯,“裴无忌名满天下,我怎会不知。”

谢朗却忽然眼睛一亮,笑道:“师叔,以后我介绍你认识红菱妹子吧。她是我义兄的亲妹妹,天下第一等豪爽之人。”

薛蘅想起司詹册子上记载过的事,道:“‘渔州红翎’裴红菱?”

谢朗有心拍她马屁,点头道:“是,原来师叔听过她的名头。红菱妹子武艺出众、性情豁达、光风霁月,和师叔一样,都称得上是女中豪杰。”

果然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是这等隔山打牛的马屁。薛蘅微笑道:“你把她说得如此之好,那倒真要与她认识认识。”

谢朗暗暗得意,趁热打铁,“义兄曾经谈起过师叔,说什么时候能认识一下天清阁阁主,切磋一番才好。红菱在旁边听见了,笑道一定要带上她,不然她就将义兄的胡子全部揪下来,塞到灶膛里烧成灰。”

薛蘅“卟”地笑出声来,“这个裴红菱,倒是个性情中人。”

谢朗看着她那难得一见的笑容,心中欣慰,口中道:“是啊,义兄也说她是性情中人,很为她的婚事操心,生怕她太过直爽,嫁不出去。”

薛蘅道:“他们兄妹感情真好。”

“嗯,义兄比红菱大了二十多岁,他们的爹娘又都不在了,他自然十分疼爱这个幼妹。依我看,红菱的性子,多半是被他宠出来的。”

谢朗边走边说,没有注意到,薛蘅的面色,慢慢黯淡下来。

“小妹---”

昨夜的这声轻唤,还在他心中纠缠翻滚,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师叔,你还有亲人吗?”

薛蘅似被青草绊了一下,趔趄了一下,站稳后,她忽然加快脚步,将谢朗远远抛在后面。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热门小说
穿成绿茶女配后我出道了弥天记命之奇书我收了幼年大佬们做徒弟至高降临重生之为妇不仁农家娘子美又娇替身的我跟正主在一起了重生后我回苗疆继承家业重生后成了大佬心尖宠
相关阅读
替身前妻无所不能锦绣医图之贵女当嫁放肆甜妻一送一:夏先生,别来无恙这个男主我不要了十恶不赦帝国第一兽医[星际]侯府娇宠情倾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