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一一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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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

薛蘅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大声呼唤。

惨淡的夕阳照着血流成河的大地。战旗散乱, 尸骸遍地,还有苍鹰不停从空中扑下, 攫食着死人的血肉。

眼前忽然刮了一场大风,飞沙走石, 周遭黑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明远!”薛蘅踉踉跄跄地走着,脚下一a,跌倒在地。她伸出双手,摸上脚前的那具尸体。

——不是他!

“明远——”薛蘅环顾四周,心焦如焚地呼唤。

滚滚的风沙之后,似乎还听见千军万马在呐喊,在厮杀。

她的目光穿透风沙, 隐约看见谢朗左肋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 脓血不停向外涌出,他却仍然笑着,捂住伤口,翻身上马, 回头环视最后剩下的五千余人。

她清晰地看到, 他的右腿被摩罕砍了一刀,却浑然不顾,策马向她冲来,拼死替她挡下羽苍凌厉的一剑。

羽苍的那一剑,自他的肩胛骨下方刺入,从他的前胸透出。

透出来的那一截森亮的剑,映着他惨白的脸、血红的战袍, 让她肝胆欲裂。她扑了过去,以同归于尽的招数,砍下羽苍的一条胳膊,自己也被羽苍刺中了右腹。

她按住伤口,向倒在地上的谢朗爬去。眼前一片血红色的模糊,仿佛天空中下起了血雨。

她竭力伸出右手,想抓上他的手,可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又一阵红色的血雾涌来,将他的身躯逐渐湮没,仿佛整个人被撕碎了,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个世界……

“明远!”

薛蘅猛然睁开了双眼,视线由迷蒙而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淡绿色的碧绡纱帐。

与此同时,身体的疼痛也逐渐清晰起来。右腹处尖锐撕裂的痛,让她忍不住□□了一声。

“三妹!”薛忱惊喜的声音响起,床边一下子围过来几个人。

薛蘅强忍疼痛,目光自他们面上一一掠过,是薛忱、裴红菱、柔嘉和抱琴。

她翕动着嘴唇,那个名字在喉间滚动,模糊得无法辩认。

薛忱却似知道她要说什么,他迟疑了一小会,柔声道:“三妹,你放心,明远没事。”

薛蘅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自小到大,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她不要他在这一刻第一次欺骗她。

薛忱仍旧用温柔的声音道:“明远真的没死,不信,你问问公主和裴姑娘。”

柔嘉与裴红菱同时点头,可柔嘉的眼眶却不自禁地红了。

裴红菱挤过来,握住薛蘅冰凉的手,笑道:“薛姐姐,你放心,那臭小子脾气臭得象茅坑里的石头,阎王爷见了他也头疼,不肯收他,又一脚把他踢回来了。”

见薛蘅眼神中还有浓烈的怀疑,她举起右手,赌咒道:“如果我说假话,让我一辈子嫁不出去!”

薛忱皱了一下眉头,道:“公主,裴姑娘,麻烦你们先回去。”

待三人出了房,薛忱将门关上,回到床边,见薛蘅还在竭力地睁着双眼,他心中一痛,低下头,轻声道:“三妹,明远真的没有死,只是他也伤得比较重,挪动不得,待你伤好了或者他的伤势好一些,你们就能见面。”

“二……哥,抬……我去……见他……”薛蘅竭尽全力,断断续续地吐出这几个字。

薛忱一下子怒了,发火道:“你有严重的内伤,根本不能移动!你如果想变成一个废人,一辈子都瘫在床上,那我现在就让人抬你去见他!”说着气冲冲地转过头去。

薛蘅望着他的侧影,声音微弱,央求道:“二……哥,你……不要……骗我……”

薛忱沉默了一会,又转过头来,叹了口气,目光柔软地看着她,“二哥什么时候骗过你?我们现在在燕云关。你们那日受伤倒地,昏了过去,小柱子带着剩下的骁卫军拼死护着你们。丹军正想发动最后攻击的时候,孙将军带着宁朔军终于赶到了。丹军本就死伤惨重,他们后方的粮草又被我们劫了,库莫奚人和赫兰人为了争粮草,打得不可开交,那个离苏王子一气之下带着部下回到了库莫奚。丹王粮草不继,又失了帮手,权衡之下,只得撤军。你昏迷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裴将军已经带着大军,将丹军赶回了萨努河,今天刚传了捷报回来。”

他看着薛蘅,目光温柔,轻声道:“三妹,因为你和明远守住了左家堡,以三万人牵制住了丹军主力二十万人,我们才能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这是这些年来,我朝与丹国作战,战争结束得最快的一次。现在北境十府,无数百姓都在为你们烧香祈福,你要快快的好起来,这样才能见到明远。”

薛蘅一颗紧揪着的心,这才悠悠地着了地。她微弱地扯动嘴角,向薛忱笑了一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薛忱默默地看着她,许久,吹灭床边的蜡烛,推动轮椅,出了房门。

出了院子,柔嘉正站在树下,低声饮泣。裴红菱抱着她的双肩,不停柔声劝慰。

薛忱摇动轮椅到她们面前,轻声道:“嘘,别让三妹听到。”

柔嘉忙止了哭泣,她愣了片刻,忽然蹲下身来,揪住薛忱的衣袖,泪痕满面地看着他,“薛神医,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薛忱沉默了一会,道:“他内息脉搏全无,只有心口处还隐约有一点温度。若非这点体温……”

柔嘉一听,眼泪又簌簌而落,怕惊到薛蘅,她死死地捂住嘴唇,发足狂奔。

城楼方向传来凄清的梆鼓之声,在燕云关的上空幽幽回响。裴红菱怔然地听着,忽拭去眼角的泪水,指着夜空,发狠道:“阎王爷,你若是敢收谢朗,我就闯到阎罗殿,拔了你的胡子!”

这日下午,风乍起,眼见着会有一场大雨。

裴红菱刚帮薛蘅换了件干净衣裳,想起还晒在大院里的草药,“唉哟”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待她的脚步声听不见了,薛蘅慢慢地下了床。她忍着右腹处的疼痛,一步一步地往外挪。

夏日暴雨前的风,潮湿得象粘在了身上。薛蘅目光掠过乌云密布的天际,忽然想起昏迷之前最后一眼中的谢朗:他倒在血泊之中,看着她,咧开嘴笑了一笑,然而那笑容,象烈日被乌云遮住了,逐渐地失去了璀灿的光芒,最后只余一抹惨淡的苍白。

风吹动满院的树木,掩盖了她的脚步声。

柔嘉在药炉边轻颦黛眉,托腮而坐。抱琴看了看药罐,见药还要一会儿才好,回头道:“公主,我来看着就好,您先回去歇着……”

她看清柔嘉面上神情,唤道:“公主?”

柔嘉还在沉思之中,抱琴推了推她,她才恍恍然抬起头,“啊?”

“公主,您还是看开些吧。再说,您这样担忧着,谢将军也不能醒过来。连……”抱琴黯然长叹,“连薛神医都放弃了,若不是谢将军心口处还有一点点温度,只怕这刻已经……”

柔嘉喃喃道:“明远哥哥会没事的,他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他一定不会象元贞哥哥那样,一定不会的。”

“三妹!”门外传来薛忱的惊呼声,柔嘉与抱琴猛然一惊,急忙跑了出去。

廊下,薛蘅正无力地倚着窗户,看着薛忱,轻声道:“二哥,带我去见他……”

柔嘉心中百转千回,终于走上前,扶着薛蘅的手臂,轻轻道:“薛先生,我带您去见他。”

窗外石榴盛开,翠绿的枝条、火红的花,生机盎然,喧闹无比。

然而屋中的那个人却感受不到这份生机。他躺在那儿,似是在冰窟中沉睡了上千年,纵使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他也不会醒来。

薛蘅全身一震,慢慢地向他走去。她一步一挪,走到床边坐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薛忱正想着如何相劝,却见薛蘅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身躯未动丝毫,脸上也不见悲痛的神色。他凝目一看,惊道:“三妹,不可!”忽又赶紧停住了话语。

抱琴此时也已看出来了,薛蘅正握着谢朗的手,手心相合,显然正沿着手三阳经向他体内传入真气。她身子刚有复原迹象,便这般给谢朗运气疗伤,只怕会损耗真元、落下病根。可此时又万万惊扰不得,抱琴只得拉了拉柔嘉的衣袖,止住了她的话语。

屋内的香燃到尽头,薛蘅吐出一口浊气,一下子靠上床柱,大汗淋漓。薛忱正要为她探脉,她忽虚弱地说道:“二哥,从今天起,我就在这里养伤。”

薛忱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道:“三妹,明远伤得这么重,他自身的内息已无,你这般为他输入真气疗伤,也是没有用的,反而会让你……”

薛蘅抬起头来,道:“二哥,你已想尽了办法,是不是?既然药石一途你已尽了全力,那我就试试以内力疗伤吧。”

“可他确实已经……”

薛蘅望着谢朗毫无生气的脸,打断了薛忱的话:“他会醒来的。”她顿了顿,又用温柔而不容置疑的语气重复道:“他一定会醒来的。”

“怎么样?”见裴红菱端着药汤出来,柔嘉忙迎上去问道。

裴红菱面色黯然地摇了摇头,“还是药石难进。”她将冷了的药汤倒入沟中,回身拉住柔嘉,劝道:“你还是别进去了,看着谢朗那样子,徒然伤心。再说薛先生连日运功为谢朗疗伤,她现在很虚弱,受不得一点惊扰。”

柔嘉轻声道:“我不进去,我就在外面看一看。”

屋内,薛忱收了银针,又替薛蘅擦去额头上的汗珠,道:“三妹,只能慢慢来,他的心脉极其微弱,猛然刺激他的内息运转,只怕反而会误事。”

薛蘅点了点头,道:“只要心脉还在跳动,就一定有办法。”

薛忱心疼地看着她,她却仍然凝望着床上的谢朗。屋外的裴红菱和柔嘉,看着薛忱和谢朗,各自心潮翻涌、思绪纷纭。

不知过了多久,薛蘅挣扎着站起,刚提步,腿一软,跌坐在床前的踏板上。裴红菱忙跑进来将她扶起。薛忱探了她的脉博,知道她只是一时真气枯竭,并无大碍。但这样下去,如果谢朗再不醒来,只怕她也要累倒。

薛忱心中暗叹一声,眸光微闪,缓缓地问道:“三妹,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明远再也醒不来了……你怎么办?”

薛蘅没有回答,她无言地握紧了谢朗的手,温柔地凝视着他毫无生气的脸。

——明远,醒来,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明远,是你要我不要死,你又怎能死?

——臭小子,快醒来!

薛忱看着薛蘅的眼神,心中一痛,脱口道:“好!三妹,我们就和阎王爷斗上一斗,若夺不回谢朗这条命,我这个大夫也不用再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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